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胡商在铺子里或坐或靠,有些人甚至不肯进屋,就在院子里守着自己的货物,偎在骆驼身上,端着粥碗喝几口热粥。
街道上,不时又有成群结队的差役走过,这些人装荣整齐精神抖擞,一看就是一个纪律严明的队伍,再看看他们红润的面色和结实的身板,这座城里的官员显然没有亏待他们。
“都说那罗三郎是个有钱的,果然不假。”一个胡商放下粥碗,抬起衣袖抹了抹自己面上的尘土,对身边的人说道。
他们这些人之所以没在敦煌停留,宁愿多走一天的路,也要到常乐县来休息整顿,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些人大多听闻过离石罗三郎的名声,也相信像他那样的人物,应该是不会与自己这般小商贾为难。
那敦煌城虽然热闹繁华,但是各方势力多了,难免也会滋生出一些乱象,像他们这样的小商贾,一个不小心若是栽在谁手上,今年这一趟,很可能就要白走了,若是遇着心狠手辣的,那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哒哒哒哒。”这时候,街道上又大摇大摆走过去一头毛驴。
“这是谁家的驴,长得真不错。”一个胡商见了,忍不住称赞道。
那店家的儿子这时候正在给院子里的骆驼喂水,听闻了这个话,抬头往院子外头瞅了瞅,接话道:
“县令家的驴,也就前些日子忙春耕的时候见他骑过几回,平日里这头驴没啥事就自己四处转悠。”
“不怕被人给捉了”那胡人奇道。
“那倒不能,就是被人给哄着出去驮了几日豆腐罢了。”店家儿子言道。
他们城里一个破落户家里的小孩儿,从前整日就在城门口帮城里的酒肆客舍抢生意混饭吃,后来他们新县令整顿了,不许有人到城门口抢客人,于是他便没了营生。
后来那厮见人卖豆腐挣了钱,他就总想干那个,哄着外地来的一个大个头帮他担了两回豆腐,后来城外开了水泥作坊,大个头上那儿干活去了。
后来不知怎么的,那小子就把主意打到这头驴身上去了,罗县令也不管,就由着那小子赶着这头大毛驴往敦煌走了好几回,听闻这头驴就爱去敦煌,出了城它就往敦煌走,你叫它去晋昌,那它不爱去,晋昌哪有敦煌热闹。
“你们县令不知道”这城里的小孩胆儿也太肥了,主意都能打到县令家的驴子身上。
“知道啊,咋不知道。”这骆驼还真能喝,转眼一桶水又没了,店家儿子抽抽鼻子,拎着水桶又上旁边大水缸打水去了。
“那他不生气”那胡人问。
“不生气啊,说是小孩子闹着玩儿呢,只要那毛驴自己乐意就成。”他也想哄着五对帮他拉一拉板车呢,可惜人家对这活计显然是不感兴趣。
就在他们说话的工夫,又有一队差役从街道上走过。
胡人们对差役总是在街道上走来走去,还有刚才进城的时候也检查的相当严格这一点,都没有什么不满,相反,他们都觉得这样很安全。
一个和平安稳的环境,必然需要有人去守卫,尤其是在这个各国边境时常会发生摩擦的年代,像这样的边境地带,土匪强盗往往也都比较多。
乔俊林这个人心思缜密,做事也很认真,把这座城的安全交给他负责,罗用很放心,甚至比他自己亲自上阵还要更加放心几分。
近来,随着往来于常乐县的商贾行人不断增加,乔俊林的工作量也增加了许多。
除了巡城,他每日还要去跟进白酒酿造的进度,经过几个月的摸索,他们现在已经基本能够制出白酒,只是口感还不够香醇,有些杂味,一时也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那几个酿酒的匠人,近来每日都在进行小批量酿造,试着去摸索经验,乔俊林一有空就总往那边跑。
他这边两头跑地忙活着,罗用这几个月也不得闲,主要就是忙春耕。
劝农课桑,是所有的地方官每年都要开展的工作,农户若是有什么困难,他也得帮着解决,一般就是跟那些地方上的地主富户们去协调。
这些时日忙活下来,罗用鞋子都穿破了几双,嘴皮子都磨破了几层。
今日难得空闲一些,腾出功夫整理整理内务,结果就给他整理出来一堆破袜子,那里头小半是他自己的,大半都是乔俊林的,乔俊林那小子穿鞋穿袜比他还费。
于是这一晚,乔俊林从酒坊那边回到县衙后院的时候,就看到这个传说中很有钱的罗县令,正对着油灯补袜子。
“怎的自己缝上了”乔俊林拿起一只袜子看了看,针脚还成,不算太丑。
“不过几双袜子。”就这点活计,他也不想去麻烦别个,到时候弄来弄去,再给自己弄出一堆说亲的。
“可要我帮忙”乔俊林问他。
“不了,你歇着吧。”罗用说道:“可吃过饭了”
“吃过了。”乔俊林这时候确实也有些累了,于是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就这么坐在一旁,托着下巴看罗用缝袜子。
他俩自打来到常乐县,一直就住一个屋,之前那一路上,为了安全方面考虑,也都是一起住的,早前刚到常乐县的时候,局势也不怎么太平,就罗用这小身板,乔俊林还真担心自己一个不留神,这家伙就被人给下了黑手。
就这么住着住着,慢慢也就习惯了,这间屋子挺大,土炕也宽敞,中间摆个炕桌,他俩一人睡一边。
“这两日城里头没什么事吧”罗用问他。
“没什么大事。”乔俊林说道,这小破城能有什么大事,不过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最近他整日地领着那些差役到处巡逻,原本有些个不安生的,现如今也是不敢闹事。
“这阵子胡人多,你多留个神。”那些胡人也不是个个都是善茬。
“我省得。”这事乔俊林心里比罗用有数。
他们这边在说胡人,胡人那边也在说他们。
有人说这罗三郎把常乐县整治的不错,这城里头瞅着挺安生,不如便在这里歇息整顿几日,这一路紧赶慢赶的,人都有些吃不消了,骆驼们也都很疲乏。
“还是莫要停留太久,免得多生事端。”
“都到这里了,再扛一扛,待走到了张掖再歇息,那边我们熟。”
“听闻现如今凉州城比张掖热闹。”
“还不是因着那两条水泥路。”
“不若我们也去试试那水泥路,一路走去长安城看看”
“你说得倒轻巧,从这儿到长安城,你可知究竟有多远”
“莫说了,明日在这里歇息一日,后日便出发吧。”
“哎,都歇了吧。”
这些人如此商议着,待那几个领头的都同意后日出发,这件事就此便定下来了。
之后众人便纷纷歇下了,这城里头治安好,罗用这个人的风评也好,住在这常乐县城,胡商们还是比较安心,虽也安排了人看守货物,但也好过之前这一路上的提心吊胆许多。
这段时间着实累得狠了,第二日这些人便也起得晚些,等他们陆陆续续起来活动的时候,外边街道上早已经是一幅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
那些个来来往往的,基本上都是挑豆腐卖的,有本地的挑夫,也有外地来的,那一担担的豆腐挑出城去,寻个地方卖了,多少都能挣些差价。
这时候,只见一个汉子挑着一担子乳白色的浆饮从铺子前边走过,他身后还跟着个十来岁的小娘子,手里拎着个柳藤编的篮子,篮子里头金灿灿的也不知装的是甚。
“那是咱县里头卖的豆浆油条,客人若是要吃,我这便与你们买来。”这个铺子里的店家见这些人直往那对父女那边瞧,连忙也说了。
“油条是甚”豆浆他们听得懂,唐人素喜浆饮,所谓豆浆,定然就是用豆子做的浆饮了,只是那油条,却是闻所未闻。
“油炸的面食,与豆浆同食,乃是绝配,这也是咱常乐县才有,搁别处可吃不着。”那店家言道。
“那你这便去与我们买来。”
“哎。”
不多时,这店家便也挑着一担豆浆,提着一篮油条回来了,他这身板结实,这点子东西,根本不需得去两个人。
那些胡人这时候也有些等不及了,拿碗的拿碗,分油条的分油条,一时间这铺子里头就很是热闹起来。
“这油条放在豆浆里头蘸一下,好吃。”店家还在一旁传授他们吃豆浆油条的经验。
“这油条怎的这般松脆”
“这可是咱罗县令从长安城带来的秘方,我怎会知晓”
“就是不顶饱。”
“一斤油条也才十二文钱,这往来的商贾,哪有吃不起的。”
“呼噜呼噜好吃”
“豆浆呢这就没了”
“嗨,这豆浆价贱,吃没了老汉再去与你们挑一担过来便是。”
“快去快去,油条也多买些。”
“再买三斤。”
“五斤,再买五斤。”
“哎哎。”
那刚出锅的油条配热腾腾的豆浆,着实是很好吃,价钱也颇实惠,这些人吃过了这一回,第二天一早就起来了,赶着店家去给他们买豆浆油条。
吃完了也不说要走,第三天还是早早起来,催着赶着叫店家赶紧去给他们买豆浆油条。先前还道歇一日便要走,这时候却是没人提起。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说灵感像泉水的话,最近这就是到了枯水期了,每天端个小盆在那里接着,也还是接不了多少。
第275章 常乐县令
胡人们之所以不舍得离开常乐县, 当然不仅仅只是因为豆浆油条。
这一路的长途跋涉, 再加上长时间的提心吊胆, 这些人无论是在身体上还是精神上, 都已经十分疲惫了。
常乐县这个地方让他们感觉十分安全舒适,这里没有强盗, 没有狼群, 也没有错综复杂的势力盘结。
经过几天时间的观察以后, 胡人们也都发现,常乐县本地的那些富户们, 对于今年新来的这位罗县令颇为忌惮。
他们当中的有些人或许还在观望,有些人则已经在城中修建起了酒肆客舍,想要借着这一股东风发展自己的家族, 这样的选择,基本上也就算是站到了罗县令那一边。
目前城中各方势力颇为安定,安定与发展是人心所向, 而罗用无疑就是那个最合适的领路人, 在这种形势下, 没有人会公然站出来与罗用为敌。
“此人便是罗县令”
“正是。”
“他就是那棺材板儿,怎的竟长这般模样”
“罗县令甚是年轻。”
“”
这天上午,罗用到县衙外边去拿豆浆油条的时候, 就听到有几个人在那里窃窃私语。
这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作为一块传说中的棺材板儿,现在的常乐县县令,那些外来的胡商对他总是充满好奇, 于是被人围观也就成了他现如今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他怎的自己出来拿吃食”
“那几个昆仑奴去了水泥作坊那边,乔头儿今日一早便去了城门口,除此之外,便也没有旁的人了。”
“竟是连个婢女都无”
“无。”
“你们罗县令需要一个妻子。”
“啧,你也不看他是什么人,哪能在咱这儿娶妻,要娶也是将来回了长安城再娶。”
“那他应该先找一个侍妾。”
“先前早就有人送过了,完完整整又被还了回去,你们也别打这个主意,咱罗县令不是那样的人。”
“啧,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你说什么”
“你才有难言之隐”
“”
啧,又吵吵起来了,这也算是日常的一部分了。
唐初这时候的民风还是有几分彪悍,尤其是在这种边陲之地,一个个虎了吧唧的,用后世的一句话来说,就是对抗性颇强,几个人凑一块儿,前一刻还唠得好好的,后一刻说不定就要吵得脸红脖子粗,好在轻易倒是不动手,主要是怕被那些巡城的差役给逮着。
罗用捧着一碗豆浆两根油条进了县衙,这县衙前头是办公的地方,几个月时间过去,现在的常乐县县衙也不像从前那么空荡荡了,长安那边又安排了几个官员过来,县丞主簿这些基本上都已经到位,现在主要就差一个县尉了。
听其他几个人说,当初他们从长安城出发的时候,那县尉便托病不肯与他们一同出发,看那态度,像是不打算来了。
这种事在这个年代也算是比较常见,毕竟交通不便,路途遥远,能够当官的那些人,家境大抵又都很不错,很多人根本吃不了苦,再加上像县尉这样的职位,逼格实在太低,对于他们之后的仕途又没有什么帮助,这年头可没有什么从基层干起的说法,逼格低了以后就很难再混到上流社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