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笑,眼里藏了促狭,“是啊,丁叔叔。”
他走到丁恪面前,说话之间不经意就吹出了一口凉气,清新好闻,拂过丁恪的脸颊。
少年弯着眸子问:“喜欢……我这样叫你吗?”
丁恪像是震惊了。
张修在感知,丁恪内心的涌动;在估测,丁恪眼里的自己传达了什么信息;在计算,丁恪对他所传达的信息会怎么反应。
偏偏笑得滴水不漏,尽管手指微微颤动。
他很清楚目前境况下,自己最大的胜算在哪里。但却依然不可避免感到反胃。
对自己感到反胃。
他想呕吐。
脑海里一遍一遍回响着一句话:张修,倘若现在就怕了,以后你又该如何?
路,还长着呢。
别怕。
他们挨得好近。饶束把自己的眉毛拧起来。
耳机里的音乐索然无味,她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年轻男人和少年那边。
饶束干脆关了手机上的音乐软件,把手机和耳机一起收进口袋。
再抬头看过去时,她发现张修已经不在车子旁边了,大概是坐进去了。
但车门没关上,那个年轻男人还扶着后座车门,略弯了腰,不知在同里面的少年讲什么。
饶束远远地看着,餐厅外的霓虹灯把城市夜幕下的一切都映衬得繁华又变幻。
丁恪弯着腰帮张修把水瓶盖拧上。
见少年靠着座位坐得随意,丁恪提醒:“先生,系好……”
一开嗓,才发现自己声音哑得不寻常。他沉着气,清嗓子。
“感冒了?”里面的人问。
丁恪一手撑在车门门框的上方,低着头看他,满脸写着千言万语,又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眯了眼,定定看着少年。
“怎么不说话?”座位上的人侧仰起头。
他挤出一句话:“先生觉得,我应该是怎么了?”
少年又笑,“那你觉得,我会怎么觉得?”
丁恪沉默,目光游移,始终绕不开那张嫩得完全担不起“先生”这一称谓的脸。
张修也不说话,眼睛与他对视,内心与自己对视。
tik tok,tik tok,tik tok…
他忽然抬起手,漂亮长指攥住丁恪西装外套下的衬衫衣领。
“丁恪。”这是张修第一次叫他的全名,也是最后一次。
丁恪撑着车门,气息变粗,喘出声音。
他看着少年薄唇开合,在问他:
“你是想要保护我呢,还是想要我?”
“……”丁恪的表情不断变幻,“先……”
衬衫衣领被人轻轻往里拉去,少年把他拉得更近,凑过来,在他耳边无声呼吸。
好闻的青柠味淹没了两个人,丁恪听见他说:“肯定一点告诉我好不好?不要让我乱猜。你知道,少年人,就爱胡思乱想。”
短短几秒内,丁恪的脑子可能转了八万圈,喘气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听得见。
“先生,你怎么……”丁恪可能语塞了,顺从本能,侧首,贪婪呼吸。
他看不见,交错在他肩侧的那张脸尽是讽刺和漠然;也不知道,攥着他衣领的白皙五指下一步要做什么。
丁恪抬起下巴,蹭过少年耳鬓的绒毛。伸手揽住他纤瘦的身,唇很快就要碰到他脸颊皮肤……
“你在对我做什么呢?”
熟悉的声音,语调却像是被冰冻了一样,与之前截然不同。
仿佛被一盆冷水泼了头,丁恪僵住,一动不敢动。
因为有枪口准确地抵在他心脏位置上。那把枪还是他自己的。
“抱?吻?”张修与他拉开距离,面无表情,长指隔着丁恪的一层外套口袋布料握住丁恪随身携带的手·枪,扣动扳机,枪口对着枪的主人。
“这样的心思,做我的助理?”他长腿一屈,膝盖顶在丁恪的小腹,听着丁恪短促的吸气。
伸出另一只手,张修从丁恪身上摸出手机,扔了出去,“告诉我,为什么,我没有直接调集人员的权限?嗯?”
“你……你还小,我想要先生安心上学。”丁恪的语气凌乱得快要分裂了。
“你想要?”
“……父亲也是这样想的。”丁恪是霍罗德的养子之一。
“是吗?他是这样想的,还是这样说出来过?”
丁恪说不出话来了。碍于心脏上的枪口,他不敢动。
看上去,占主动权的好像是少年,但他们双方都清楚:现在驻留在广州的人员,全都直接听命于丁恪。张修只是一座孤岛。他手里只有一把枪。
即便如此,他还是眯了眼说:“记着,谁都可以是傀儡,我这人,不可以。”
第10章
坐在喷泉水池边上,饶束静静注视着那辆车那边的动静,突然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敞开的车门处掉下来。
是手机,一部黑色的手机。
她挺直身躯,全神贯注地盯着,但很奇怪,弯着腰的年轻男人像是没察觉到自己手机掉了一样,连站姿都没变。
他们在干什么呢?
车门打开这么久都没关上,这不寻常吧。
此刻饶束觉得自己像个跟踪狂一样,用一种有点好笑的心情在观察着他世界里的边边角角。
她站起身,刚朝那辆车迈近一步,又看见那个年轻男人上了车,几乎是以一种仓惶的速度。然后车门关上了。
饶束站在原地,放在口袋里的手指抠着手机背面的相机摄像头。细微的声响,被街头嘈杂声淹没。
她很纳闷,怎么他们两个人都坐进了后座呢?车也停在那儿没开走。
她正纳闷着,那辆车后座的另一边车门打开了,长腿跨出,少年深灰色的牛仔裤在夜色下等同于黑色。张修下车了。
饶束的视线从他的脚踝往上蔓延,见他又戴上了卫衣连帽。
但她还来不及观察更多,一阵铃声突兀响起,激昂、撕裂、悲壮,明明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音乐,此时却把饶束吓了一跳。
是她自己的手机来电铃声。
饶束慌忙把手伸进卫衣口袋里,调成静音。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慌,但当她再抬起头看向车子那边的少年时,她大概就明白了为什么要慌。
很显然,这铃声把他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
前后隔了不到三个小时,她又出现在他面前了,以一种尾随者的姿态。
饶束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为自己感到羞愧,这在旁人看来就是妥妥的一个热衷于跟踪人的花痴少女了好吗……
她站在离他十来米的地方,略显傻气地笑了笑,露出两排小小的牙齿。
一张不算陌生的脸。
张修揣着兜看着不远处的女生,薄唇紧抿,心计流转。
繁华夜色下,孤立无援人。
身前,身后,往左,往右。
一步踏错,万丈深渊,一毁俱毁,万劫不复。
人们在做出一个假设之前,总是首先排除不确定性因素,把确定性因素放在最显眼位置上,过后才慢慢考虑不确定因素带来的波动性结果。
但有一类人,擅长逆向思维。
这类人普遍活得很真实,缺少梦幻,同时也比常人更痛苦。
当张修站在车门外凝望饶束时,就如同一个站在深渊里的怪物,凝望着一个鲜活生动又梦幻的普通人。
他握紧双手,说,不要颤抖;不要向别人招手;不要发出任何求救信号。
我们每个人,都各有苦楚。
我们行走在世间,经受各自的险境。
谁能帮得了谁?你想要谁帮你?
另一具躯体,有另一种人生。
一旦交错,就是一辈子。
他扪心自问:
张修,你,还能承受住另一个人的一辈子么?
受不住的话,该怎么办?
再失去的话,又该怎么办?
到时候,会不会彻底疯掉?
他满目悲凉,在夏夜里站成一道伤。
为什么一直看着她呢?
饶束的笑容都快僵硬了,但那少年仍旧朝着她所在的方位,不动也不出声。
好诡异的场景,他为什么不上车?之前那个年轻男人呢?
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饶束猜测可能是有电话进来。她很少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因为害怕错过每一条信息和每一个电话。
可现在她却顾不上手机来电了,任它震动着。
动了动唇,饶束想发出点声音,但隔着这段距离,估计她说什么他也听不清。
这些年来,她拥抱过太多虚幻的美好,总在梦里听见有人说“束束快点过来让我抱抱啊”,但等她满怀欢欣地跑过去,却又总是扑了个空,醒来后会发现自己又躺在冰凉地板上,抱着酒瓶蜷成一团困兽,依旧没人听她说那些话,说好痛好痛我快痛死了……
想什么呢?!
这些混乱的画面和往事一声不吭涌上心头,来得如此不合时宜。
像个不详的兆头一样。
饶束摇摇头,甩掉那些东西,娃娃脸上依然一片明媚。
可是张姓少年怎么还是丝毫不动?难道他站在原地睡着了?
人类应该不具备站立入眠的技能吧,马儿才有的吧。
难不成他是属马的?但年龄好像对不上。
饶束快被自己折服了,脑子里无时无刻不充斥着乱七八糟的想法,联想能力无限强大。有这功夫联想,还不如直接走过去问问他:嘿,张修,你是属马的吗?你几岁啊?
妈的,神经病。她第无数次自嘲。
每当她紧张或者想说话的时候,就总是自言自语,自己都能把自己逗笑的那种。
神经质少女,怪物伪少年。
一个痛着欢笑,一个笑着流血。
就一定要在这极其短暂的对望中,抉择出一条永不后悔的道路。
时光,际遇,命运,单轨列车带走了谁的咖啡豆胎记?又碾杀了谁的都市鱼日记?
看似和平实则残酷至极的世界,不断上演令人泪流不止的喜剧。
列车员拿着破喇叭在呐喊:上车,快上车,暴风雨就要来了。
光脚的小孩记得看路,路痴的小孩记得穿鞋。
这么重要的事,千万不能忘了。
或者,如果忘了,就彼此替对方牢牢记住。
看路,穿鞋,不要害怕,一直走下去。
我们站在地球的南北两极,却登上了同一列单轨列车。
饶束实在僵笑不下去了,她往前挪了挪,但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跟他交谈,所以挪了两步又他妈给停下了。
在她挪动的时候,张修蹙眉,隔着行人看她。
看到她停下,他的眉蹙得更深,转头看了一眼车子后座上那个被他用手·枪砸晕的人。
然后他揣着兜朝她走过去。
“喂,”走到她面前,张修抬了抬下巴问,“会驾车吗?”
“哈?”饶束很惊讶,但见他神情认真,不像是开玩笑。
于是她结巴着反问:“你,你是说,开车吗?”
“对。”他的眉眼又被卫衣帽檐遮住了。
饶束也戴着帽子,但她的帽子显然没有他的那么宽大。
她皱皱眉,不太确定地说:“我应该……会的吧。”
张修没去在意她语气里的不确定,稍侧了身,对着不远处那辆车子轻抬下巴,“帮我驾驶一段路程。”
“我?”她的表情满是不可置信,“我帮你开车?”
张修轻“嗯”一声。
饶束犹豫着点头,“好,我试试。”
黑色车子行驶在华南大桥,隐藏在令人眼花缭乱的车流之中。
饶束手心发汗,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生怕自己一个眼花就把车子开进珠江去了……
“我那个,”她清清嗓子,跟旁边的人说,“只考了驾驶证,平时很少开车的。”她家里仅有的一辆车都在去年报废了……
“没关系。”张修没抬头,垂着眸在发短信。用的是她的手机。
饶束有一大堆问题想问,比如,后座那个男人怎么晕了?再比如,为什么要借用她的手机,他自己的手机呢?
想起什么,饶束又说:“我之前看见,有一部手机掉在餐厅外面的停车场……”
“不是我的。”张修打断她的话。
“哦。那……是你同伴的吗?怎么没捡回来呢?”
“你觉得我们是同伴?”他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