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说在这朔州城中,对于他们赵家,轻视者有之,艳羡者有之,眼红嫉妒者亦有之。只是他们都只看到了赵家如今的模样,却又有几个人会去细思,他们赵家子弟是经历过怎样的一番艰辛之后,才能有今天。
路途遥远,行路艰难,对于这几个字,再没有比他们赵家人更能深刻体会的了。
早年他们兄弟几人深入草原,与那草原上的游牧民做买卖,遇着那些良善敦厚的便也罢了,若是遇上那些凶狠霸道的,不死你也得脱层皮,牲口钱粮尽数被夺也是常有的事,他那两个兄长甚至折在了草原上,仆从跟随更不知凡几。
如今赵家能有今天的基业,靠的便是当初他们这些人在草原上开辟出来的那一条商道,这条用鲜血铺成的道路
“罗公心慈”赵畦叹道。
想起早年那些艰辛往事,他这时候已然是红了眼眶,随着这年岁渐长,骨子里的那一股闯劲已然是被岁月消磨去了许多,倒是有些多愁善感起来,想来是这日子过得太舒坦了。
“如此,我这几日便再进一次草原,与那些草原上的兄弟打一声招呼,叫他们莫要将羊毛卖与他人。”沉默片刻之后,赵畦又说道。
“阿耶”赵琛吃惊,他父亲这几年都在朔州城中,很少出去走动,如今竟是又要亲入草原
那草原上可比不得中原之地,一些草原民族虽然明面上已经对大唐称臣,背地里却依旧行那强抢掠夺之事。纵使他们赵家在附近这一片草原上有自己的商道,但依旧还是危险重重。
“这把老骨头安逸得久了,也该出去和那些草原上的兄弟走动走动。”赵畦表示自己主意已定。
草原上的人民需要粮食食盐和布匹,当初开辟这一条商道的时候,也有许多草原上的青壮和他们共同抵御贼寇,那都是一起搏过命流过血的交情。
在草药上讨生活,比他们这边要艰难许多。又怕水草不丰,又怕贼人抢掠,又怕遭遇狼群
转眼已是多年未见,不知道当初那些老伙计都还活着没有。
此时。石洲离石县西坡村。
罗三郎正与他的几个弟子一起,在地头上给麦子施肥。
这些日子以来,他在自家附近那片荒坡上烧了好些土粪,多是以干草细土为主,中间还掺杂一些晒干的猪粪稻草,加了这些干粪烧出来的土粪堆,那个肥力是很足的,烧出来的气味都不一样,村人都说那味儿好闻,不用说,那就是馋肥料馋的。
那些烧好的土粪堆浇上猪尿以后,就在坡上放着,为了避免雨水浇淋带走肥力,罗用还在上面盖了草帘子。
这时候已经有村人开始后悔当初没听罗三郎的话,在家里养几头猪了,若是能修一个像罗家那样的猪圈,养几头猪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麻烦。那猪圈里头的尿水只要能及时排出,最后得到的肥料就不会是他们从前印象中那般脏污泥泞不堪用的模样。
若怕熏得院里发臭,大可以将猪圈修在离自家院子远一点的地方。原本他们村里许多人也是把茅房修在外头的,家里只要放那一两个木桶,常倒常洗便是。
做了这几个月的豆腐,西坡村家家户户,多少也都有一些积攒,这时候便有人动起了要买一两头猪崽回来养的念头。
买两头公猪,也学罗三郎那样,把猪给劁了,一日两顿热食地围着,最后不仅能得两头肥猪,另外还有那许多的粪肥。
只是眼下这季节,地里头的庄稼正是关键时候,若想养猪造粪,这一时半会儿的怕是来不及。
再说家里实在也分不出那些个人手来,又要种地又要做豆腐的,原本就已经是分身乏术,有些人家里实在是人手不足的,便只好把豆腐买卖停掉几日。
“三郎,你那些猪粪可是要卖”村人问起这个的时候,便有些不好意思,当初三郎跟他们说养猪,这些人一个个的都嫌养猪这事又脏又臭又没效益,如今竟然又开始打起他家猪粪的主意,着实也是有些没脸。
“你若要,便拿一担豆渣来换两担猪粪,如何”罗用倒也好说话。
说起来,他那八头猪现在都还比较小,产的肥料不算太多,自家那十来亩地,够是够用了,却也没怎么多。
只是这全村上下,若是别人家的肥料都不够,就他一个人把地里的庄稼种得又肥又壮,待到收成的时候,别人家一亩地只得二百来斤,他一个人就算种出三四百斤,那又有什么意思。
只要他手里有钱,村人家中又有粮食,他罗用若是缺粮食吃了,大可以拿钱去买,又何必死死扒着那点肥料不肯分给别人。
“你若是有多,我便跟你换几担。”村人也不是真的要和罗用抢肥料用,只想着对方如果有多,自己便跟他换几担过来。
之后的日子里,偶有村人担来豆渣找罗用换猪粪。
也有村人花费钱粮请罗用那些徒弟帮忙修猪舍的,自家实在是腾不出人手来,再加上那些人修的猪舍实在也是很好,三五个青壮一起修一个猪圈,也是快得很,为了让这些猪圈能更经得住使用,村人都要求他们把底下的石墙砌得高一些。
修好了猪圈,又买来了猪崽,便有人请罗三郎过去劁猪。
罗用并没有要吃这碗饭的打算,所以对于这个劁猪的手艺,自然也就没有藏私,谁要想看,尽管过来看,赶紧把手艺学会了,下回就不用再找他过来劁猪了。
“嘶”
罗用一刀下去,身后便响起几道嘶嘶的吸气声,仿佛那刀子是割在了他们身上一般。
“嘶”
罗用又一刀下去,身后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师傅,我来试试。”待劁过了几回之后,终于有一个弟子提出了想要自己下手试试的想法。
“行,那你试试。”罗三郎老怀甚慰。
说话的这个弟子名叫刘活,可见其父母愿望之朴素,别的不求,只求他能够活下来便好。
刘活此人其貌不扬,身量不高,长得也有几分瘦弱,年仅二十五,看着却已是三十多岁的模样。
罗用早前跟他闲聊的时候听他说过一些,怀胎不足十月便降生了,又是在青黄不接的早春,营养没跟上,于是后来便长得瘦弱矮小了,他们家那些叔伯兄弟,个个可都长得高壮。
像他这样的,先天后天都有不足,长成这样的体格,也和别人那样背了东西到乡下去卖,定是要比别人吃力,若是能学得了一些手艺,就能轻省些许。
再说罗用的这一批弟子。
大冬天能跑去太原城给人盘炕的这些人,大多都是一些心思活络胆子也比较大的,又能在开春的时候,不贪图太原城那边的生意,及时赶回来帮罗用耕地,说明他们也都是知恩图报,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
这些人大多都是当初和许家那三个兄弟一起过来的,后来又三三两两赶过来几个,也在其中。
后来又有一些学了盘炕的手艺人想要认到罗三郎门下,结果先前那些弟子却放话出去,说师傅不欲广收门徒,你们既然从他那里学得了手艺,在心里敬重他也是一样的,不必个个都与他行师徒之礼。
这便是罗用的意思了,他身边确实也是需要一些帮手,但却并不想弄出太大动静,这毕竟是封建王朝啊,你一个人整那几百上千个弟子,那是弟子呢,还是兵士呢,该不会是想造反吧
再说这人一多起来,麻烦事也多,像现在这样有那么二十几个人来来去去的,便很足够了,将来若想再扩张一下,那就等将来再说。
转眼,时间已是五月下旬。
廿五这一日,罗家院子人进人出,那些都是来买糕的乡人,也有从县里赶着牛车马车过来买的,一块糕一文钱,以现下这铜钱的购买力,在他们当地倒也不算十分便宜,但吃得起的人还是很多,尤其每月只有逢五这三天有做,一个月只那三回,舍得吃的人家那还是比较多的。
后院那边,罗用的几个弟子在院子里排排坐,一人抱着一个木桶,手里拿着罗用新制的打蛋器,哐哐哐打着蛋液,待打发到了他们师傅要求的程度,便在桶上盖一块干净的麻布,送去灶房那边。
灶房里,罗大娘和罗二娘负责将那些打好的蛋液拌上红枣红糖面粉枣泥豆沙等物,林兴乐负责烧火,有那蒸好的枣糕,也是他负责搬到小卖部那边。
小卖部这边着实是热闹,前来买糕的人络绎不绝。人声,牛马声,不绝于耳。
屋檐下那一只正在孵蛋的燕子,不时从泥巢之中探出一个黑黑的脑袋往下看,另一只出去觅食的,每次回来,也都要在院子里转上几圈再走。
罗用切糕收钱的就没个闲下来的时候,四娘和五郎两个倒也很能帮上一些忙。
至于最小那两个,被关到后院去了,给枣糕吃,叫他们和麦青豆粒儿一起玩,还有那些正在打鸡蛋的弟子帮忙看着,罗用他们也都是比较放心。
话说廿五这日清晨,有两人一路骑马进了离石县城,找城中百姓询问,他二人欲往西坡村,该走那条路。
城中百姓便指着城门口的方向说道:“你二人出城去,看哪一条路上行人车马最多,便往哪处走,等走到了这附近最热闹的那一个村子,便是西坡村了。”
此二人按那指路人所说,很顺利便找到了西坡村,看到村口那个小院人进人出很是热闹的样子,一问之下,果然便是那罗三郎家宅。
于是这二人便分工,一人在这边看守马匹,让这两匹马在附近吃吃草,看那罗家院子那人进人出的模样,这会儿应是挤不进去这两匹大马了。
另一人则拿了信物去寻那罗三郎,找他说明他们这一次的来意,向他买些羊绒袜子。他二人打算在买了袜子以后就回离石县城,今晚在那里住一夜,明日一早便启程回长安。
两人约定,于是负责看马的那人便在村外找了块草地,让马儿吃草,顺便自己也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歇歇,看着村口人进人出的热闹景象,也是有些新奇。
他二人从长安城一路骑马过来,虽也有经过一些城镇,却没想到,在这个小小的西坡村,竟然能看到这样生机勃勃热闹喧哗的场景。
这时候地广人稀,整个大唐朝约莫也就那么两三千万的人口,哪能不荒凉,这时候的人见惯了也许并不觉得有什么,换了罗用这种从二十一世纪穿来的,看在眼里便感觉十分地荒凉。
长安城确实是热闹,但是这天底下,又能有几个长安城。
“怎的还不来莫不是那罗三郎不认得信物”等来等去,都没等到同伴从那罗家院子出来,那个负责看马的汉子也是有些着急了,奈何有这两匹马在,他也不好跑去看究竟。
又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那家伙怀里抱着一堆东西匆匆忙忙向他这边跑过来,边跑还边冲他这边大声高喊:
“哈哈哈你定是想不到,这山野小村竟还有这般好的吃食这糕当真是比长安蜜芳斋的点心还要好吃一个只需一文钱,你说便宜不便宜”
第32章 臭味相投
tscritgt西坡村中,有一对殷姓姊妹,前几年她们父亲去边疆打战,之后再没回来,去年夏天,她们的母亲也在那一场山体滑坡中没了性命,从此便留下这姊妹二人孤苦无依。
好在殷家翁婆都还尚在,这姊妹二人的父母和上面的伯父以及下面的叔叔并未分家,没了父母之后,姊妹二人也依旧在家中吃饭,只是免不得要看一些脸色,她们婶婶还说这两个丫头命硬,叫自己家里的小孩离她们远着点。
上面的翁婆虽然并未说什么,那个当阿姊的却很害怕,整日里战战兢兢,生怕翁婆哪一日突然就发话说要把她俩拉去卖了。
姐姐殷兰认为,她那翁婆心里必定也是想要把她们卖掉的,只是碍于颜面,怕村里人说话,所以才一直没有开这个口。
这样的想法越来越深,她便有些魔怔了,每日里吃饭的时候,看着围坐在饭桌边的这一家老老小小,仿佛就像是在看一群吃人的妖怪一般。
殷兰很少出门,每日里只管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搓麻线,七八岁的小姑娘,搓出来的麻线却是又细又均匀,半点都不比大人做的差。
平日里把她妹妹也是看得紧,她妹妹殷朵儿才五六岁,还不晓事,常常闹着要去院子里跟其叔伯家的兄弟姊妹一起玩,每当这种时候,殷兰就会打她,打过几次,殷朵儿跟她便有几分离心。
前些时候,殷兰听院子里一个堂姐说,罗三郎家在做垫子,他自己做完以后,还须得要人拿个小棍细细地戳,直到把那垫子戳得密实齐整了才算完。戳一个那样的垫子,能得他家两块鸡蛋糕。
于是殷兰就想着,自己也去拿一个那样的垫子回来戳,弄得好了,每月也能挣回来几块糕,哄哄殷朵儿。
她原本还担心那罗三郎不给,毕竟自己年岁还是太小了些,没想到那罗三郎竟果然如村里许多人说的那般,十分地好说话,先是让四娘五郎跟她细细讲了这个东西要怎么做,然后便从屋里取出一块那样的垫子,叫她拿回去慢慢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