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 不要一见面就批评我嘛。上回一帮国内老学究来欧游游玩, 在法中国留学生会负责接待, 那些老先生整天东游西逛诶, 还总发一些奇谈怪论,惹得中国人羞臊洋鬼子耻笑,以为中国全是食古不化的老古董。我原想你们二位是真名流真名士,反倒潜形隐迹不公开露面,这里的留学生见识不到真人风采,他们倒从哪里学好东西嘛!就算是妹妹我虑得浅了,你就别生气了。”
珍卿微微惊讶地看着四姐。
四姐用柔婉语态道出一番话,声音脆利得像蹦豆子,音调却一点不尖哨,期间表明态度又说明原委,可比从前横冲直撞的傻样子强多了,珍卿咧开嘴拍着手跟三哥笑:“可了不得了,咱们家的风水再不会错的,谢公馆又多个伶牙俐齿的女强人,以后跟谁吵架也不怕的。”
四姐佯恼着捏珍卿的脸:“敢是你听我说话,只想我将来能帮你们吵架,就不能多看我的好处吗。”
三哥脸上不再带着愠色,默然地审视四妹片刻,想说什么终于化作一声轻叹,看着满脸倦怠的珍卿,正勉强打起精神跟惜音笑闹着,便态度温和地跟四妹说:“去你订的旅馆看看,不是上回说的二层别墅吧?“
珍卿揉揉脸让自己振作精神,三哥摸着她清瘦的脸颊说:
“我们在此歇一阵,四处玩一玩,尽兴了再上(欧洲)大陆去。”
珍卿自然靠着点三哥肩膀,陆惜音见了心里酸溜溜的,可又似乎生不起气。
不过她瞬间收拾好情绪,回答三哥刚才的问题:“不是那个两层的别墅,三哥电报跟我一提,我也晓得单赁那别墅,须得另找使唤的佣人,你们留不了多久,这种短工没甚人愿意做,假使愿意做要价又过分。——三哥、小五,我们家有个做远洋航运的世交,定居港岛的叶世昌伯伯,你们还记得吗?”
珍卿和三哥都点点头,他们在海宁举办婚礼时,港岛的叶世伯专诚赶来海宁为他们庆贺。
四姐不急不缓地把详情道来:
“叶世伯的次子立德,在英国分公司做经理,韵娴(从前海宁吕家百货少奶奶,如今是四姐的好朋友)帮办立德的婚礼,我们在婚宴上攀谈,认得原来也是亲戚,两下来往就多了起来。给你们找到的房子就他的。
”现在是旅游的旺季,旅馆最多订到两三天,之前我急切寻不到旅馆,恨不得昭告天下是易宣元先生来了,恨不得叫中国人都来帮我的忙。也是赶巧,叶立德新婚燕尔,要带新妇回国拜见舅姑,他分公司的公寓就空出来,还是韵娴在我们中间沟通的,巴黎的房子也是她帮忙,以后见到可要好好谢她。言归正转,立德的公寓一应设施都是齐全的,离海德公园也算近便。佣人也不用现去寻觅,就是服侍立德夫妻的人,转过来就能得用。”
声音流丽动听的四姐,把事情原委讲得很清楚,珍卿再一次在心里感叹,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对于住叶立德夫妇的新婚公寓,珍卿和三哥都觉得叨扰,不过旅游旺季难寻旅馆,想来也是实情,毕竟与他们同船而来的人,不少都是来欧洲度夏的旅客。住处就暂借叶立德先生也,左右不会在英伦勾留太久。不过以后肯定要还回这个人情。
到四姐说的公寓,果然一应设施都齐全,陈设也是上佳的,那位缘悭一面的叶立德先生,带着新妇回国拜见父母之前,特意派一位曲秘书等候珍卿和三哥。
珍卿和三哥见到那曲秘书时,他说叶先生临行前再三嘱咐他,说杜小姐、陆先生是海内仰慕的人杰,可惜叶先生公私事务不能草率,归国之期甚促,容不得他一再踯躅,不然非得亲自侍奉二位先生面前。珍卿和三哥都表示叶先生太客气,他们着实不敢当啊不敢当。
曲秘书代上司跟客人殷切表态,又介绍了厨师、佣人和司机等,说任何事尽管吩咐这些人,连珍卿和三哥游历欧洲的旅费,叶立德先生也预备大包大揽。
叶世昌、叶立德父子三哥很熟,这点人情有机遇自然会奉还,场面上人有山水相逢的时候。但珍卿觉得在英国受人盛情就罢了,到大陆决不能再叫人破费。
送走了曲秘书,三哥和珍卿还要安顿行李,毕竟要住上十天半月,到处乱糟糟的不成体统。四姐却催他们快快洗漱换衣,睡起来好好地享受午餐,把船上带下来的闷倦一觉睡去一大半。
珍卿不想劳顿四姐,三哥也说大不了睡起再整理。四姐就说叫厨师、佣人看见,还以为他们这么不讲究呢,主动请缨非要帮他们整理。两人倒不想叫她胡乱动手,可他们在海上漂流十日,最终拉锯不过精力充沛的四姐,珍卿和三哥便嘱咐哪些箱子千万勿动,其他的便都由四姐料理去。
珍卿勉强洗澡换好衣服,躺到床上迷迷登登的,感到三哥也洗换好躺上床时,跟他感叹四姐变得让人不敢认了。四姐变好了,固然是谢董事长和二姐、三哥的苦心没白费,可是想想她背后不知付出多少,又莫名地感到心酸。
三哥声音中是倦怠的沙哑:“爱之适足以害之,妈妈一辈子最擅长下狠心,这对她的儿女未必是坏事。年少时不吃流离困顿的苦,老了便要吃颓唐悔恨的苦。惜音若在六年前就嫁人,她连家庭主妇都做不好,一生不过随波逐流,为人摆布。该吃的苦吃完,也就否极泰来。我们该为她的涅槃感到欢欣,心酸……就随他去吧。”
两个人说着话渐渐睡着了。
珍卿他们行李箱都贴了签子,衣裳鞋袜、书籍文稿、字画古董、仪器重物,还有其他的零碎东西,在每个箱子的签子上写得清楚,四姐也大致晓得三哥、小妹的习性,帮他们收放东西未必处处称心如意,还是能大差不差的,后面的细务就由他们自己料理。
珍卿睡了三个钟头起来,三姐竟把四处整饬得理理顺顺。珍卿的文房用物和三哥的公务用具,摆放时竟都迎合他们的习惯,连他们随身带的餐具、饮具,四姐也都挑出来置于便于取的地方;书籍只摆出近来在看的,就放在起居室的小书柜上。最妙的是他们的衣裳鞋袜,四姐竟将三哥和珍卿的夏衣,按照材质、颜色、用途、审美等,等级森严地分类列好,只等二人睡醒一开卧室门,就把衣服放到放到属于它们的位置。
这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功业,但在四姐身上见到这份耐心和细致,珍卿和三哥都暗暗欣慰加感动。
珍卿睡醒时就饥肠辘辘,本想就在房间吃午饭,也免了梳洗打扮的麻烦。谁料四姐无论如何不允许,说洋鬼子繁文缛节太多,头天亮相就叫人觉得他们懒惰,以后就会被他们暗地里说嚼不完,叫珍卿好歹装几天样子再解放自己。珍卿说,英国人看来比美国东部的人还麻烦。
四姐就再三催促珍卿洗漱,又请穿戴好的三哥自行到餐厅活动,现在是女孩子们的梳妆打扮时间,三哥笑一笑便阖上门自去了。
珍卿洗漱完回来,见床上静静躺了一件中式华服,是一件织金绣花的宽身姜黄旗袍,绣花处还镶着光华内蕴的上品珍珠,这衣裳是李家师娘给做的,因太过招眼珍卿在美国几乎没穿过,没想到被火眼金睛的四姐一下刨出来。
珍卿坐在梳妆台上,往脸上摸了薄薄一层面霜,一边想着梳个什么头配那件衣服,就见四姐唰唰唰地,利落打开六个首饰匣子——包括珍卿常用的三个,另外三个大抵是四姐自带的。
就见四姐涂着玄青指甲油的葱指,在首饰匣上像拨弄琴弦似的,将六个匣子虚虚拂弄一遍,就中选出一条赤金的嵌珠项链,另一只手又挑出一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对镶宝的黄金镯,一对金手镯递在珍卿手里,就手又取出一件缤纷的花冠。想当初大禹乘龙巡游九州,都未必像四姐挑首饰这么利落。
珍卿看得是叹为观止,想一想,自觉把四姐挑的衣服穿好,想着自己卷个发髻子吧。可四姐对她的自制发髻不满,过来把她的发髻打散,三两下就把珍卿的发髻弄好,还问珍卿要不要煎个时髦的发型,珍卿表示她还是免了吧。
一切都收拾好,就把四姐给她挑的首饰戴上。
珍卿看着梳妆镜里的自己,原以为搭配近色系的首饰,她整个人会金灿灿、黄橙橙的,不料行头上身还挺有精神,糟糕的气色都提亮不少。四姐兜着她的瘦下巴,还算满意地捏她的脸颊:“还是你底子好,才经得起天天胡乱穿戴,不然我在街上只当不认识你。瞧瞧,这才是女人家该有的娇媚矜贵。”
珍卿并非不懂得审美,只是她的心思飘不到这上头,但还是发自肺腑地恭维四姐:
“我的好姐姐,你的时尚品味,我是拍马难及,你的手能化腐朽为神奇,这是小时候就晓得的。果然叫你给我一装扮,简直脱胎换骨了。还有,你今天这一身在码头亮相,我一见就觉得赏心悦目,你看码头上多少人看你,只是我们的步伐太仓促,没给个时间的缝子,让我好生夸一夸你,现在才有机会夸一夸呢。”
四姐被珍卿夸得直愣怔,似得意又似不屑地说:“今天这身是我自己设计做的。哼,我的时尚品味自有人认证,倒不须你一来就给我灌迷魂汤。小五,我还不晓得你吗?小时候就是这样,穿得像个叫花子,你也不觉得自家丑。你道我不晓得你嫌我多事麻烦。哼,若在别人,根本不配叫我动手,小五,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说着四姐瞅着珍卿直皱眉,冷不丁掐着她胸胁下面,又搂搂她的杨柳小腰,忽然不大满意地道:“你本身是美人的底子,这么抢风头的一身穿戴,也不埋没你的好相貌,就是嫌你太瘦,穿戴出来,不似我设想得绰约娇媚,嗯,你天天怎么吃饭的。”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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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9章 休养身心的活动
四姐终于打扮完珍卿, 忽然议论起她的身材。
珍卿此时饿得前心贴后背,哪有耐心一直听时尚人士的时尚评论,赶紧把贵重东西收拾起来放好, 就拉着滔滔不绝的四姐到餐厅去。
正在餐桌前看报的三哥,听见动静回头看惜音和小妹, 她们二人真是占尽天姿的双璧。连男佣也笑意微微地看美人。
近来, 三哥少见小妹如此光彩照人, 不由推开报纸向跟两个姑娘伸手:“不错, 参加国宾宴会也不失礼。”说着帮珍卿拉了椅子, 见男佣给四姐抽开椅子。珍卿搭着三哥的手坐下,端庄娴静地冲三哥一笑,三哥也笑盈盈帮她铺餐巾。
这时, 便听四姐冷哼一声说:“我早先还不觉得,后来闲极无聊也在琢磨,原来从前三哥照顾小五, 倒未必是当妹妹照顾的。”
三哥镇定地思忖一会儿, 非常诚恳地说:”一开始自然当妹妹照顾, 小妹那时生的就是妹妹的样子。“
四姐又不以为然地哼一声。这时候前菜已经上来了,大家就兴起叉子开吃了。
珍卿无辜地扑闪着眼睛:“四姐, 凭空臆测要不得哟。我头一回在东方饭店见你, 以为你是三哥的女朋友呢,我还以为她对你的耐心, 是对心上人的耐心呢!”
三哥、四姐不约而同地瞠目惊诧:“什么?”三哥对珍卿的这种误解难以接受, 他似乎觉得异常荒谬, 不得体地翻着眼睛回想, 因为初次见面的印象深, 三哥对惜音那天的装扮还有印象, 直是摇头地看着珍卿问:“你以为我的趣向是那样的?”四姐难以置信地嚷一声:”三哥?!“
珍卿吃完一块烟熏三文鱼,不容置疑地点点头,又瞅瞅皱眉回忆的四姐,故意添油加醋地说:“我那时候从乡下来,哪里见过世面,就猜三哥大约是帮派分子,不然怎么喜欢那样狐媚妖道的女子?”
三哥被珍卿的描述窘住了,放下刀叉捏住她纤细的脖子,捂着额头一时间哭笑不得。
吃着鱼的四姐被气笑了,差点在餐桌上破功失礼,同样哭笑不得地骂珍卿:“真怕了你们文人的利嘴,刚才把我捧到天上,现下把我踩到地里,我不过调笑你们一句。也不知你是哪里上任的新官,一上来就要看旧账,叫人没底气跟你高声说话!”
三哥招呼她们不要只管争嘴,赶快吃饭。后面,他们还吃到黄豆、香肠、鱼薯条拼盘,真是冲破中国人想象力的搭配,幸好份量还让人可以忍受。
珍卿和三哥此番低调登陆,也是想清清静静地保养一下身心。所以他们希望多吃点好的。
也是万幸啊,叶立德先生的厨师还能做法国菜,不然就靠英国“美食”实在难以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