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华基金会也须给获得助学金和奖学金的学生寄钱,尤其珍卿夫妇对北方寒门学子的扶持项目,在北方数省危在旦夕的情况下,无论如何艰危都必须按计划进行。眼下离大学开学不到一个月,必须给得了奖学金的学生寄送路费,这点路费是他们逃离烽火连天的家乡,最终有机会到达他们所属学校的救命稻草。当然,北方的学生们若有脚力有毅力,也可以自己走到南方来就学,但是一则太劳苦怕有少年人会放弃,二则若遇天灾人祸恐怕白白伤损人材。
这项发钱的工作七月份就开始了,无奈本月基金会的一半员工要负责搬迁,只有一半的人手在做这个事。现在北方不少地方烽火连天的,这项寄钱的工作做得比平常更要周全,如此工作进度难免耽搁下来。这项工作跟珍卿和三哥都有关系,他们若做甩手掌柜先行离了,不免让基金会的同仁心寒齿冷。
而且,世人既称三哥为“当代孟尝”,他自然不会丢下知交朋友们不管。去年,多少人对他的南迁计划嗤之以鼻,现在火烧眉毛了也得求到三哥,求他帮忙打通种种关节联络各面帮手,好歹帮知交好友们渡过难关才好。
三哥那些金融工商界的朋友,涉及的产业除了普通民生日用品,还有很多涉及重要工业、农业、矿产的,这其中的机械、产品、原料、半成品,本质上都是打仗所需要的战略物资,就算不是为了朋友义气和商会情面,只是为国家民族转移必须的战略物资,三哥甚至珍卿都要义不容辞地提供帮助。
还有东方图书馆古籍搬迁之事,荀馆长的行事效率实在是太低了,这一年多珍卿夫妇捐了数笔款子,年初三哥已经帮葛馆长南徙了部分经籍,而剩余的经籍葛馆长竟还未打包完毕。
葛馆长生怕古籍经卷遭遇水淹颠簸,以致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坏,他打包时比坐月子的功夫还细,到现在已经耽误了最佳的转移时机。
现在权贵中人纷纷卷包袱南逃,本国轮船招商局到星汉市的船惜命的都不敢坐——因为东洋轰炸机看见中国的船会乱炸的,而英美的船现在都是一票难求的,更何况那么沉甸甸的一箱箱经卷,三哥试着高价买外国船票装书,买到的空间也不够装那么多书。
现在三哥已经决定退而求其次,想找些稳妥的拉货火车跟卡车也已很难,何况葛馆长说至少需要七辆卡车才够。现在的海宁华界天天炮声不歇的,东方图书馆虽在租界但离华界没那么远。荀馆长这慢性子总算知道急了,可惜商事印书馆本部要搬迁的东西更多,根本没有多余的空间帮东方图书馆装运古籍。
谢董事长的先行搬迁大部队,已经顺利离开了正在开战的海宁。多少刻不容缓的事让三哥招架,珍卿除了关照慕先生的艺专搬迁之事,也给华界的苏见贤大姐帮忙了——东洋人在华界各处狂轰乱炸,苏大姐没有积蓄之前一直没办法大搬家,她的夜校收容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小孩子,近来已经在大轰炸中有折损了。苏见贤大姐心痛愤恨也无法,再顾不得怕给珍卿添麻烦,还是请珍卿给夜校的孩子找一个庇护所。珍卿赶紧把谢公馆在租界别业让出来,让苏大姐安排夜校的孩子住进去。
珍卿也着实不放心宝荪、阿葵一家,曾派保镖三福、四喜将宝荪夫妇接来谢公馆,但他们夫妇供职的闻道女中要搬入租界,他们夫妇把孩子放在谢公馆,也连忙跑回去帮闻道女中搬迁去了。
苏大姐将夜校的孩子们安顿好,也要回去帮她的群英女中搬迁进租界。而这两个华界女中还没有确定新校址,恰好慕先生的艺专已近腾空了。珍卿干脆与还没走的慕先生沟通,可让闻道、群英二校将东西和人员暂寄艺专,若是艺专学生不再回到海宁复课,这两个华界女中在艺专内开课亦可。
东洋人似乎忌惮租界背后的列强,到目前为止尚未轰炸过租界的地盘,所以,不愿远迁或没能力远迁的学校,纷纷将学校暂时搬迁进租界内。正好租界里的权贵阔人们忙着逃难,有不少新旧房子空了下来,一出一入似乎也没有什么大影响。
也是因为三哥、二姐忙得不可开交,珍卿便接手了谢公馆剩余人员的遣散问题。就算谢公馆这等显赫门第要搬家,家里女佣听差也未必人人愿意跟随。很多人出来做事是为了赚钱养家,他们未必为了攀龙附凤享受富贵,就把家乡的亲人都撂在身后。所以有一部分人没有跟谢董事长离,留下来由珍卿和三哥、二姐安排。
谢公馆既是表里如一的积善人家,遣散费就给他们多发三个月的工钱,还将主家带不走的四季衣裳用物等,一样样给要离开的人们分了不少。谢公馆还有一些分不完的东西,珍卿就拿给苏大姐跟宝荪他们,他们要自用或送人都由他们随便。
还有些人没有跟谢董事长离开,是留在谢公馆服侍珍卿他们三人的,免得他们三个在外忙得昏天暗地,每天回来还要操心门禁、热水、饮食、洗衣。这些人包括珍卿三人出入不离的保镖十六人,还有兼做杂事的听差和女佣五人——现在管着门禁的黄大光,三哥的随从阿成和阿永,兼做一切杂事的秦姨和女佣阿兰。珍卿本欲叫秦姨跟谢董事长先走的,叫她帮忙看顾好杜太爷和杜保堂,但秦姨坚持跟他们一同留下来。
珍卿一天天看着谢公馆越腾越空,回想十年前初来谢公馆的煊赫繁华景象,真是炙手可热的一流盛世豪门,日常出入交往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如今却这样空空荡荡、人气全无,旧日繁华忽然之间风流云散,让人心中怎能不生凄凉之情。
防空警报每天都在人的耳边响,连不识字的女佣阿兰都说,怎地东洋鬼子的飞机那么能下蛋,每回响过防空警报多半不是空响的。它不空响就代表着多少的血泪性命。
租界多少地方现在尚是歌舞生平,租界的人也几乎不大躲防空警报。珍卿听见防空警报时常想躲,有时枉然为傲慢的路人讥笑而已。
八月中旬的一天,珍卿在警报声中来到中古文艺书馆,看了各方面都收拾停当的慕先生,确定翌日会由朱书琴师姐和唐人礼师兄,带着慕先生跟寿康坐英国船离开,珍卿又有一桩心事放下了。
离开慕先生的中古文艺书馆,华界又放了今天第二遍防空警报,第二遍警报时沿江地带民房又被炸了。珍卿从晚报上看到华界被炸的景象,房倒屋塌、财产损失在乱世都是小事,最惨的是人被炸得血肉横飞,支离破碎。
《新林报》的晚报有个报道,说华界有户人家昨日有对新人结婚——新郎一结婚又要上战场的,而且有可能一去不复返。正为新郎之前一直在军队中,订好的婚期才一再拖延的,这次抽空结婚仪式办得极隆重,新郎新娘两家亲朋好友来得很多。
昨天华界放了两遍防空警报,东洋的飞机大炮都没有来轰炸,第三遍警报结婚的人家没放心上,因此包括主人家在内的亲友多被炸倒在屋内,会躲的跑得快的还能侥幸逃过一劫,不会躲的没人救援的就剩一个死。
晚饭后,珍卿跟众仁医院的二姐通电话,商议着他们一家人尽速离开海宁的事。二姐说她这两天一直在手术台上,华界被炸的平民百姓,能转到租界医院的都转来了,送到众仁医院的被炸者,很多人接受外科手术就可以活,而不接受外科手术就只能等死。
昨天在隆隆炮声中结婚的新娘子,二姐说她的两条腿全都炸没了,但只受轻伤的新郎还是履行婚约,把新娘子送到众仁医院付了钱,就告诉家人他要回到军中继续履行他的使命。
所以,等着众仁医院做手术救命的人,一天一天地数量在增加着,吴二姐说怕一时半会还走不了。如此倒也罢了,珍卿和三哥也还有没办完的事。
也有人议论这对炮火中结婚的新人。有同理心的老百姓也同情他们,会大骂东洋鬼子太会造孽,但也有不少人大讲风凉话,说这哪里是大办婚礼的年月?大白天震天响的鼓乐鞭炮声,东洋人不炸你炸谁了嘛?颇有一些人评价那家人“命该如此”云云。
珍卿对时人的风凉话已感到麻目,她也觉得这时大办婚礼实属不合时宜。可是凭什么说人家“命该如此”呢?他们且不是在海宁租界这外国地界结婚,中国人在中国人的地盘上结一个婚,凭什么东洋人的飞机大炮能来轰炸?
德国人对犹太人尚且有民族仇恨作祟,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并未真正凌犯过东洋,凭什么东洋豺狼如此欺人之甚,不允许中国人在自己祖先留下来的土地上,和平地求学、工作、嫁娶、交际,安宁顺遂地度过属于中国人的人生呢?就凭它是工业化的疯狂战争机器?就凭它对中国路人皆知的疯狂野心?
从这样没有人性的狂轰滥炸开始,珍卿彻头彻尾地清算自己对东洋人的任何幻想,将对东洋人的刻骨仇恨镌刻于血脉,并通过血脉记忆将这种仇恨传递下去。
晚上十点钟,三哥也终于回到谢公馆了,说帮着送走朋友肖桂梁、胡先甲和中新厂的人员物资,还有另一个朋友矿场里的矿石和冶炼厂的半冶炼品,相关的厂子都托留下的经理人挂牌出卖了。
珍卿也和三哥说明二姐医院的情况,三哥说晚两三天离开倒也没什么,怕就怕以后越发难以离开,毕竟他们这一行人也不算少。现在别说是商人百姓要离开,海宁的后勤官员和战场将军都心急离开,在战乱上指挥作战的将军装病也要退下来,管着后方的官员挂印辞官也要脱身。
翌日一早,三哥继续忙着各处房屋场地的出卖,即便他们走之前卖不完也算了,珍卿倒是觉得小别墅卖不完也算了,听从老天爷的意思也好。
珍卿到码头送慕先生那些人,但还没有在码头寻见他们,防空警报忽然就响了,珍卿连忙进城找地方躲起来。
稍晚些时候,珍卿接到了梁师培师兄的贵物和家眷,把已经买好的美国船票给了他们,速速地送他们到星汉市去了。
珍卿还帮三哥分担了一件事——去东方图书馆看古籍经卷的装箱情况。
葛馆长带珍卿看整装好的经卷古籍,指着还在敞阔的阅览室忙碌的学者先生们,跟珍卿说图书馆的高知员工招来时,也未必懂得经卷残本的修复包装,他们馆中特意寻了古董修复专家教大家。
这些经籍连包装也未假他人之手,全部是他们内部高知员工亲手完成,每个箱笼和包裹都十分严密。而且为了防止箱笼包裹遗失错漏,他们给每个箱和包都编了号,每号箱包内装的古籍也有录册,方便运到目的地后清点有无遗失。这些经卷箱包就等装上火车运走了。三哥正在接洽给葛馆长装经籍的货车厢,这批装着古籍的箱笼会由海宁到星汉市,到星汉市如何就走一步看一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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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5章 覆巢之下无完卵
后三日, 杜氏本族和杨家湾来了不少人,主要就是珍卿建议先送下来的大中小学生,珍卿负责送他们去他们正在念的大学, 或者他们南边的亲戚朋友那。禹州、鲁州、冀州、燕州、晋州等省中,也来了一些不大认识的年轻学生, 就是获得兴华基金会奖学金的青年们, 珍卿和三哥分批次送他们到各自的学校所在地。
谢董事长走了有半个多月, 珍卿三人将这边事情料理差不多, 只差一两天的收尾工作了。
近来颇有别有用心者在议论, 说谢公馆消息灵通走得真快啊。也颇有一些激进者站在道德制高点,说谢董事长和二姐、三哥、四姐是声名远播的实业家和慈善家,珍卿和杜教授也是举世无双的名流学者、学界领袖, 不应当在海宁留守最后以为百姓示范,甚至坚定跟海宁军民共生死吗?珍卿、二姐、三哥忙得头脚颠倒,已经没有任何兴致与人作口舌之争了。但是无可置疑的是, 在别有用心者与激进主义者的批判声中, 海宁第一名门的谢公馆在坊间声望急转直下。
当谢公馆在坊间的声望下降时, 果然是多事之秋又逢多事了。
谢董事长他们一行人船到鄱州时,随行的亲友绝大多数便在鄱州下船转车, 有的去投奔自己的近亲好友, 有的则去寻找自己供职的机关组织,有的干脆回家乡或去别的目的地。
谢董事长一行人乘坐的这艘货船, 它本该在星汉市稍事补给继续西进恭州, 带着属于谢公馆的机械、物料、财物和人员, 到达恭州后再设法继续从陆路下梁州。可是这艘货轮抵达星汉市就空出不少舱位, 有空舱船长能多赚钱自然多赚钱嘛, 于是多停了三日卖票吸纳船客。新上来的船客有三拨跋扈异常的权贵客人, 据说是星汉市政府和军方的官眷带着财物,他们这些人带了历年积攒的金银细软,数量之多连谢公馆诸人都要瞠目。这些星汉市各方面的官眷行走有当兵的围护着,他们叫当兵的把船上谢公馆的机器扔下来,谢董事长和二姐夫他们拼死阻拦,还是被他们扔掉了五大件拆分下来的机器部件。
陆sì姐便立刻打电报给俊俊哥,叫他也找人治一治这帮猖狂的军属官眷。要说谢公馆广有人脉并非虚话,谢董事长、二姐夫还有俊俊哥都在找人。但马上就有人告知海宁的俊俊哥,说现在的权贵圈子都在传说,说谢公馆带着三代人积攒的全部家私南下,等于是带着金山银山在搬家呢,星汉市有军中大佬和政府高官,早就摩拳擦掌准备对谢公馆大大地敲诈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