不知是出于何种缘由,崔寄梦果真答应留了下来,这处屋子里别有洞天,有山水湖光、亭台楼阁,马球场、书房、茶馆,几乎是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
只是格外空寂冷清。
这处仙境没有门,她出不去,只有大表兄能出入,每日下朝归来后他都会来这里陪她,吃饭、休憩、聊天、弹琴、看书,有时也做些别的事。
起初崔寄梦很乖顺,可日复一日,她开始不甘于此,终于有一天,缠l绵过后,她从他怀里退出来。
郑重道:“表兄,我不能只同你一个人待着,我还需要别的人。”
谢泠舟伸手抱住她,收紧双臂:“你还想要谁?”
崔寄梦想了想:“我听说义兄来了京里,我想去看看他。”
谢泠舟不容分说握住她的手:“别总惦记着旁人,我也可以做你义兄。”
说罢,他将她的腕子束缚起来,高高举过头顶,将她的一切暴露在他眼前,像在别院那日一样,在每一寸上都印刻下自己的印记。
崔寄梦日日哭求,却无法挣开他的束缚,后来终于有一日,她说想出去走走:“表兄喜欢一个人待着,过与世隔绝的生活,可我不行,我希望有很多很多人陪着,我会想念我的友人和亲眷,想念外头的繁华热闹。”
她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在这方世外桃源之中,把谢泠舟独留此处。
眼前倏地一黑,亭台楼阁、山水湖光,万千美景被乌云吞噬,世外桃源又变回一方阴暗狭窄的小屋。
崔寄梦睁眼,在黑暗中摸索,还好,手腕并未被束缚住,还可以动。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就着熹微晨光打量了周遭,不是在佛堂那间小屋里,而是在她的床帐内。
梦里的恐惧、不解和空落感仍旧挥之不去,她翻了个身。
为何会做这样怪异的梦?
梦里谢泠舟温和外表下强烈的偏执,叫她隐隐害怕,可大表兄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多数时候都是他在包容着她。
只是他似乎很介怀阿辞,那日她只不过是关心了几句,他便如此在意。
但崔寄梦设身处地一想,倘若大表兄有个自小一起长大的义妹,他且对那位义妹十足关心,即便他亲口承认他和那女子之间无男女之情,只是兄妹,她只怕也会失落、介怀。
更何况,她十四五岁不知情为何物时,的确曾因阿辞哥哥清冷的性情和秀气俊美的一张脸动过心。
但那是朦胧的好感,算不得真正的男女之爱,只是觉得义兄在身边很安心,同和大表兄在一起时感觉全然不同。
酸甜苦辣都混在了一块,内心无比安定又时刻伴随着堕落的危险,使人不安却又叫人着迷。
但不论如何,若大表兄知道,定也会不悦,好在阿辞哥哥不在京城,她不必担心表兄见到义兄会误会。
一过了九月,天儿倏地冷起来了,崔寄梦头一年来京,冬衣都未置办。
府里每月都会有裁缝上门量身供她们选衣裳,但崔寄梦见采月和摘星见天在府里闷着,都快闷出病了,便借裁衣为由,带她们亲自出门走走。
崔寄梦并不挑剔,很快挑好了式样和料子,从铺子里出来时天色尚早,她带上采月和摘星,在附近闲逛。
经过街边时,有不少卖精巧小玩意的商贩,角落里,一卖面具的摊贩吸引了崔寄梦注意,正挑面具时,对面茶肆的窗突然被人破开,一身轻如燕的蒙面人破窗而出,转瞬没入热闹人群里,紧接着几个兵士追了上去。
“抓刺客!速速退让!!”
一行人很快远去了,京城百姓对这种场面见惯不惯,街道上叫卖声只停了一会,再度此起彼伏地响起。
摘星和采月吓怕了,拉着崔寄梦:“小姐,我们回吧,怪吓人的。”
“小姐?”摘星又拉了拉她。
崔寄梦怔然回头:“好,回吧。”
是她看错了?那蒙面人的身影,像极了阿辞哥哥。
大概是前几日她常提起义兄,又梦到在梦中说义兄来了京城要去见他一面,这才多心了。
她们走回马车前,崔寄梦先上了车,摘星和采月收拾完,正要上去,忽然听到马车内小姐发出一声低呼。
二人不约而同道:“小姐,怎么了?”
“不碍事,就是不留神压住裙角了。”崔寄梦的声音有些颤抖,又说,“我忽然想起来,答应给祖母买慈心阁的糕点,你们帮我走一趟吧。”
此时道上已恢复平静,采月和摘星放心地去了。
马车内,崔寄梦看着眉眼清冷的黑衣人,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以为出现幻觉了,她用力眨眨眼。
确认没有看错,顾及车夫在外,她用口型无声唤了声“阿辞哥哥”。
哥哥比一年多以前还沉默些,面颊亦是清瘦苍白,她倏地想到先前大表兄说他查的那些事。
虽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他秉性正直,落到如今境地定是有苦衷,崔寄梦眼圈不由微微泛红。
清秀少年亦是怔了,但很快回过神,微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发顶,又迅速收回手,启唇无声唤她“妹妹”。
崔寄梦稳下情绪,淡然支开车夫,这才敢拉着义兄小声说话:“哥哥,你怎么会在京城,又怎会弄成这样?”
阿辞扯了扯嘴角:“说来话长,我方才只是想避一避,未留意到这是阿梦的马车,给你添乱了,对不住。”
一年多未见,彼此都生分了起来,崔寄梦顾不上失落,只问他:“哥哥可是遇到了难事,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阿辞摇了摇头:“无碍,小事罢了,一会过了这条巷子,你设法支开仆从,把我放下便好。”
崔寄梦知道他是怕连累自己,板起脸:“祖母生前说了,让我和哥哥以后相互扶持,当初哥哥多次帮了我,如今你有难,我却为了自己的安稳视而不见,如何对得起祖母?”
阿辞静静看着她,一年前只会躲在他背后的少女如今已是个沉稳的大家闺秀,他心头一酸,他离去后,她独自一人守着崔家,如今又来到异乡,定也不容易。
他再三纠结权衡,确认不会给她招来过多麻烦,这才点头,将要去的地方告诉崔寄梦。
这厢采月和摘星买完点心回来,刚上车,便惊得张大了嘴,随即被崔寄梦按住了,示意她们别声张。
二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为何阿辞公子会出现在小姐的马车上,还穿着一身黑衣!
莫非方才官府抓的刺客是他?
二人满腹疑虑,但都知道这是信得过的自己人,便听小姐的不声张。
崔寄梦授意采月,让她声称自己有位远亲住在白石巷,想趁着天色尚早去探望,车夫得了她的许可,调转马车往白石巷去了。
马车来到白石巷,巷子狭窄,马车不可通行,阿辞趁车夫不备,悄悄从后门下了马车,崔寄梦留摘星在马车上等着,自己则和采月从前门下车,到了阿辞哥哥说的那一户人家门前,叩了叩门。
阿辞早已从院墙翻入院里,给她们应了门,见崔寄梦和采月谨慎得大气都不敢出,少年淡道:“现在可以放心说话了。”
崔寄梦有太多的话想问,让采月守在院内,自己则跟随阿辞进了正屋。
到了屋里,她刚想问他为何会出现在京城,遇上了什么难处,却留意到阿辞后背渐渐渗出血来,慌忙上前扶住他:“哥哥,你没事吧,要不要我帮你上药?”
顾及男女大防,她又讪讪松开了,阿辞亦顿了顿,沉默了好一会,叫住了她:“阿梦,有些事,我之前未同你说。”
郑重的语气叫崔寄梦心里忐忑,但还是稳住心神:“哥哥你说吧。”
阿辞纠结良久,最终下定决心,领着她来到内屋,轻轻阖上门,犹豫半晌:“对不起,阿梦,先前我骗了你。”
他说话的声音忽然变了,依旧清冷,略显低沉,但较之先前温软了些,竟有些女子的感觉。
崔寄梦尚未反应过来,颇欣喜:“哥哥你什么时候还学会变声了?”
这丫头,阿辞被她逗笑了,无奈地摇摇头,褪下上衫。
崔寄梦来不及回避,就看到眼前人削瘦玲珑的肩头,身前和她一样,缠着束胸的布带,褪去一身黑衣后英气少了三分,多了些秀丽,她当即明白过来了。
她叫了好几年哥哥的人,竟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子!
难怪祖母让她别喜欢阿辞,难怪阿辞容貌比许多姑娘家还清秀,身板削瘦,声音也不似别的男子那般英朗雄浑。
她本就是个姑娘家!
阿辞看崔寄梦愣得张大了嘴,同她解释:“你没看错,我是女子,老夫人也一早就知道此事,但因为阿梦你当时年纪尚小,我的身份忌讳,我们担心你藏不住事,才不得不暂时同你隐瞒此事。”
她即便是卸去伪装,声音也比一般姑娘家要低沉些,当是多年伪装养成的习惯。
崔寄梦仍是惊得说不出话来,多年后重逢,义兄却变成了义姐,她怔怔然看着她,忽而红了眼眶。
见她如此,阿辞一向冷静的人也慌了,慌忙伸手替她抹去眼泪:“阿梦,你别哭啊,是我不好……”
崔寄梦从眼角流下两行泪,良久才哽咽着出声:“我没生气,不论你是男子女子,你都是我的亲人,我只是……我无法想象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你一个女子要在外头打打杀杀……”
阿辞没想到她非但没有责备,反而心疼起她,冷硬已久的心忽地一酸,哽声道:“我有一身武力,倒没吃过苦,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如此,其中缘由我不便解释,只希望阿梦你能原谅我,并替我保守秘密,继续当我是哥哥。”
崔寄梦收起眼泪:“我会替姐姐,不对,是哥哥保守秘密,横竖都叫哥哥叫习惯了,只是我不明白,为何姐姐会选择在今日重逢时告诉我?”
短短一番话,哥哥姐姐说得崔寄梦舌头都快打结了。
阿辞无奈轻笑道:“你若怕叫哥哥会错乱,又怕叫姐姐说漏嘴,直接叫我阿辞便可。”
她垂下眸,继续回答她的疑问:“之所以会在此时说,是因方才在马车上,我见阿梦你沉着冷静,已然是个沉稳妥帖的大姑娘,再瞒着对你终究不妥。”
“不妥?”崔寄梦偏着脑袋想了想,随即笑了:“阿辞是指以前我说喜欢你的事情么?其实我当时也只喜欢你的样貌,后来更是把你当成亲兄长,如今发现是姐妹,更是高兴,只是一时半会还未反应过来,这一切简直比做梦还叫人恍惚。”
阿辞笑笑,摸了摸她发顶:“我亦很高兴,从前怕离你太近了让你误会,如今总算可以尽情地揉揉你的脑袋。”
崔寄梦这才有了重逢的感觉,她腼腆笑了笑,又担心起她:“阿辞可是遇着难事了,为何会被追捕,他们说你是刺客?你继续留在这里,会不会不安全?”
阿辞摇摇头:“不会,我今日是乔装出行,无人认得我,明面上,我是赵国公蓄养的一名暗探。”
“赵国公?”崔寄梦讶道。
阿辞点点头,“对,就是你那姨母的夫家,但我是暗探,只有赵国公能差遣,赵夫人并不知道我的存在。”
其实她混入赵国公麾下别有目的,只是这些无法让崔寄梦知道。
她又揉了揉崔寄梦发顶,好似要把先前欠的一块揉回来:“阿梦亲眼见我被当刺客抓捕,就不怕我?”
崔寄梦不以为意:“因为我知道秉性纯善,不会无缘无故去害人。”
阿辞看着自己这双不知沾了多少血的手,良久,扯了扯嘴角:“谢谢你阿梦,被我欺瞒后还肯相信我。”
“其实哥哥是女子我反倒高兴,不必顾及男女大防,还能依旧把你当成家人,真是两全其美。”崔寄梦拉过她,“我逗留太久不大好,先帮你上药吧,这伤处在后背,你一个人只怕不方便。”
阿辞顿了顿,她这几年完全把自己当成一个男子,已很久没被人照顾过了,良久,笑道:“好。”
崔寄梦蛰身去取药瓶,阿辞则沉默地看着她纤弱的身影。
一年前那个少女长大了些,多了些大姑娘的韵致,但依旧一腔赤诚。
可她不能将她牵扯进来。
阿辞思忖片刻,为了不让崔寄梦担忧,便嘱咐她:“此处平日无人居住,只是一个当作幌子的落脚点,阿梦往后不必来此找我,日后若偶然遇见,假装不认识,可好?”
崔寄梦答应了她:“我会替阿辞守口如瓶,但我不能看着你受苦却视若无睹,若你遇到了难处,一定要设法告诉我,我如今在京里认识了很多厉害的人物呢,说不定可以帮到你。”
阿辞笑了笑,清寂的目光变得柔软:“好,我一定会的,如若方便,我也会去找你,只是眼下不大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