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闭的门窗将屋外凄冬的寒意隔挡,无边无际的夜渐渐将这片巍峨深山笼罩,厚而凝重的云层仿佛老天不小心失手打翻了墨碗,黑沉得让人不安。
夜色如墨,夜墨如血。
遥远的山崖之巅,凄厉狂风夹着雪粒,怒号不止地吹刮着一切可以撼动的荒石枯枝,就在这常人根本无法立足的冰寒峰顶上,一双灰白中带着点点暗红,幽诡得仿佛里面能爬出某种东西的枯槁老眼,正隔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幽幽黯黯地朝遥远的苗寨方向望去,似想穿过这重重山峦,穿过这呼啸的狂风,在那雪意迷蒙,逆风透寒的黑沉虚空中,盯住些什么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家中事多,父亲不慎翻车伤到老腰,所以陶陶时隔许久才复更,万般抱歉!
现在会慢慢抽时间写,文会慢慢更完,谢谢大家的留言!!!谢谢!
☆、岢额山
岢额山脉位于苗区偏北,远眺山势龙幡虎踞,一脉连成无数座小小山峰,分支环抱中,中峰岢额山一枝独秀,如山神端坐,在众山峰四围环峙下,展现无限风光在险峰的奇峻气派,岩刀劈就般的巨壑间有奇洞如斗,口小腹深,下方一汪深邃碧潭,清幽绝美不可拟状,传说这山中灵魅丛生,除蛊苗一族外,其余人若误入必是一进不返,尸骨全无,此刻,这座在苗人口中有着各种神秘传说的险峻奇峰,已被入冬来的第一场雪意满满覆盖。
冬日的山色分外剔透晶莹,林间散着一种奇异而沁人的气味,这气味是冬雪的清凉,积了雪的密林似被覆上了一层洁白绒毯,绵长而又清秀,山间小路上积雪已至腿肚,人行其间,用不了多久便是鞋袜尽湿,冰凉刺骨。大山深处寂静又萧索,只有山风吹过时,林间才会响起一阵“窣窣窣”的树上积雪被吹落地面的声音,偶尔,也会有几声树枝不堪积雪实压无奈折断的清脆声响。
就在这样寂静清寒的山间,一行人正踩着积雪匆匆赶路。
走在最前面的黑衣少女手抱黑猫,身形依旧轻盈飘忽,四名黑衣男子抬着一副厚实黑棺步步稳健的紧跟其后,再后面,一名青年牵了头双角缠满白布的成年黄牛跟在中间,队伍的最后方,却是一个年约双华,面容俏美的苗女,只见她跟在队伍最尾,每走约百米左右便回过身朝来路撒出几粒谷米,撒米时唇动无声似在默念什么,腕间成串的银铃在谷米撒出时轻微互碰,发出‘叮叮’轻响,但奇怪的是,其余时刻任那苗女如何摆臂甩手,银铃却又没有半点动静了。
这一行人自然便是阿离等人。
前几日大山里风雪交加,气温低寒,大部分山路都被积雪覆盖,行路艰难显而易见,这种天气下寨中苗人无事基本都不出大门,但自阿离将阿娘驱完毒的骸骨带出秘洞后,叶航和她均是去心似箭,只在小楼歇息了一晚便要启程出发,两人本已做好了冒雪出行的准备,谁知第二日昏霾天色一早便清朗不少,肆虐了山间好几日的大风大雪似一夜骤散,只偶尔会有细小雪花飞落,于冬日来说,也算是个适合送棺入山的好气色了。
寨姥并未相送,只是在两人出发前,派人送来了一副做工极好的古朴棺木,并吩咐雷里耶两兄妹陪同贵客亲自送棺,因着她吩咐的语气极其慎重且不容置疑,雷里耶兄妹二人纵有疑虑也只能藏在心底不敢再探究,一出秘洞便按着吩咐连夜准备好送棺祭仪的各种物什,自古无疾而终用红,未婚而夭用白,病丧凶丧使黑,寨姥送来的棺木内涂黑漆,外涂漆树汁液,熏过之后色如古铜,较寻常棺木稍大一些,前档后头及两面开方堂子新刻的蛊纹密密麻麻,却无一不显后辈对先祖的超度祝奏之意,阿离见到黑棺及上刻的蛊文,知那寨姥是以雷家后人身份恭送先人,略沉默了一下便接下了她的这份心意,说到底,能以苗礼下葬,只怕也是她阿娘曾经魂牵梦求之事了。
因要抬棺,这日启程便多了几人,雷里耶和叶航还有王大头均是身强体壮,但棺木厚重雪路难行,雷里耶精选了两名族中青壮同去,一路长途跋涉也好有个替换,牛头乃祭祀时必用,且活牛现宰方显族人强盛富足和对祭祀之人的敬意,便选了头健壮黄牛驱上,最后让年纪轻轻却已是寨中“鬼师”的雷玲儿跟尾,以蛊苗葬俗引灵送灵,一行人晓色时分出发,路宽时左右并排抬杆,路窄时便一前一后两两合力,就这样停停走走,到了午后三时左右,已是快到岢额山的山脚处。
山路崎岖,松软雪层一脚下去便是个脚印窟窿,走在最前面的阿离身形却被这雪地衬得愈加轻盈,凌冽寒风吹过,她深黑的衣角不时翻飞,好似随时都会随风飞去,黑面布鞋踩过雪地,雪上几乎看不见任何印迹,雷里耶等人自那晚过后对阿离态度早已是谨慎非常,见状更是心生震畏,便是对着叶航也是处处恭敬,这让叶航觉得十分无奈,好在这一路停歇不多,赶路时分大家又无需多语,也就不算太过尴尬了。
这会几人正走到一狭窄崖底处,前方断石横立,仿佛再无路可行,只见阿离掠到崖底,远远回头朝叶航摆了摆手,而后黑色衣角在断石终处一闪而没,显出那处崖底有弯折可行,叶航提气吆喝一声,四人一齐鼓劲,抬着那黑棺往断石处踏雪急行跟了上去。
拐过崖下窄路,众人眼前立马一片开阔,只见前方一座险峻高山滆湖而立,仰望可见石隙奇状,巍峨雄伟,山脚一汪深幽碧湖,湖面在薄烟淡雾下若隐若现,四周密林因虬松苍藤均被白雪覆盖,不见萧索,云烟中雪色衬碧湖,宛若仙境。
“到了,先放这里,大家休息一下。”叶航环顾四周几眼,然后示意大家配合,齐力将肩上黑棺小心卸下放置雪地上,棺木“砰”地一声落地,地上松软积雪四溅纷飞,一片白茫茫的无尘雪地上突然摆了这口厚重黑棺,看上去有些突兀,黑猫踩着梅花脚印走近几人,轻巧跃上黑棺上端坐并转着脑袋打量四周,一猫一棺衬得这片白茫雪地愈加幽诡,不远处,阿离已静立于仙湖边上,正微微仰首看向前方山腰一处。
“终于到了!”一头热汗的王大头累得不行,卸下黑杆后干脆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
“等一下,你先起来噻——”怕他着凉,雷玲儿急急从腰间取出一块绣满山茶的蜡染布走上前,轻轻将王大头推起身后示意他用布垫坐,带着苗音的普通话软糯又好听,顺手还递了小小一瓶一直放在怀中温热着的米酒给他暖身,这一幕看得另两名也累坏了的寨中后生咬牙切齿却又艳羡无比,王大头耳根处一阵发红,有些不情不愿地换坐在了蜡染布上,但不知怎的,心里又还有点小小得意。
见他又开始别扭上了,雷玲儿抿嘴一笑,也不多说,只扭头招呼另外两人一起动手找了处雪地刨开,露出下面略带湿意的枯草层,用引火工具和木碳很快在空地中间点了火堆,然后开始动手烘烤起干粮和米酒来。
那边叶航放下杠杆后神色如常,只略松了松肩骨便大步朝阿离走去,两人并肩静立湖边雪地,阿离微微侧首,看着湖畔对面山间那处森森然然的洞口,低声同他说起话来。
雷里耶正从黄牛身上卸下一会要用的各种工具,不时抬头朝两人半隐半现于薄雾中的身影望去,自那日阿离说要将母亲的尸骨葬在蛊苗山寨的山势范围之内,还要进岢额神洞取一件说是寄放了多年的东西,寨姥不但毫无异议,没有因为对方擅自进入过神洞而惊怒,还叮嘱他和阿妹要亲陪送棺,一切事宜都要听从她的吩咐,他就明白了,这个叫阿离少女,与他们苗寨,甚至是与他们雷家肯定有着莫大的渊源,他心中略有了这个底,这一趟出寨也就没有太忐忑,只是不知道,阿离姑娘在神洞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要知道那地方,可不是什么人都敢进的。
岢额洞,是他们蛊苗一族千百年来专门用来放置先人棺木的葬洞。
火,土,洞,树,苗人丧葬习俗各支各异,他们这一支蛊苗却是自古沿用洞葬,当寨中有老人去世,儿女哭丧过后便会将老人尸身装殓入棺,然后随上各式葬品,停灵七七终局后,既不盖土,也不火焚,而是在夜幕降临时由寨中后生抬棺,全部亲友打上火把一路将亡灵送出寨子抬到岢额山,最后再以长绳绞拉至半山的那处天然溶洞中摆放,几百年下来,那洞中已安息了几千具棺木,为保护先祖遗骸,洞中各处都布有蛊毒,外人误入若无人解蛊便是一个死字,阿离姑娘看上去也才不过十几岁,怎么说有东西在里面放了多年?莫不是才几岁的时候,就曾进去过了?
雷里耶在心底暗暗思忖着,手上动作却仍是利落,不一会便将开穴所需的各种工具取放在了雪地上,见湖边两人还在说话,他不敢上去打扰,正好火堆那边传来了阵阵烤糍粑的焦香味,他摇了摇头不再多想,擦干净手上雪水后大步走到了火堆边坐下,伸手接过雷玲儿递过来的热烫糍粑和烤腊肠,和大家一起,就着米酒大口地吃了起来。
湖边,阿离掐算完时辰,正低低对叶航道,“...棺木须在上下半时交界时分入葬,今日正值冬至,又恰逢这碧湖散雪为雾水聚天星,一阳来后为天道之初始,新旧更替,生灭轮转,日子时辰都十年难遇,下葬之时我再辅与符咒阵法,若阿爹阿娘缘分未断,兴许,还能再一世相遇......”
说着,她苍白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丝夙愿即将达成的欢喜笑意,顿了顿,她望着对面半山上蛊苗视作圣地的古老葬洞,又道,“阿爹的骨骸被我藏在这洞中多年,今日,终是能取出了。”
阴家秘术奇诡,只用对方至亲之人的骨血发肤就可对人做引下咒,当年,几已入魔的祖母与她隔了血脉,清醒过后必定会以阿爹尸骨牵制于她,是以她不得不带着阿爹早已下葬的骸骨一起逃离老宅,那时她浑浑噩噩,一身是伤,茫然四顾却无处可去,最后才寻到了阿娘族人的这处葬洞。阴家和苗区向来井水不犯河水,遭变后元气大伤一时也无暇追查她的行踪,亦想不到她会将尸骨藏在离老宅只隔了几个山头的地方,加上洞内蛊毒遍布外人难以进入,养好伤后,她便将阿爹的骸骨藏在了洞中。
沧海匆匆,人事不再,如今阿娘尸骨已自阴潭捞起,只等阿爹骨骸取出便可择吉时合葬,她的心愿,总算是可以了结了。
看着阿离唇边那抹清清淡淡的笑意,叶航却忽然心酸得难以自抑。提及当年,阿离不过只字片语,但他却仿佛自那淡淡几句话中,看见了那自古鼎烈焰中残喘重生的瘦小女孩,带着一身的伤,在风雨雷鸣的阴家后山,冒雨一点一点地掘坟开棺,然后,将阿爹骸骨跌跌撞撞地背到这人迹罕至的苗人葬洞中掩藏,最后,在摆满了无数棺材的凄冷暗洞中躲避族人追踪,独自疗伤的孤零画面......
真恨,那时他只是个平凡下人,一点也护不住她。
思及当年,叶航胸口一阵说不出的钝痛,神色却转而凛然起来——
阴家不除,阿离难有宁日!入山前交代给老勇的那些,不知道他有没有查到点什么?.......
心底飞快思量着,俊美面上却丝毫不显,见阿离清澈如水的眸子朝自己看过来,叶航点头回道,“这样算来时间倒是很充裕,歇息一下我们入洞取骨,开完穴后就让他们几个先回寨子,剩下的事......”阴家的事待回去后再查,现在还是先办阿离的事要紧,按下思绪,他细细同阿离商量起后面的事来。
岢额洞虽然上空下悬,近乎垂直的崖壁上凡能落脚的地方都积了捧捧白雪,但以他和阿离的身手,进洞一趟取骨也不算难事,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这种天气留在山中过夜十分危险,雷里耶他们最好尽早返回,回程不用再抬棺,脚程快的话赶回苗寨应该还不会太晚。
阿离昨日卜卦三次,次次都显今日合葬属大吉,但兴许是他方才略有疲惫,看到对面半山那洞口时心口隐隐有些发闷,加上飘雪天色本就苍茫,到了这处山中愈加昏沉,抬眼看去,前方山巅之上似有暗云压顶,让他心中有种莫名地压抑感,自是不愿阿离独自进洞,更何况,阿离爹爹已算是他的岳父大人,进洞请骨本也是他应该做的事。
只盼合葬之事一切顺利,能让阿离早些了却心愿,而他,此番回去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阿离垂眼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想了想,唇角含笑道,“也好,我们速去速回,莫要耽误时间便是。”
“好。”叶航微微一笑,伸手温柔拂去她颊边发丝上的几片晶莹雪花,火堆那边王大头招呼着朝叶航晃了晃手上的喷香食物,叶航笑着应了一声,与阿离相携朝那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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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洞下方崖底距湖畔只有十来米宽,却有近七八十米高,洞外全是壁立千仞的赭黄色岩石,石壁上只有一些小小的缝隙,陡峭险峻,通常苗人送棺时,会先由寨中身手最好的青年携带吊绳,在无任何保护措施的情况下从地面沿着崖壁一路攀爬,在崖壁石缝中穿行至位于岩壁半腰的洞口,再从上放下绳索拉人,然后众人一齐将沉重棺木一点一点拉进洞内放置,离开时沿绳梯下滑,最后还要一把火将绳子烧掉,下一次送棺又重新再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