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红色的身影很快又扑过来,饶束甚至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本能地防卫,推了她一把。
这一推,把饶小玫推得撞到了身后洗手台,她看见那道玫红色的身影倒了下去。
门外,倪芳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但她还不能下床,只能坐在床上干喊。
饶小玫瘫坐在原地破口大骂。
饶束捂住双耳,不断地摇头,试图让自己的视线清晰起来,但越摇就越看不清,头好晕。
直到洗手间的门被另一个人推开。
“束束,小姑,你们……”饶唯的声音,他从外面回来了。
还没等饶束开口,地上的女人抢先哭喊:“哎哟,嘶……冤孽啊,我不知道小束这么恨姑姑,看把我推得,哎哟我这腰,本来就不好了,现在可怎么办啊……”
怎么办啊?呵呵。饶束仰起脸,不让可笑的眼泪掉下来。
她摇摇晃晃,看不见脚下的路,踉跄着,从饶唯身边挤出去。
饶唯拉她手臂,小声:“束束,你不管小姑吗?我们要把小姑送去医院吗?”
她面无表情,拂开饶唯的手,没说话,继续走。
小姑依然在洗手间里喊冤;饶唯手忙脚乱地给爸爸打电话;倪芳拄着拐杖下了床,跌跌撞撞的饶束与她撞了个正面。
可饶束头脑发晕,眼冒金星,手疼,额头疼,胸口疼。
不,她全身都疼,每一寸肌理,每一口呼吸,都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倪芳以一贯市侩的语气骂她,恶狠狠的,厌恶至极的。
她充耳不闻,错开倪芳,扶着墙壁,摸索前行。
什么东西鞭打在她腿上,清晰的响声,钝痛的感觉。
倪芳挥着拄拐,是恨极了才会有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打在饶束腿上。
“你为什么总是作孽!你不要脸,咱们全家还要脸呢。”倪芳哭了,边哭边骂边打。
饶束站着没动,双眼空洞,任那实木拐杖落在自己腿上。
她只是轻声开口:“我到底,作了什么孽?”
“问得好!”倪芳哭得凄厉,仍在打着,“你晚上垫高枕头好好想想,从小到大你害了多少人!”
饶束机械地点头,“好。”
她转头,无法聚焦的眼睛朝着倪芳的方向,说:“好的,妈妈。”
大颗的眼泪落下来,掷地无声,溅开泪花。
好想,再辩解些什么。
真的好想。
纵母爱如沙,来不及抓住,便从指间漏尽,只留下点点沙粒,嵌在纹路中,一握紧就痛。
也还是好想,再说点什么。
“妈妈。”
饶束背贴着墙,揉揉脑门,疲惫而笑。很久很久了,很久没喊过这个称呼,这个人世间最美好的称呼之一。
她说:“你知道吗?我去年重新看了《妈妈再爱我一次》,我哭了两次。”
“一次是小孩生病了,那个妈妈,她一步一磕头,去庙里情愿,请求神明保佑她的孩子恢复健康。”
“我觉得,下跪磕头那个动作好生熟悉呀。我想起,你们也曾让我这样做,在灵堂,下跪,磕头,一整夜,膝盖麻得像死了一样……”
“第二次是电影里的妈妈跌下楼梯,变成了疯子。我看着,觉得好痛哦,真的好痛,痛死了呀。我也摔过,我也疯过,妈妈妈妈,你忘了吗……”
“为什么全都反了呢?妈妈,你说这是为什么呀?”
饶束流着泪笑,温和纯真的语气,像个小孩在问大人们一些简单的问题。
妈妈再爱我一次?
不,不需要“再”,只要爱我一次就够了。
只要一次啊,我很好哄的。真的,真的呀,妈妈。
可是为什么,电影情节放到你我身上,就全都反了呢?
跪的人是我,磕头的人是我,滚下楼梯的人是我,被逼到精神失常的人还是我……
到底到底为什么呀?
我想不明白,我好累。
“妈妈,妈妈哎,”饶束一声声地喊,弯下腰,扶住膝盖,眼泪逆流,声音湿哑,“如果你们想把我的双腿也废掉,就朝着膝盖弯打吧。”
自暴自弃的姿态,悲凉入骨的姿态。
倪芳拄着拐杖站在过道对面,抹眼泪,皱着脸,没说话了,也没继续打了。
饶唯已经扶着小姑从洗手间走到这里了。
奇诡的沉默笼罩了这条不算宽敞的屋内短廊。
小姑饶小玫撑着自己的腰,和善开口:“饶束,你妈妈不是真想打断你的腿,只是你……”
“你闭嘴,好么。”饶束转头,她受够了这女人的两副面孔。
“这孩子,唉……”饶小玫叹气,将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扮得入木三分,对她说:“小姑我也只是害怕你再去打扰你堂姐的生活而已,我不就说了你两句吗?你突然推我,我也不想计较什么,都是自家人,小姑我不会计较太多的。”
“……”饶束皱紧眉目,又恶心又愤怒,却只能死命地捶打自己的胸口,缓解着,一下又一下。
多正确的理由,多宽容的亲人。
可,到底是谁打扰了谁?!
倪芳却帮附着饶小玫,二次强调道:“听见你小姑的话了吗?你堂姐已经结婚了,就别像以前那样不害臊了。”
“……”饶束弯下腰干呕。
倪芳说:“女孩子跟女孩子纠缠在一次,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也是名义上的堂姐妹,传出去能听吗?”
饶小玫附和:“是啊,而且你堂姐现在也有自己的婚姻要经营……”
“闭嘴!我让你们闭嘴!”饶束忽然大吼,压抑的情绪达到了临界点,是再也无法压抑的汹涌。
“饶束啊,怎么能这样对你妈妈说话呢?唉……”小姑饶小玫痛心疾首地叹着气。
那虚伪的模样简直让饶束作呕。
她上前,抢走倪芳手里的拐杖,甩向饶小玫,吼道:“凶手!你一个凶手,凭什么在这里指责我!”
拐杖直直地劈在了饶小玫的腰,她立刻倒向旁边的饶唯,痛呼着:“我的腰,我的腰,不行了……”
倪芳没了拐杖,想走过去也走不了,只能指着饶束痛骂。
饶束什么都听不见了,耳边只有列车撞毁的声音,轰鸣,嘈杂,山崩地裂。
墙壁,窗棂,天花板,似乎一切都融化了。连同这些人,连同她自己。
她摸索着走出短廊,穿过客厅,走向房间。
她得远离她们,去一个真正能容她活下去的地方。
那个地方在哪里?是她的小房间吗?
对了,她还有都市鱼日记没有写,今天该写点什么好呢?
远方的人啊,亲爱的姐姐,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但我的双手颤抖得厉害。
它怎么了呀?怎么会抖得这么厉害?这会让我握不住笔吧。
我听闻,当一个人在无依无靠的时候,会把不一定很亲近的人当成自己唯一的依靠。
姐,你会原谅我吗?姐,我什么都没有了,或许只剩下你了。
从廊道到房间,距离竟遥远得可怕。
遥远到,她还没来得及打开房间门,就被另一个人拦住了。
爸爸不知何时回来了,怒气冲冲,抓住饶束的手臂。
她抬起头,麻木地,软糯地,喊了一声:“爸。”
“啪!”
这是一位父亲给女儿的回应。
响亮的耳光。
饶束被这个耳光扇得脑袋一偏,耳鸣剧烈,脸颊剧痛。
轰隆隆的,列车彻底撞翻了。
列车上的孤单小孩倒在血泊中,最终横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处。
世界灰暗,光影倒退。
她僵硬着,用舌头舔了舔口腔内部,吐出一大口血水。
她盯着那滩鲜艳的血水看,唇角带血,眼泪再度汹涌。
“养你这么大,白养了。”
饶权扔下这句话,大踏步走去内屋的廊道。
多大的养育之恩,多温暖的一个家。
那么,谁来告诉我该怎么还?
让我还掉吧,早点还掉吧。
然后,各自,过自己的人生。
假如,我还能活下去的话……
意识终结在这模糊的请求中,在无人看见的大厅里,饶束顺着墙壁滑下去,倒在那滩血水中。
很小的时候,我总是做这样一个梦.
我梦见,大雪飘摇,我的亲生母亲抱着我,我的亲生父亲走在旁边。
他们准备抛弃我,准备把我的人生交给孤儿院或者好心的路人去安排。
寒风萧瑟,雪花落在我的小脸蛋,我不觉得冷,反而朝着两个大人咯咯笑。
亲生父母听见我的笑,他们忽然发现,这小孩真好养呀,一点都不怕冷,那么,是不是不一定要抛弃她呀?
然后奇迹和转折就发生了。
他们转了身,往回走。他们决定不抛弃我了。
……
多么美好的一个梦啊。
我每次都是笑着醒来的。
我努力不怕冷,我努力做一个最乖最懂事的好孩子,受所有人喜欢的好孩子。
这样,是不是,就真的,不会被随意抛弃了?
第66章 病中注
一块海绵。
人在上面怎么蹦都不会疼的海绵。
初中转到新学校时, 班主任在班会课上把她叫起来, 问:“你的座右铭是什么?”
她笑, “老师,提出这个问题之前, 你得先问一下我是否有座右铭这种玩意。”
班主任无奈, “好吧,张同学,你有座右铭吗?”
“没有。”她想了想, 又及时扭转话题方向:“如果非要有, 我会说出鲁迅先生的那句话——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 只要愿挤, 总还是有的。”
班主任满意了,对全班学生说:“都好好听听哈, 这就是优秀学生的积极思想,这样的人是不会抱怨没有时间顾好学业的。大家都要向张同学认真学习。”
她无语地笑, 默默地吐槽这间学校,当真淳朴得不像话, 从老师到学生,无不散发着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气质。
对,张同学就是那传说中的大观园。
很多年过去了,张同学不再只是一个张同学,她也果然应验了当年的那句座右铭。
对她来说, 时间, 永远都够, 只要她想做某些事,便一定能从各种诡异的时间缝隙中做完那些事情。
诡异到,有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把哪些事情做完了。
一个她不够,就两个;两个她还不够,也可以有第三个。
好的,坏的,强的,弱的,正的,邪的,柔善的,阴狠的,概不计较的,睚眦必报的,温和细腻的,意气风发的,不断逃避的,杀伐决断的,是女生,是男生,是大人,是小孩,在夜里,在白日,那么那么多个身影,大风吹跑了哪一个?
海水吞噬了阳光,一大群鲨鱼分赃了她的记忆。
她跪在耶稣面前,折断十字架,跌入一片白茫茫。
海绵被挤到极限会怎样?
所有时光都会被上帝回收,只剩下一片白茫茫。
是这样吗?
那么,极限,什么时候会来临?
如果是现在,他该怎么办?他还没找到她。
如果不是现在,那她又该怎么办?如果这都不是极限的话……
“喂?喂?阿束?”
“……”
“束束,你在听吗?”
“……”
“我是大胡子,是饶儒,你听得见吗?”
“……嗯。”
“你睡了?”
“……嗯?”
“没什么,我只是听我妈说你又跟小姑碰面了。”手机里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又问:“没跟堂姐碰上吧?是不是春节放假期间她去找你了?她丈夫也一起去了吗?为难你了吗?”
“……”
饶儒问了一连串问题,霎那间,很多混乱的画面也开始无序地倒带,她微张了口,发呆。
医院,复检,电梯,地狱变,飞机,蓝天白云,一个人坐在餐厅里擦手指,打碎的玻璃杯,苍白的病房,u盘,死亡的颜色,谁跟谁开着玩笑说自己是红颜祸水?谁又说谁会永远陪着谁?
“阿束!”讲电话的人一直没听见她的声音,忽而拔高了音调喊了一声,“你还在听吗?”
她眨眼,哑声,“嗯。”
“饶娜去找你了是吗?她什么时候去的?你现在在哪?”
“……”她只觉得头痛欲裂,被漩涡不断卷着走,一切都错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