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坐在一品居雅座临窗的位置,一壶清茶,几碟小菜,轻声慢语,他笑讲起为何酒泉被命名为酒泉。
皇上赐酒一坛,奈何当时人多,实在不够分,他就索性把酒倒入泉中,同饮圣上赏赐的美酒,泉因而被叫了酒泉,当地也因此得了个汉名,把本来的匈奴名丢到了一边。
我笑问:“泉水真的因此有了酒香”
霍去病抿了口茶,笑吟吟地说:“皇上赏赐的酒岂能一般众人都说品出了酒香,那肯定有酒香了。”
他伸手要替我擦嘴角的糕点屑,酒楼中还有其他人,我不好意思地扭头避开,自己用手指抹去,他没有碰到我脸,却笑着顺势握住了我的手,我抽了两下,没有抽掉,只能嘟着嘴由他去。
霍去病轻笑着,眼光柔似水,神情忽地一变,虽仍笑着,可笑意却有些僵。我诧异地顺着他的目光,侧头望去,心仿若被什么东西大力地一揪,只觉一阵疼痛,脑子一片空白,人定在当地。
九爷脸色煞白,眼光凝在我和霍去病交握的双手上,全是不能相信。我心下慌乱,下意识地就要抽手,霍去病紧紧地握着我,丝毫不松,宛如铁箍,竟要勒进肉中的感觉,我疼得心都在颤,可人却清醒过来,默默地任由霍去病握住,一动不动地坐着。
石风看看九爷,又看看我,“玉姐姐,你你什么时候回的长安你可知道九爷听人说你在长安,我们都不敢相信你竟然和”
九爷语声虽轻,却强有力地截断了小风未说完的话,“知道你平安无事就好。”脸上一个虚无飘渺的的淡笑,看得人心中满是苦涩。
我强自若无其事地说:“让你挂心了。”
霍去病笑道:“孟兄何不坐过来,一起饮杯茶”
九爷想拒绝,天照却飞快地说:“好呀”
石风一脸不满,带着怒气盯了我好几眼,示威地瞪向霍去病。九爷脸色依旧苍白,举止却已经恢复如常,浅笑着和霍去病互敬了一杯茶,温和儒雅地与霍去病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只是视线一到我身旁就自动闪避开,一眼都不看我。
我一直低头静静地看着膝盖下的竹席面,霍去病自始至终握着我的手。我只觉胸间滚滚有如冰侵炭焚,对霍去病道:“我们回去吧”霍去病盯了我一瞬,眼中又是痛又是怜,放开我的手,轻点了下头。
“金玉,真是巧呢我正打算过两日去看你。”李广利和其他几个长安城中游手好闲的豪门浪荡子走进了雅座,和我打过招呼后,才看到霍去病,其他几个少年郎都立即收了嬉笑之色,纷纷给霍去病行礼,只李广利满不在乎,甚至带着一丝强做的傲慢,对霍去病拱了拱拳道:“霍大将军好雅兴。”霍去病一个正眼都未瞧他,彷若没有听见他的话。
我笑道:“我正要回去,若有什么事情到园子来找我吧”
李广利睨着我只是笑,笑得我莫名其妙,“怎么了”他抿着唇,微带了些不好意思,“没什么,过几日你就知道了。”
霍去病冷冷地看向李广利,李广利一个哆嗦,惶惶地移开视线,却又立即强鼓起勇气,毫不示弱地瞪回去,却不料霍去病早已没有看他,只目光注视着我,示意我们走。李广利的一时之勇落空,神态忿忿,看向我时,忽又透出一丝得意。
李广利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他的神色如此古怪,顾及到李妍,我不敢轻视,拿话激他:“二哥平日行事豪爽利落,今日怎么如此小家子气了说个话比大姑娘上花轿还扭捏。”
一旁的少年都想笑,却又忙忍住,李广利脸涨得通红,嚷道:“不是我不想说,是妹妹事先叮嘱过。”
我心下越发忐忑,笑道:“娘娘叮嘱过你,你自然不能不听。既然你不敢说,我就不迫你了。”说完就要走。
“谁说我不敢了”李广利走到我身侧,犹豫了一瞬,不敢看我,侧头看向别处,哼哼道:“妹妹说要求皇上给我作主赐婚,要把你你嫁给我。”
一直淡然自若品着茶,好似全未留心过我们的九爷手一抖,茶杯摔裂在地,侧头盯向李广利。霍去病好象听见最荒谬的笑话,怔了一瞬,不屑地大笑起来。
李广利神情惶惶,畏惧地躲开九爷的视线,看到霍去病的反应,神情越发复杂。石风愣了会,大骂道:“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事情太过意外,我怔怔立在原地,脑子里急速地思量着对策,听到石风的骂声,才清醒几分,忙厉声斥责道:“小风,立即赔罪。”我从未对小风用过重声,这是第一次疾言厉色,小风委屈地瞪着我。
九爷淡笑一下,温和地说:“做错了事情才需要赔罪,小风既未做错事,何来赔罪一说”霍去病点点头,冷冷地说:“此话甚合我心。”
他们二人竟然口径一致,我再不敢多说,只好自己向李广利欠身行礼,李广利一脸羞恼,恨恨地盯向九爷和霍去病,一甩袖子,转身大步离去。我跺了下脚,对霍去病道:“李广利心肠不坏,若软言相求,他自己肯定就会不同意,现在不是逼得他非要做义气之争。”
霍去病神情不屑之极,冷哼一声:“软言相求若不是你在,我非当场卸了他脑袋不可。”
我无奈地叹口气,霍去病拖着我向外行去,“我现在就去找皇上把话讲清楚。好一个李夫人哼”
匆忙间,始终都不敢回头,可我知道,身后的两道目光毫不避讳地盯在我身上。心下无措,不高的门槛,我也被绊了下,霍去病立即扶住我,回头迎上九爷的目光,一冷,一温,彼此都丝毫不避让地看着对方,四周彷佛有细小的火花爆开。我忙挤出一丝笑握着霍去病的胳膊,出了一品居。
人刚进宫,还未见到皇上,一个中年宫女就匆匆拦住了我们,向霍去病行礼请安。
满心憋着气,只想见皇上的霍去病神色缓和,微侧身子避开,只受了半礼,对我道:“这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我小时候唤云姨,现在她怎么都不肯让我如此叫她,以后你帮我叫吧”
我忙裣衽行礼,“云姨。”
云姨侧身让了半礼,笑道:“玉儿吧上次霍将军和皇后娘娘说了你半晌,我早就盼着能见一面。”
霍去病的神色又冷起来,云姨笑牵起我的手,“先去拜见皇后娘娘可好娘娘也想见见你。”我看了眼霍去病,看他没有反对的意思,遂点点头。
青石墙、毛竹篱,几丛秋菊开得正好,白白黄黄,铺得满庭幽香。东风过处,卷起无数落花残蕊乍浮乍沉,蹁跹来去。一抹斜阳恰映在庭院一角的赏花人身上,倒是人比菊花还淡。
我们都不禁慢了脚步,云姨轻声道:“娘娘。”卫皇后未等我们行礼,转身指了指菊花旁的矮几竹席,“都坐吧”
卫皇后坐到我们对面,仔细看了会我,轻叹一声,“跟着去病,委屈你了。”
霍去病道:“我可不会让她受委屈。”
卫皇后唇边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皇上没有答应替李广利赐婚。”
霍去病笑道:“待会就去谢皇上。我虽还没来得及和皇上说婚事,可皇上早知道我对金玉的心意,当年还打趣我,如果我自己得不到金玉,他帮我来个抢人。”
卫皇后眼中几分怜惜,“皇上是要给你作主赐婚,可可不是金玉。”
霍去病猛地站起来,“除了金玉,我谁都不要。”
卫皇后道:“皇上的意思是你可以娶金玉做妾,正室却绝对不可能。”
天边晚霞绯艳,对对燕子低旋徘徊,暗影投在微黄的席面上,疏落阑珊。我低着头茫然地数着席子上交错的竹篾个数,一个,两个,五个我数到哪里了重头再来,一个,三个,二个
霍去病拉着我要走,卫皇后轻声说:“去病,这比战场更复杂,不是你挥着刀就可以杀开一条路的,你不怕一个不周就伤到金玉吗”
霍去病立了一瞬,复又坐下,“皇上是什么意思”
卫皇后道:“皇上为什么一意重用你几次出战都把最好的兵士给了你,一有战功就大赏,短短两年时间,你的地位就直逼你舅父。”
霍去病沉默着没有说话。刘彻对卫青在军中,近乎独揽兵权的地位很是忌惮,一直想分化卫青的兵权,可良将难寻,一般人怎么可能压过卫青霍去病的出现恰给他提供了这个契机,霍去病又正好和卫青性格不合,反倒与刘彻性格相投,所以刘彻刻意扶植霍去病在军中的势力,弹压卫青的门人,以此将兵权逐渐二分,也以此来让卫青和霍去病彼此越走越远。
卫皇后徐徐挥袖,拂去几案上琴旁的落花,“皇上想选一个公主嫁给你。”
当年的刘彻为了对抗窦氏和王氏外戚在朝中的势力,重用卫青,尽力扶植卫青的势力,但当窦氏和王氏纷纷倒台,而卫青军功越来越多,在军中威望越来越高时,一切起了微妙的变化,究竟为何卫青娶了年长他许多的公主,真正的原因任人猜测。事隔多年,如今的霍去病又要娶一个公主。
一轮落日,半天红霞,几行离雁,三个人一径地沉默。
霍去病微仰头,凝视着天空的大雁,“正因为有舅父的前车之鉴,我已经尽力小心谨慎,可还”他侧头向我暖暖一笑,“除了你,我谁都不会娶,管他公猪母猪。”卫皇后微一蹙眉,却没有吭声。
霍去病向卫皇后微欠了下身子牵起我向外行去,卫皇后只一声轻叹,未再多言,低眉信手拂过琴。
咿咿呀呀,呜呜咽咽,一时起,一时落,琴曲漂泊不定若风絮,吹得愁绪满庭。抬眼望去,残阳映处,几朵落花,兀自随风。
――――――――――――――――――
淡漠的月光,沉沉的暗夜,几道微绿的萤火,渺茫闪烁。枯叶片片坠落,一时无声,一时簌簌。
心就如这夜,暗沉沉地,些微荧光怎能照亮前方我呆站良久,蓦然起身去追流萤,彩袖翩飞,风声流动,握住那点微弱萤火的刹那,却又立即松了劲,放它离去。
“玉儿”声音柔且轻,似怕惊破模糊的夜色,我心一震,身形立停,却不能回头。
他来干什么我曾多少次苦苦盼望过,有一日能在这个园子里听到他的声音。时间过去的太久,几经伤心,我早已经放弃,这个声音居然在身后促不及防地响起。
“你来干什么”
“玉儿,我对不起。”九爷拄着拐杖,走到我身前,“我想求你原谅我,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我满心震惊,不能相信地瞪着他,“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懂。”
他的眉间满是忧伤,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簇簇火焰,灼得我心疼,“我错在太自以为是,我从没有真正地把心里事情说给你听过。我自认为自己做了对彼此最好的选择,可从没有问过你,我的选择正确吗是你想要的吗玉儿,我喜欢你的,我心里一直有你。”
事情太过可笑,这曾经是我愿意用生命去交换的话语,如今听到,却只有满心悲愤,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九爷,你不要逗我了。我已经答应霍去病要嫁给他。”
他的手紧紧握住拐杖,面色苍白,语气却坚定有力,“不是还没有嫁吗而且他如今兵权在握,他的家人亲戚又错综复杂,他的婚事已经不仅仅是婚事,而是各方利益的较量和均衡,绝对不是他自己说了就能行的。玉儿,以前全是我的错,但这次我不想再错过。”
我怔怔发呆,事情怎么会这样以前怎么求也求不到,如今怎么全变了
九爷伸手替我拂头上的落叶,手指轻触了下我的脸颊,我猛地侧头避开,他的手指落空,僵了一瞬,缓缓收回。
我心中一震,几分清醒,退后一步,硬下心肠地说:“九爷,我已经已经和去病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他愣了一下,眼中情绪复杂,随即满不在乎地一笑,“你忘了我祖父的故事吗祖母在嫁给祖父前曾是他人的小妾,你看我会在乎吗”
我吃惊太过,摇头再摇头,喃喃自问:“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以前”
九爷向前走了两步,低头凝视着我,“玉儿,我最初的顾虑是因为我的身份。自祖父创建石舫以来,石舫收入的绝大部分都花费在了西域,一部分救助了百姓,一部分却是帮西域国家扩充军事。到我手中后,我开始尽力疏远西域各国,但仍旧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事情如果泄漏,人头落地都是轻的。我理智上明白应该疏远你,可心却仍旧想看到你。甚至会控制不住地试探你,看你是否可能接受我。”
我咬着唇,“我没有通过你的试探吗”
他摇摇头,“通过了,远远超出我的期望。”我不明白地看着他。“可就是你太好了,好得让我自惭形秽,唯恐这辈子不能让你幸福,自以为是地又把自己划在了你的圈子之外。”
天下居然有这种解释我冷笑起来,九爷急急地想握我的手,我用力挥开,他脸上闪过伤痛,低垂目光,看着地面,缓缓道:“玉儿,我身子有残疾,不仅仅是我的腿,我还还不能有孩子,我不能给你一个正常的家。”他苦笑一下后,面上竟露了几分戏谑打趣,“不是不能行房,而是孩子会遗传我的病,也很难活。娘亲曾生过五个孩子,我是唯一活下来的,五个中有四个一出生就腿有残疾。父亲和母亲的早逝和这些打击有很大关系。后来我自己学医后,查过母亲那边的亲戚,她是外祖母唯一活下来的孩子,外祖母也因伤心过度早逝。我从小一直看着父亲和母亲的悒郁,看着母亲每次怀孕的开心,每次失去孩子后的痛不欲生,我不想这样的事情再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