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声响了。
操。操。操。
“我去开门。”饶束吸了一下鼻子,从他怀里退出来,转身去开门。
张修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两秒,然后收好一切飘摇的情绪,咬着吸管喝完了手里这杯青柠汁。
酒店侍员送来了晚餐,还有两个冰袋。
“用这个敷一下就能很快好起来吗?”
饶束被张修要求躺在沙发上,两手摁着冰袋,压在额角的那个肿块上。
她毫无技巧,活生生把自己的额头压红了。
张修看不下去了,让她松手。
“哦。”饶束乖乖松了手,那个冰袋立刻从她额头上滑下来,砸在她右眼,“嘶……”
他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静静看她,缓缓凌迟她。
“……不是还有一个冰袋吗?”饶束试图假装自己并没有做蠢事,指着他手里的另一个冰袋,抬抬下巴,说,“就用那个,这个不要了。”
她这种等着别人来伺候的架势,让张修想笑又想气。
他拎开那个砸了她眼睛的冰袋,再用白色毛巾裹着另一个冰袋,轻轻敷在她那个小包周围。
饶束抬眼看着上方那张脸,他侧坐在沙发扶手上,略低着头在帮她敷冰块。
他低眉敛目的模样有一种沉淀下来的柔和,看起来温良无害。
而他本身究竟是不是一个温良无害的人,饶束并不在乎。
这种两相沉默的时刻总是让人无所适从,至少对饶束来说,足够手足无措。
她开始跟他闲聊:“哎,张修,那过几天以后,离开北京,你回到广州,容姨也会回去吗?”
他的眸光动了一下,落在她眉目之间。
“不会。”
“她是……”饶束咬了咬唇,没问下去,因为她感觉这个对他来说应该是隐私。
她只是用大大的眼睛看着头顶上那张脸。
而张修没说话。
饶束眨眨眼,跳过这个话题,“那到时候你要一个人住?”
“嗯。”
“你不是不会做饭吗?怎么过下去啊?”
他笑,“这个时代,不懂烹饪的人难道还会饿死?”
“应该不至于……”饶束也笑,“你又不穷。”
两人好一阵没说话,张修把冰袋移了移,新一阵冰凉从饶束的脑门处扩散开来。
“或许,”他又把手里的冰袋移了个位置,低眸看她,“你会料理食物么?”
“我啊?”饶束浑然未觉他埋下了怎样的伏笔,只是很诚实很单纯地回答了他:“以前不会,现在会做一些简单的食物。”
“做出来的能吃么?”
“……能吧。”
“听起来你好像不太自信。”
“主要是因为……”她清清嗓子,移开视线,垂着眼睫毛看自己的鼻尖,“因为我只给自己做过饭。自我感觉还是能吃的,但不知道其他人会怎样评价。”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饶束想起了她弟弟饶唯边吃炒土豆边皱着小脸的痛苦模样,嗯……当时那盘糊成一坨的黑色炒土豆,是她用一个小时认真做出来的……
张修把头再低了一个度,碎发垂在眉前,眸光亮亮,看着她。
“怎、怎么啦?”饶束以为自己心里想的东西又被他看穿了,顿觉悚然。
而他却问,“那么或许,你想来帮我料理日常食物吗?”
“啊?”她惊呆,“什么意思啊?”
“我聘你来做我的…”张修顿了一下,因为他自己也还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这个工作。
饶束帮他说了下去:“私人保姆吗?”
“……”他睨她一眼,差点冒冷汗。
“我说得不恰当啊?”她抓抓头发,“那就,家庭保姆?少年保姆??”
“我建议你闭嘴。”
饶束笑得双眼弯成月牙状,“喂,是你先提出来的哎,我不觉得我想错了。”
张修站起身,拿着冰袋去洗手间,“小时候照顾过我的私人保姆,也就只负责接送我上下学、偶尔带我去郊游、参加学校活动或者公益活动,如此简单。”
饶束专心听着,他在洗手间门口停下,背对着她,接着说:“但据我了解,中国这边私人保姆的工作性质并非如此简单。”
他刚说完,就听到她笑得特开心,“你要不要这么含蓄呀?”
他没接话,进了洗手间,门没关,一半身子还能被看见。
饶束攀着沙发追问:“那所以,你想聘请我当你的什么呀?煮饭少女吗?”
“除了照顾好你的一日三餐,我还有其他要做的吗?”
“对了,我得住在你家吗?”她兀自叽叽喳喳,“这一男一女的,正值青春年华,在同一个大房子里……咳咳……”
她托着腮思考,“但我回去得先考试啊,你家离我学校不太近哎,我好像只能在放暑假之后……”
张修从洗手间探出另一半身子,擦着手,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直接告诉我,你愿不愿意?”
饶束咬着下唇,双眼特亮,笑得特有感染力,“我说愿意的话,你就会毫不犹豫地收留我吗?”
他挑眉,看着她,没说话。
等于默认。
“那当然愿意啦!”饶束倒回沙发里,听见他说了一句:
“改天给你合同。”
“……好。”
她闭上眼睛,很清楚自己在他面前暴露了某些东西。
什么样的人,才会这么爽快又贸然地答应一份如此私人的工作?
什么样的人,才会在十九岁的时候让人觉得她像一个没有家、无处可去的人?
饶束握着手机发呆,直到听见他用英语跟人通电话,她才从沙发里爬起来,找出睡衣,进了浴室。
浴缸里的热水放了一半,又被她全部排干,改为放冷水。
蹲在浴缸面前,饶束摸出手机,删了微信收藏里那条勤工俭学的信息。
水还得好一会儿才能放满,她的视线顺着微信聊天列表从上往下看,其实一眼就能看完,因为她的聊天列表里只有六条横杠,六个没被她删掉的对话信息。
她点进与大胡子的聊天框,“大胡子”是她堂哥饶儒的微信昵称,饶束一直没有给他打上备注。
因为饶儒的确是个络腮胡,虽然很青年才俊,但超过三天没剃须就会变成大胡子。
差八分钟就到晚上十点,正适合说晚安。
饶束发了一句【晚安】给饶儒,这是她每晚必做的事情之一。
有时候饶儒会回复,有时候隔好几天也没动静。饶束已经习惯了。
置顶的聊天是班级群,里面发了一堆考试通知,她扫了几眼,退出来。
她盯着手机看了又看,想了又想,然后换了个微信号,登上去,一大堆信息涌进来,震得她手腕都微麻。
水已经快满了,饶束只匆匆点开其中一个聊天群,说了句【亲测,吃麻辣味的酸菜鱼可以放肆地哭出来,毫无负罪感】。
不到五秒,她这条消息立刻被众人顶了上去,不见了。
下边一顺溜的【束哥!】、【束爷!】、【束束】、【二十一天,束哥你终于出现了!】……
就这么几句,简直跟他妈复制粘贴一样,刷屏刷了几分钟。
饶束在心里笑骂:一群傻逼。
她笑着,又把账号换了回来,然后退出微信,收好手机。
关了水源,开始脱衣服。
一缸冷水,清澈见底。
光着脚踩进去,饶束面无表情,微眯了眼,带着一股狠劲,直接跪了下去。
即使是夏天六月,冷水的温度也远低于人类体温。
她跪在浴缸里,双手捂住耳朵,把头也埋进水里。
隔绝全世界,死去三分钟。
连死都不怕,就别怕暴露。
可她这样光着身弓着背淹没在冷水里,明明一点遮蔽和防护都没有了,此刻还是逃不掉那种感到自己正被剥光保护壳的恐惧感。
也许饶束在张修眼里,也迟早会变成一个畸形的怪胎。
也许她从一开始就不应该靠他太近。
不该拥抱,不该说愿意,不该贪恋他的温暖。
她适合自由腐烂。
突然消失。
丁恪被遣送回美国了。
参与有组织的国际贩·毒活动,这么一个名头都没能使他被中国法律牵制住。
张修随手把手机扔在电脑旁边,写了封邮件给远在挪威的律师凯尔。
但他没拿丁恪的事情去问凯尔,丁恪的国籍是美国,一旦被遣送回去了,就很难再利用贩·毒一事打垮他,没多少翻盘的余地。
“你十分钟之内不要进去浴室。”清脆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张修并没有停下敲键盘的动作,只是发出一个单音节:“嗯?”
“我不小心把好多泡沫洒地上了……”饶束不好意思地笑笑,“你进去会滑倒的。”
“嗯。”光标在发送键上点了一下,他转过身来,目光在接触到她的时候,停滞了一秒,难以被察觉。
她裹着一身纯白色的浴袍,黑色短发有点乱。
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一种室内穿着,但张修就是他妈目光停滞了一下。
“你在里面玩泡泡?”他问。
“没呀,”她摸着额头笑,“就,放多了沐浴露,泡泡从浴缸里跑出来了,活蹦乱跳的,我捉不住它们。”
“描述得如此有画面感,”他转回去,半开玩笑,“这就是爱看《大学语文》的成果之一。”
饶束没有对此多说什么,只问他:“你不去洗澡呀?”
“晚点。”
于是,他的‘晚点’就是接近零点。
等张修冲完凉,睡前看了一眼手机,发现上面收到一条饶束四分钟前发来的whatsapp信息:
【我们好人之间是不会相互伤害的,你说是吧?】
他微蹙了眉,转头去看床那边,正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睛,枕在睡枕上面笑呢。
朝她扬了一下手机,张修动了动薄唇:“解释。”
“我就试试能不能发出去。”饶束又重复确认:“你收到啦?”
“怎么,你以为我给你的是虚假账号?”
“没有啊,我是怕我的账号用不了。”
“……”张修没再说什么,低眸敲了几下手机键盘。
饶束那边很快就收到了一条:【很难说。】
她眨眨眼,“哎,你这是什么意思嘛?”
“帮你证明你的账号可以用。”
“哦……”饶束盯着手机屏幕里的对话框,小声呢喃,“可是这两句对话好不吉利哦……”
第23章
第三天, 上午九点,骄阳高照。
八达岭景区入口, 古长城山脚下。
目瞪口呆的短发少女,从容悠闲的高挑少年。
“我以为你说着玩儿的!”饶束抱紧自己的小背包, 瞪着眼前这巍峨群山。
“你看我像是喜欢开玩笑的人吗?”张修戴上遮阳帽, 脱下休闲衬衣。
饶束把背包背在肩上,包里面只有纸巾、日记本、钥匙、手机和其他一些小物品,她根本没有为登山准备任何东西。
“六月天跑来爬长城,怎么看都很不科学啊。就算你不喜欢开玩笑,你也不是那种喜欢锻炼身体的人吧, 好好地跑来爬啥长城呀……”她小声嘀咕,咕了几句又猛然想起, “而且我没有带伞!”
她最后一句拔高了音调,又转过身去, 摇着他的手臂重复了一遍:“真的,我没带伞!”
张修抬眸, 对她脸上那堪称惊恐的表情无动于衷, 淡声反问:“所以?你要乘车回去把伞拿过来?”
“不是!”饶束挠头发, “那我也不能这样、”她低头瞅一眼自己的穿着,“这样爬完全程吧!”
她今天穿着短牛仔裤, 搭黑白条纹的半袖棉质夏衣, 除了两截胳膊, 其余四肢都露得相当彻底, 看起来也相当清凉。
张修挑了一下眉, “我提醒过你,让你穿休闲运动风的衣服,并且注意防晒。”
“都说了,我以为你说来爬长城是假的。”她语气幽怨。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取下自己的白色遮阳帽,扣在她脑袋上。
饶束反应过来他做了什么,仰起头,刚想感激涕零一下,冷不防这人又把他臂弯里的衬衣也甩到她身上。
“……”这又是什么意思啊?
长指摸出运动长裤裤兜里的手机和耳机,一并塞到她手里。张修理所当然,“帮我拿。”
“……”饶束默默地把他的手机和耳机装进背包里,再把他的衬衣外套折叠成长方块,又找出一个小服装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