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手中木杖,弯腰与罗用作揖,只见他那宽大的衣袖被荒原上的大风吹得猎猎作响,姿势大开大合,动作一丝不苟。
罗用就站在他面前,沉默着接受了他这一礼,然后又适时地伸手将他扶起:“这一路上辛苦了,我们进城去说吧。”
两人这时候俱都已经红了眼眶。
进城以后,罗用便让阿普与他那些族人自去相聚,阿枝与衡致也有一些话要说,罗用这边,便只专心接待杜构。
至于他们的住处,阿普先前便受到了朝廷的赏赐,在常乐县这边,罗用也做主给他分了一个院子。
早前罗用刚到常乐县上任的时候,那个院子还是个荒宅,后来修缮修缮,被他们用来当了仓库,因为距离昆仑人聚居的地方比较近,这回罗用便让人把这个院子腾挪出来,修缮一番,归到了阿普名下。
杜构和阿枝暂时就被安排在常乐县衙之中,过些时日,罗用还要给衡致阿枝二人筹办一个婚礼,那之后他二人便能住到一处。
还有那个随同杜构而来的青年,暂时便与杜构同住县衙之中,也可照顾杜构起居。
他们这县衙里面干活的人也有,但大多都是一些煮饭的扫院子的洗衣服的,专门服侍人的那是很少,主要都是像黄县丞那样自己带来的,罗用这边是从来没有买过人。
待到二人独处之时,杜构便郑重地向罗用行过了拜师礼,罗用也郑重接受了。
礼毕,罗用将他扶到木榻上,两人隔着矮桌吃茶说话。
罗用说杜构来得正是时候,他一早就想在常乐县兴建水利,之前已让县中吏员前去勘察过了好几回,现如今钱帛也已攒了不少,待到今年秋收之后,他便打算动工。
对于常乐县这样人口不多的小县来说,这着实是一个大工程,水泥作坊那边现在已经开始生产新配方的灰水泥了,待到今年入秋,应该能供给修建水渠只用。
“待过些时日,我便让县中吏员将他们勘查到的结果与你细细道来,届时你再上山看看,这条水渠最终究竟要如何修,便由你来做主吧。”
“倒也不必着急,眼下这些时日你只管细心将养身子,钱帛若是不够,只管与为师讨来。”
罗用说着,便从旁边架子上搬了个木匣下来,隔着矮桌递给杜构,杜构打开来一看,只见那里面放了满满一匣子铜钱,铜钱上面还铺着几个大大小小的银饼银块。
杜构听了罗用这些话,又见了这一匣子银钱,也是笑了。
之前那一路上,他心中也是有些忐忑,不知见了罗用以后会是个什么情形。
结果罗用今日不仅热情地接待了他,与他安排好了出路,还与他抱了这一匣子银钱出来。
“那徒儿便收下了。”杜构笑道。
“你便只管安心收下,莫要与你那些师兄道来,免得他们说我偏心眼。”罗用玩笑道。
他的那些弟子现如今个个都能挣钱,有些人的家财甚至超过罗用,哪里又会眼馋新师弟的这一匣子银钱。
只是平白出现了一个出身很高的新入门的师弟,大家伙儿这时候都还有点别别扭扭的,不知该要如何相处。
今日的接风宴就摆在去年冬天新开的一家酒肆,这家酒肆地方够大,饭菜也好吃,罗用早早便差人把宴席订下了,这时候众人洗去了一身尘土,纷纷前去赴宴。
天色渐暗的时候,杜构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骑着他那一头毛驴,由那随同的青年牵着,与罗用一同前去赴宴。
为了不让杜构显得特别,罗用这天也骑了五对出来,平日里他一般是不骑的,常乐县总共就这么大点,从这边到那边,用两条腿走一走,也就没几步路的事情。
罗用这边没人牵驴,乔俊林这时候就笼着袖子走在旁边,他并不给罗用牵驴,罗用也不让他牵。
五对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平日里在这小县城里恣意得很,被乔俊林收拾过几次之后,在他跟前就很老实了,这时候乔俊林指哪儿它就走哪儿,很是任劳任怨乖顺听话。
他们几人正在街上走着,便见旁边的铺子里,有人搬了梯子出来,手里拿着一根烧着火苗的木条,给檐下挂着的一个灯笼点火。
杜构原本只当那是个寻常灯笼,哪知那灯笼点起来以后,起初不显,片刻之后竟是越来越亮,最后竟那家铺子门前照得亮堂堂一片。
这时候再转头去看前面后面的街道,只见很多店家纷纷出来点火,有爬高的有护梯子的,还有在下面的墙壁上拧着一个什么开关的,还有一些妇孺小孩出来看人点灯的。
杜构他们就这样停在大街上看了许久,也就不到一刻钟的工夫,街道两边那一个个的灯笼都被点亮起来,那些灯笼里的火光越烧越亮,渐渐的把他们眼前的街道都给照亮了,就连脚底下踩着的水泥路面有一条细细的缝隙,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是什么灯”杜构诧异道。
“这便是沼气灯了。”罗用笑着回答说,面上也带了几分骄傲之色。
第392章 夏彦
罗用他们这一回做出来的这个沼气灯, 乍看之下与寻常灯笼无异,把灯笼外罩抬起来细看的话, 就会发现在灯芯与灯罩之间, 还套着一个网状的纱罩,这个网纱便是沼气灯的关键所在了。
这网纱乃是用细密坚韧的细麻线编制而成,然后再在麻线外面涂抹一层氧化钍,在沼气灯被点燃之后, 这一层氧化钍受热, 便会迸发出强光。
因为氧化钍的受热发光需要一个过程, 所以这种沼气灯在刚刚点着的时候并不很亮, 之后在氧化钍的受热过程中, 会逐渐变得明亮起来。
罗用上一世在乡下收农货的时候,也曾见过沼气灯, 那时候的沼气灯也是由灯座、网纱、灯罩, 三个部分组成。
不同的是那时候的网纱做得比他们眼下这种网纱精致,氧化钍纯度也更高, 外面的灯罩更是用玻璃制成, 那样做出来的沼气灯自然更亮。
不过他们这个沼气灯也不差, 比之蜡烛油灯那是强出不少。
这第一个沼气池的位置,就建在县衙旁边的一片空地上, 也就是从前那个豆腐坊的位置,早前豆腐坊关停了, 那片地方便空出来了, 倒成了城中百姓一个休闲去处。
这沼气池也并不很占地方, 就见在豆腐坊后面,从前用来放柴火杂物的角落里,去岁冬日开始动工,修好了沼气池,又倒了不少材料下去发酵,今年开春以后化了冰,罗用便让人拿着木棍下去捅了捅,通通气,又弄了些马粪下去,没几日,那池子里面的温度就高了起来。
沼气池的结构说简单也简单,整体来说,差不多就跟一口高压锅那样,下面的材料发酵,产生的气体向上面的穹顶汇集,在穹顶的最中间,也就是最高处,有一个出气口,现如今城中百姓点灯用的沼气,便都是从这个出气口出来的。
若是往复杂了说,下料口出料口,出料口又分液体和固体,这些地方都有讲究。
他们这一次做的是水压式沼气池,在沼气池主体旁边还建了一个水间,当沼气池中沼气多压力大的时候,就会把池子里的沼气液往水间那边挤,随着一部分液体的排出,沼气池中的气压自然也就下来了,这时候这个水间就相当于一个安全装置。
当沼气池中沼气少压力小的时候,水间那边的沼气液就会回流,在一定程度上加大沼气池中的压力,把沼气往出气口挤,这便有利于沼气的收集。
别看只是一个小小的沼气池,这里面其实也凝聚着许多人的智慧。
这个池子所产出的沼气,首先就供给县衙以及城中这条主街的照明之用,引气的管子乃是陶制,外面看起来约莫不足二指粗,长度二三尺不等,还有弯头,陶管与陶管之间再用羊肠的肠衣细细缠绕起来,防止漏气。
每盏沼气灯下面有一个开关,在沼气池的出气口那边,还有一个总的开关,这个开关每天傍晚打开,深夜再关上,第二天凌晨三四点钟再打开,天亮后再关上。
像这样的沼气灯,每盏灯每个月只需给公府缴纳三文钱用气费便可。为了感谢这些商户对公府财政的贡献,罗用都没让人收他们的开户费,免费让人把沼气牵到他们家门口,还白送一盏沼气灯。
这个沼气灯做出来以后,罗用也是特别高兴,他们这边也是刚刚点上沼气灯没几日,刚好就赶上杜构他们来了,于是罗用就很自豪地跟他介绍了一下这个沼气灯和沼气池的原理。
杜构听得很是投入,又感叹于这沼气灯与沼气池的精巧,就连那一个个的小开关,他都很想拆开来仔细研究一番。
“你若是想看,改日只管去机器坊那边看个够,只是还需以那水渠之事为第一要紧。”罗用对他说道。
“那是自然。”杜构应承道。
杜构知道罗用之所以把这个修水渠的事情交给他,既是为把水渠修好,也是在安排他的前程出路。
虽然也是基础建设,但是这修水渠在士人眼里,却是一件颇清贵的事情。毕竟关系到农业生产,在士人们眼里,这个世界上除了士族,就属农耕算是正经营生,虽然贫穷,却并不低贱,而修建这样一个引水灌溉工程,更是造福民众。
古有大禹治水,秦太守李冰在蜀郡修都江堰,亦被传为美谈。
而今他杜构若能将常乐县这个水渠修好,虽不能与古人相比,却是也能得些声名。
自从他父亲杜如晦死后,杜氏在他们这一支,经营得着实也太难看了。这一次吃过了流放的苦楚,杜构心中更是生出了想要向上攀爬的念头。
无论他将来还能被朝廷所用也罢,还是搏得几分虚名,从此浪荡江湖也罢,总好过眼下这般,被人轻视耻笑。
接风宴所在的这家新开的酒肆十分宽敞,大堂里点着好几盏沼气灯,照得到处都是亮堂堂一片,那一道一道的酒菜被端上来,就连那盘子里的葱蒜辣椒这些配料都看得一清二楚的。
看东西一点都不费劲,心情也就格外轻松些,前面那一路走得辛苦,这时候总算是到地方了,席间众人吃得高兴,难免也就多饮了几杯。
第二天杜构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邻近中午,与他同来的那名莱州青年早已起来了,这时候便说要去给他打洗脸水,被杜构拦住了:“我自己去吧。”
这县衙里头有专门用作洗漱的屋子,他们昨天下午刚到的时候,便去过了。
“那我去与你拿些饭食。”那青年言道。
“嗯。”杜构点点头答应下来。
这名青年名叫夏彦,乃是莱州当地一个商贾之子,家资虽丰,在当地却并没有什么地位,与那些掌握实权的家族相交,受尽盘剥不说,时常还会被人轻视。
夏彦这一路跟随杜构而来,也是想搏一个出头的机会。
早几年,夏彦便是在杜构开始在莱州做鱼罐头的时候去投奔他的,之后渐渐成为杜构身边一个助力,后来杜构被流放,他便与其他几名莱州青壮一起,一路护送杜构南下。
现如今他二人辗转来到常乐县,因为罗用的安排,杜构感觉自己的前程明朗了许多,但是对于一直跟随自己的夏彦,一时却也不能为他做什么,只希望自己将来能够有所成就,也好回报夏彦对他的忠义。
还有罗用对他的信任,白家人这一次的相救,以及莱州父老的恩情。
待杜构这边洗漱之后回到屋子里,不多时,夏彦那边也从前院端了饭食过来。
因为已经过了早饭的时间,前边的厨娘这时候便简单给他弄了一些,一碟子用鸡蛋白面煎得软软的鸡蛋饼,一小碗用食醋和油辣子配起来的蘸料,一大碗粟米粥,还有一碟切片的嫩胡瓜。
杜构先是夹了一块鸡蛋饼,蘸了醋汁吃到嘴里,滋味颇佳,又夹了一片胡瓜,甚是爽口,只那粟米粥有些凉了,应是早上煮好放到现在。
吃过早饭,他二人去了前院,听闻罗用正在办公,便没有去打扰,径自出了县衙,打算在城里逛逛。
自从罗用来到这常乐县以后,这个破落小县城也渐渐变了模样,街道都被铺成了水泥路面,城墙也重新修过。
因为往来商贾众多,城中商业发达,所以这几年又新建起了不少商铺,县中很多人家在手头比较宽裕的情况下,也都重新修葺了一下自家的房屋。
现如今放眼望过去,城里头这一栋栋的房屋,大大小小的,大致瞅着倒也还算齐整。
不过高大的屋子总归还是很少,有些地方还留着从前破落的小屋,还有一些大屋子看着也比较旧了,不管是大屋子还是小屋子,一概都是草棚屋顶。
眼前这座小城,与他几个月前在长安城看到的景象相比,自然是有些寒酸的。但若是与他们这一路走来的其他地方相比,已经算是颇为富庶了。
早前杜构被流放岭南的时候,那一路上也曾经过不少城镇村落,越是靠近岭南,那边的百姓对于外来人便越是提防得紧,尤其是在一些乡野小村,但是对于他们那些人的生活之艰难,杜构他们也是看在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