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
她犹豫了一下, 还是拿着包包走过去了。
她今天穿了条高腰阔腿裤,入秋昼夜温差大,奶灰色雪纺衬衫外面加了件小外套,此时被她脱下来挂在椅背上,长发披散着,发梢带自然卷,有点温柔的日系穿搭。
鞋跟不高,却很细, 裤腿下面露出一段细瘦白皙的脚踝。
几年过去, 时吟衣品变得彻头彻尾, 当年那个t恤运动鞋的小姑娘已经不见了。
虽然在顾从礼看来,她还是小。
二十出头的小丫头而已。
小姑娘挂了电话,走过来,站在他面前,朝他傻笑,表情颇为讨好:“嘿嘿。”
顾从礼:“……”
时吟眨眨眼:“这么巧,您也在这儿吃饭啊。”
顾从礼平静看着她:“你的男伴儿挑餐厅的品味都不错。”
她睁大了眼:“您怎么就知道我是和男的出来吃饭啊?”
顾从礼没说话,朝她身后微微扬了扬下巴。
时吟扭过头看去,杨主编人刚到,正被侍应生带着走到她刚刚坐的那张桌边。
她老实巴交坦白:“我跟他不熟的,出来吃饭是第一次。”
顾从礼微眯了下眼:“我熟,巨鹿的主编杨经纬。”
“哇,”时吟眼巴巴地看着他,啪啪鼓掌:“主编真是无所不知啊。”
她的马屁,并没有换来顾从礼多哪怕一个表情。
西伯利亚冰原代表性人物现在冷得能往下掉冰碴子了。
再回头瞅瞅,杨主编已经坐好了,看见了她的衣服在旁边挂着,大概是以为她去了洗手间。
时吟转过身来:“那我先去吃个饭?”
顾从礼:“吃饭?”
时吟讪讪:“约都约好了,我总不能跑路吧。”
“跑吧。”
她一愣:“什么?”
顾从礼垂眼,神情阴郁:“告诉他有事,然后跟我回家。”
时吟以为自己听错了:“主编,您真幽默。”
他笑了,薄唇轻扬,露出一个很轻的笑容:“你以为我在开玩笑?”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试图和他讲道理:“主编,您看,刚刚骗了您我很抱歉,但是我真的没有跳槽的意思,《鸿鸣龙雀》我既然已经交给您了,决定还在《赤月》连载了,我就不会反悔的,我跟杨编辑只是私下单纯的吃个饭,朋友之间的那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每多说一个字,顾从礼的表情就更阴沉一分。
浅棕的眸暗沉沉的看着她,有什么东西仿佛下一秒就会奔涌而出。
良久,他虚着眸光,轻声道:“朋友之间的?他对你的心思也是朋友之间的?”
时吟沉默了一下:“是吧。”
顾从礼气笑了:“要么你去跟他说,要么我去。”
“……说什么?”
“你有事,饭不吃了。”
“……”
你他妈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
时吟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服软讨饶不行,讲道理商量也不行,这个男人莫名其妙到没法用常理解释,她也火了:“主编,你是我的责编,我是你手下的作者,我们之间是工作上的关系,工作上有什么地方您不满意您可以随便管,至于其他的——他对我是什么心思,我和谁吃饭,和您一点关系都没有吧?刚刚说谎了确实是我不对,对不起,我真诚道歉,但是您就这样过来让我推掉,我都跟人家约好了的,您不觉得自己有点过于莫名其妙吗?”
深吸了口气,又继续道,“我不是你的学生了,你也不是我的老师,我现在是一个成年人,一个有自己的生活和交友权利的、自己能够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成年人,平时因为是工作上的事情,所以我什么都听你的,但是这件事情不是吧,你控制欲强到连作者私生活都要管了吗?”
一通话说完,他以为他会发火,结果并没有。
顾从礼沉默地看着她,没说话。
两个人再次遇见以后,时吟从没发过火。
因为他是顾从礼,因为是他,所以无论他脾气有多古怪,有多难以理解,时吟都没办法和他生气。
只是这个人,这次实在是太过莫名其妙。
时吟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一样,提线木偶似的,他说什么她就要做,不顺着他就不行,动不动就发火,有些时候她根本不明白为什么,毫无办法。
只要对方叫顾从礼,那她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无论六年前,还是六年后的现在。
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挫败和烦躁,自我厌恶,还有这段时间长久堆积起来的不知道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古怪情绪一起,火山爆发似的喷涌出来,时吟莫名觉得委屈,眼眶发酸。
她抬手,轻轻揉了下鼻子,声音发哑:“顾从礼,是我对不起你,我六年前不该喜欢你的,都是我的错,我害你被骂,害你辞职,是我做错了。但是你不能这么欺负人。”
“我没想能再遇见你,没想喜欢你,也没想再追你或者和你有什么除了工作以外的接触了,我觉得自己那时候真的特别傻,所以你能不能别老阴阳怪气的对我,我真的很——”
她话没说完。
他突然抬起手来,捂住了她的眼睛。
视线被遮住,眼前昏暗漆黑,半晌,她听见他低低叹了一声:“哭什么。”
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男人逆着光站在办公室门口,声音低淡,叹息似的对她说,哭什么。
时吟怔怔的,剩下的话咬在舌尖,仰着头,微张着嘴巴。
“你应该想。”
他刚刚的那种阴冷暴戾的情绪反而收敛了,声音静得像风平浪静的湖泊:“再遇见我,喜欢我,追我,和我有工作以外的接触,这些,你都应该想。”
她站在原地,没什么反应,仿佛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被他遮住的眼眨了眨,睫毛扫在他冰凉干燥的掌心,酥酥麻麻的痒。
顾从礼垂手。
小姑娘杏眼湿漉漉的,呆呆看着他。
他笑了,抬手覆上她发顶,轻轻揉了揉:“时吟,我一直在追你,你看不出来吗?”
后来,时吟想,如果人在死前真的有走马灯剧场,能够回忆闪现这一生经历过的所有片段,这一定能排得上是她这辈子最神奇的场景前几名。
她的水中月镜中花,她青春年少时的妄想,她的遥不可及,站在她的面前说,我在追你,你看不出来吗。
时吟努力的回忆了一下,两个人重逢以来的点点滴滴相处过程,连表情都空白了。
即使这话是顾从礼本人说出来的,她的第一反应也都是:你他妈在耍我吧。
真的没看出来。
有人追人是这样的吗?
报仇雪恨还差不多吧。
时吟甚至不知道那天那顿饭是怎么吃完的,她全程都有点恍惚,杨主编跟她说了些什么也没怎么注意到,对方也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两人吃得差不多以后草草结束。
出了餐厅,杨主编说要送她回家,时吟一抬眼,果然看见了旁边停着的顾从礼的车。
男人倚靠着车边站着,听见声音抬眸,平静地看着她。
时吟突然有点慌乱,她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他。
原本要出口的话转了个弯儿,变成了“那就麻烦您了。”
杨主编拉开车门,时吟坐进去。
银灰色的宝马五系从顾从礼的保时捷旁边飞驰而过,风卷起他衬衫的衣角,尾气喷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
张扬跋扈的,像是胜利者的宣示。
时吟度过了很是混乱的两天。
她喜欢顾从礼太久了,从年少时期的幼稚肤浅到现在可以坦然面对他,这个看起来好像很平常的转变,她其实也用了很多年。
控制感情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高中的时候她不懂得,她觉得既然喜欢为什么不能去追,她觉得自己的行为英勇而无畏,坦荡又理所当然,觉得自己追爱追得轰轰烈烈,很是精彩,甚至有些自豪。
后来她明白,自己是个傻逼。
她那些行为无脑又愚蠢,和缺心眼的花痴没什么区别,一直以来她不过是在自我感动罢了。
等待和克制比义无反顾更难。
她没在对的时间遇见他,所以他们也没有以后了。
时吟从没想过,顾从礼有一天会说出,我在追你这样的话。
这种感觉太不真实了,虚假到让人完全没办法做到听到了,心里就相信了。
更何况,她完全看不出来。
《赤月》编辑部现在应该正是最忙的时候,顾从礼再一次的消失了,就算再忙,平时的短信微信也都没有,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
时吟觉得这个人是真的有点儿问题。
这就是他口中的,在追她。
就这,还好意思放屁说一直在追她。
哪有这样的。
时吟翻了个白眼儿,把手机丢在一边,注意力重新投入到别的事情上边儿去了。
她最近喜欢上了diy的那种小房子,淘宝上几十块到几百块,单个的一个房间,卧室,客厅,或者大别墅全都有。
寄回来就是一堆小木板布片和棉花电线之类的,所有的家具都要自己动手拼,用胶水粘起来的,或者自己剪出来的,非常耗神。
她买了一个三层的大别墅,外面带花园,游泳池,小秋千,快递过来拆开,一大堆碎木片,时吟傻眼,比对着说明书一点一点的分类研究。
十月十四号那天,大忙人顾主编终于给她发了微信。
内容非常老龄化,时吟甚至怀疑是不是她爸给她发的。
年轻人,没有这么聊天儿的。
【顾主编:在做什么。】
时吟无语了一下,故意没理,扭头去扭那些个细细的小电线,做小房子的顶灯。
过了十几分钟,她放下半成品,才慢吞吞地回复:【弄房子。】
顾从礼秒回:【什么房子。】
时吟扫了眼地上的别墅模型,故意道:【新房子。】
【你要搬家?】
【是啊,搬到杨主编家旁边去。】
时吟憋着一股气儿,也不知道在气些什么。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果然,顾从礼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喜欢他?】
【还可以吧。】
对面又是一阵沉默。
半晌,又问:【那你那个相亲对象呢,林佑贺。】
对于顾从礼知道林佑贺和自己相亲过这件事情,时吟甚至已经不觉得惊奇了。
他神通广大,好像什么都知道。
她想了想,故意道:“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还是林佑贺好一点。”
他又没声音了。
过了几分钟,他直接发了一条语音过来。
声音清冷冷,掺了冰粒似的,磨得时吟心尖发颤:“我呢。”
时吟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还是放弃了语音,改打字:【我pick林佑贺。】
顾从礼不回复了。
直到晚上睡觉之前,顾从礼都没有再回复。
时吟又一股无名邪火。
看见了吧,这就是他口中的在追她。
我真是信了你的邪。
她手机往旁边一丢,被子拽过头顶,睡觉。
第二天又是被门铃声吵醒。
她前一天睡得挺早,倒也没平时那么暴躁,但是没睡到自然醒,起床气自然不会完全没有。
时吟光着脚下地,出卧室,开门,耷拉着眼皮看着门口的男人:“顾主编百忙之中光临寒舍,所为何事?”
顾从礼手里提着个蛋糕,举到她眼前:“给你过节。”
时吟眨眨眼,稍微清醒了一点儿。
并不是她的生日。
十月十五号,好像也不是什么节啊。
她愣了愣:“我过什么节?”
顾从礼平静道:“国际盲人节。”
时吟:“……”
第36章 冰原与月光(2)
时吟沉默了一下:“主编, 您是不是在骂我?”
顾从礼微微一笑:“怎么会, 我是真心实意的祝你节日快乐。”
她早上没睡醒的时候,起床气加成会特别大胆。
比如说经常思维跟不上行动,嘴巴比脑子快,管他对面是几个顾从礼, 完全英勇而无畏。
所以她点点头,二话不说, 就要关门。
顾从礼不拦她,听着她砰地一声, 把门关上了。
心里默默算着,第三次。
她第三次把他关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