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束一直没有告诉过张修,她真是爱死他这一点了。
只是。
2016年8月3日这一天。
一贯所向披靡的张修。
在命运面前狠狠地跌倒了。
“张修,你好。”
何医生伸出手,笑得亲切又温柔。
可他却仍旧双手插兜,歪着唇角说:“何医生,叫我‘张’就好了。”
“好,”何医生依然伸着手,“张,我们现在开始吧?”
张修挑眉,伸出手去,与她握手,“我没意见。”
……
“张,你那些伤疤是从哪里来的?”
“不断的失去。”
“仅此而已吗?”
“不断的绝望。”
“还有吗?”
“不断的战斗。”
何医生脸上的神情凝滞了几秒,她从未见过气场如此强大的病患。
这位少年,真的是一个有心理障碍或者精神疾病的人吗?
实在不太像。
他更像是一个无人能懂的超前强者。
“那么,张,”何医生坐在软椅上,看着他,问,“你上一次经历战斗,是在什么时候?”
“八月一号,”他说,“我跟别人的父亲动手了。”
“结果如何?”
“大获全胜。”
“我能知道那位父亲是谁的父亲吗?”何医生循循善诱,“或者说,你认识那位父亲的女儿或者儿子吗?”
“抱歉,我不想说。”他笑得疏离。
10
雨越下越大,雨幕变得细密。
手中的杂志看了一两页,实在没兴趣翻下去了。
饶束看了眼窗外,忽觉惆怅。
她是真的讨厌下雨天。
每一次下雨,都会让她感到不知所措。
就像,就像,一只孤独的老狗,无助地在原地打转,什么都做不了。
呜咽,哀鸣,痛苦,挣扎。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联想和感觉呢?
她也不知道。
每当她看着雨幕,就看见一片悲伤。
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如此悲伤?
她想不起来。
11
“你感觉自己有任何想不起来的事情吗?张。”
少年浅笑,“您是在对我开玩笑么?”
“不。”何医生坐得端正,“我很认真地在询问你,即便你如此聪明,我仍旧怀疑,你有主观性遗忘的倾向。”
“遗憾。”张修低眸,唇角微翘。
“什么遗憾?”何医生拿出十足的专业能力应对这聪明绝顶的少年,“你是说,你的遗忘,不是主观性的,而是客观性的?”
“不。”
张修用自己的漂亮十指在做着各种手影,看起来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的意思是,”他停下手上的小游戏,抬眸看着对面软椅上的医生,“你为何认定,我一定遗忘过某些事情呢?难道,你们心理治疗师的专业能力,就是如此一般叫人难以认同么?”
何医生被这少年的辩驳能力打得无处反驳,只能另辟蹊径。
“张,你是我朋友托付给我的。”她笑着说。
张修暗自“操”了一声。他当然知道,她说的‘朋友’,就是他的家庭医生。
何医生是他的家庭医生请来的,业内声名极佳,不管什么样的人到了她这里,只要有需求,最后都会得到相应的纾解。
所以,把何医生请来,很不容易。
而,帮助张修完成这件事的家庭医生,则顺势给他提了个条件——他也要去跟何医生谈一下。
当时,张修反问:“凭什么?我又没有精神疾病或者心理障碍,我为何要去咨询心理医生?”
家庭医生说:“你真是如此认为吗?张。”
张修高傲:“当然。”
家庭医生回答:“去看看吧,张,对你有好处的。”
张修鄙弃:“如果我就是不想去呢?”
家庭医生:“那何医生就不会接待你的朋友饶束。”
“……”
12
一场越下越大的雨。
饶束塞着耳机听着,忽略掉外面的下雨声。
里面,她一小时前待过的空间里,少年却凝着眉眼在思索。
思索那些…据心理医生说的…被他遗忘掉了的事情。
荒唐。
张修一边追索自己的记忆,一边想:他怎么可能会忘掉某些事情呢?
“张,我听闻,你厌甜,喜酸?吃东西还总喜欢吃冷的?”何医生撑着脑袋问他。
少年并不避讳,“当然。我喜酸厌甜,喜冷厌热。个人饮食习惯而已。”
“那……”何医生对着这个缺口,集中火力,“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如此?”
“为何要有为何?”张修一脸不以为然,“人类总以为,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但其实,并不尽然。生活,是很复杂的。”
“没关系。”何医生坐直身,认真道:“你只要告诉我,你喜酸厌甜、喜冷怕热的饮食习惯,是否与你在孤儿院的经历有关?”
三秒过去。
五秒过去。
十秒过去。
“你说…什么?”薄唇颤动,张修直直地盯着对面的心理医生。
“张,你闭上眼睛,想想,再想想……
“别逼我。”
“张,别害怕,努力地回想那些被你刻意忘记的东西吧。”
13
暴雨倾盆。
饶束心烦意乱,刚扔下杂志,咨询室的房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她的少年从里面走出来,仍是那样的光彩无双。
只是,他那双桃花眼,却好像失了某种色彩。
“张修,现在,我们是不是要回家啦?”饶束走上前,牵住他的手。
可是他无动于衷,仿佛,任何一个人带走他,都无所谓。
饶束被他这种呆滞的神情吓得无法安心。
她折回去,向何医生要医疗报告。
何医生露出为难的神情,饶束不管不顾,就是要求到那份医疗报告。
“给我看一眼吧,就一眼,就一眼好不好?”饶束哭腔狠重,拽着医生的手臂,眼泪滴落,“我是张修的亲属,我不能看一眼他的医疗报告吗?”
何医生叹气,最终还是给饶束看了张修的个人个案记录。
如同,她给张修看饶束的个案记录一样。
翻开那些被粗鲁整理过的时间线索和故事线索,饶束抓着记录本的十指,用力得发红了。
我早知魔鬼在你的生命中潜伏已久。
我小心翼翼收藏好你每一次流露出来的点滴脆弱。
我以为只要细心留意着你生活里的每一处缺失。
就能自告奋勇地驱散你心里黑暗的阴影,就能悄无声息地抚平你身上所有的伤口,就能在你的余生里充当第一千零一个备用管家。
可是,那一天,当苦难真正覆灭你,我才感觉到,救一个人,是多么地难。
第54章 张微
狂风暴雨席卷广州天河区的前几分钟, 张修扶住墙壁,一阵干呕。
他以手背抵住嘴唇,跌跌撞撞,找到洗手间,门都没来得及关上,直接弯下腰呕吐。
咨询室里的两个人听见声响后也跑了出来。
饶束刚要踏进洗手间,“砰”的一声,洗手间的门被他甩上了, 还反锁了。
“张修!张修!”她在外面用力拍门, 里面却响起了哗哗的水流声。
饶束转身去问何医生,“他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吐了起来?”
“反射性呕吐。”何医生叹气,劝她别急, “而且他本身就胃不好,稍有不适便容易引起反胃。”
饶束又问:“那……他现在记起了那些事情, 会产生心理阴影吗?他会不会更不喜欢吃东西了?”
本来平时就吃得很少了……
何医生摇摇头, “心理阴影早就烙刻他的生活中了, 他极度喜欢吃酸的和冷的食物, 你没注意到吗?”
“我以为只是挑食的缘故,”饶束皱眉,“他很挑食的, 真的好挑……”
“没有这样简单的, ”何医生说, “张修那过分偏执的饮食习惯, 早已影响到了他的身体状况。”
“那以后会怎样呀?”说实话, 饶束并不明白这次心理咨询对张修有什么作用,反而,好像重重地刺激到他了。
何医生还是摇头,长达两个半小时的谈话,她在最后半小时才触及到少年记忆里的那块空白。
即便他说了不少,何医生仍怀疑他有所保留。
一个不允许自身存在任何弱点的少年,记起了那样残忍的事情,记起了那个弱小的自己,会怎样?
何医生还没找到任何合适的心理治疗方案。也不知他现在的心理状态具体如何。
饶束在洗手间外面踱步,焦虑又不安。
洗手间里的水流声还在继续,张修扶着洗手台边缘,吐得脑袋都发晕。
你可曾有过那种极度恶心的感觉吗?
你可曾想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全吐出来吗?
你可曾感到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液都脏得令人难以忍受?
太脏了。
这肮脏的胃。
肮脏的人世。
清水冲走呕吐物,实则只有一些液体,是果汁,是消化混合物,是酸水,是胃液。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其他东西了?
手指紧抓白色洗手台边缘,指尖泛白,直到毫无血色。
他死死盯着这方小小的洗手池,呼吸紊乱,阵阵发晕。
恶心感盘旋在胸口,阴冷的愤怒叫嚣着要冲破血管。
明明手脚冰冷,脑海中却爆炸着一颗颗疯狂的炸·弹,点燃桃花眼里那苍白的底色。
过去十几年,我无数次想要在毁灭自身之前先毁掉这令人无处容身的世界。
与此同时,我又一次一次地跟很多人也跟自己说:这世界没什么大不了的。
难道不是么?
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
凭什么让我们走投无路?
凭什么能把我们逼迫到绝境?
都是人,谁又能让谁过得更舒服或更艰难?
他人到底有什么资格重创我们与生俱来的美好生命?
没有,谁都没资格,也不应该有资格。
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把所谓的伤心、害怕、恐惧、懦弱关押在心底,于黑夜,于黎明,一口一口地吞回去,绝不让任何人看见,绝不败给这光明且丑陋的世界。
一直以来,很辛苦地,慢慢吞咽。
直到这一天,一次性把它们全部吐出来。
是啊,吐不出罪恶的肮脏,却被逼得吐出了全部的脆弱。
当年怎会弱小如斯?今日仍受其致命伤害。
我永远都吐不出那些脏东西了,永远。
残酷的人世有千百种方法让我们跌进地狱,围观者热烈且残忍地看着我们,湮没了我们本就破碎的理智。
好多声音在说:“下地狱吧,下地狱吧!堕落,麻木,妥协,接受摧残,别去管这个世界到底如何了,和我们一起待在地狱里,庸庸碌碌地过完这一生就好了。”
我慌得弯下腰,扶住膝盖,双目眩晕,分不清好坏。
只有满腔的痛苦和愤怒,喧嚣的,沸腾的,尖锐的。
是。
我快要站不稳了。
我快要跌碎成泥了。
可到底,谁才该,下地狱!
在后来,当往昔的岁月被各自封存了太久;
当命运的专职列车员又把他和她重新推上同一辆列车;
当张修找到那个意识不清地待在地狱里任人欺负的饶束时。
他把她带到小城镇,他总是抱着她坐在旅馆楼下的老院子,一起看这世界山清水秀的一面。
大风一吹,便吹彻了骨,也差点把他的饶束吹走了。
张修时常握紧她的双手,一遍一遍地问她:“笨蛋,你还想在地狱里待多久?留在那里的人不应该是你。”
她总是不会有任何反应,神情天真,毫无生气。
而他无声叹气,浅笑,抱着她轻轻摇。
“以前你可以把我找回来,为什么现在我却找不回你?是不是因为你比我笨太多了?还是,我比你笨太多了呢…”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天色已经昏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