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帝叹了口气,“虽是被栽赃,但玥儿的确有错,令他禁足半月,抄《礼记》反思,德妃你护犊心切,隐而不报,甚至敢欺君,也禁足七日思过。”
说着欺君,却只罚禁足,足见贞元帝对二人偏宠,而德妃与李玥虽解了谋害公主之危,可适才在御前所言,的确是欺君之行,眼下贞元帝网开一面,当着这么多人,她自也不敢托大,连忙拉着李玥跪在雪地之中谢恩。
贞元帝又看向崔慕之,不等他开口,崔慕之已自己跪下请罪。
贞元帝长叹一声,“慕之,你身为臣子,出了这等大事,先想着保玥儿混淆视听,实乃欺君罔上,不顾法度,但体谅你初心不坏,朕罚你杖责二十,再夺刑部侍郎之职,禁足府中思过,你服是不服?”
崔慕之以额触地,“微臣罪有应得,谢陛下大恩。”
贞元帝对德妃和李玥宽宥,但对崔慕之的杖责之刑,好歹算皮肉之苦,再加上夺去刑部侍郎之职,倒也说得过去,但太后与皇后脸色阴沉,自是心有不甘。
本能令五皇子李玥万劫不复,却不想最终竟以阿依月自杀收尾,德妃与李玥的禁足无关痛痒,崔慕之的二十杖责,行刑之人多半会见风使舵,届时一点儿外伤,对崔慕之而言不过尔尔,他年轻体壮,半月又可生龙活虎,而刑部的差事今日可免,来日便可再封,左右是贞元帝一句话而已。
太后牵了牵唇,看向了侍立在旁的秦缨,“云阳,你实在是聪明绝顶,不仅救了煜儿和慕之,还令大周的处境峰回路转,实在是功不可没。”
太后温柔带笑,可在这茫茫寒夜之中,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一旁贞元帝看向他们二人,“不错,此番云阳力挽狂澜,谢卿也劳苦功高,朕明日重重有赏,但今天晚上,你们还需辛苦一番再回府,务必将所有证供查个齐备,免得南诏人纠缠不清。”
秦缨与谢星阑应是,贞元帝这才转身道:“母后与皇后今夜也辛苦了,时辰太晚了,母后身体不好,皇后还是早些将母后送回宫中歇息,免得染了风寒,南诏之事,朕与几位爱卿再行商议便可。”
太后笑了笑,“也好,哀家年纪大了,的确不宜多操心,起驾吧——”
太后与皇后起驾回永寿宫,贞元帝便与几重臣返回勤政殿,不多时,花房之外的人便散了大半,崔慕之行刑之前尚是戴罪之身,自有将他从天牢提出来的御林军上来拿人,临走之前,崔慕之又看向秦缨。
他目光深切,看得秦缨一阵头皮发麻,“崔大人有何事?”
当着谢星阑,崔慕之也不掩饰,径直道:“此番幸是有你,否则我与五殿下皆难脱身,崔氏,多半也要岌岌可危。”
秦缨蹙眉,“我并非——”
“我知道你不是为我。”崔慕之打断秦缨,又扬了扬唇,“但我仍十分感激你,待我解了禁足,我再去登门致谢——”
秦缨无奈道:“我既非为你,你便无需如此。”
崔慕之只温文看着她,并不多言语,但如此,愈发显得他十分坚定,见一众御林军侯着,他不再耽搁,转身前往天牢受刑。
秦缨摇了摇头看着崔慕之走远,一转身,却见谢星阑站在飞檐阴影之下,眉头紧紧拧着,似在极力忍耐什么。
第195章 醋意
待问完证供, 已是二更初刻,谢星阑与秦缨返回勤政殿复命,刚走到门口, 便见长清侯崔曜与夫人明氏红着眼眶从殿内出来。
两方打了照面,崔曜还未言语, 明氏先殷切地上前来,“谢大人,县主, 此番这案子,真是多亏了你们——”
明氏言辞恳切, 不等应声, 又感激地看向秦缨, “往日不知县主如此机敏, 此番若无县主看出那南诏公主的计谋,不管是慕之还是五殿下,都要受她迫害, 我真是……真是不知该如何感谢县主了——”
秦缨认真道:“都是公事,夫人不必言谢。”
明氏满面欣慰,越看秦缨越觉喜爱, 甚至上前拉住她的手道:“慕之此番实在妄为, 陛下罚了二十杖责已经算好了,我本以为, 此番他难逃一劫了,等之后陛下不生他的气了, 解了禁足, 我与他父亲带着他去侯府致谢。”
秦缨忙道:“夫人,其实——”
“好孩子, 你不必解释——”
明氏拍着秦缨手背,感叹道:“我都明白,从前是慕之不懂事,亏得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但你放心,他是知恩图报之人,往后他若再敢待你有半分不敬,我第一个不饶他。”
这话透着两分古怪,秦缨自觉错愕,崔曜此时上前道:“好了,他们尚有正事,我们先去天牢接慕之为好,这些都是后话,你倒要吓着县主了。”
明氏抹了抹眼角,这才放开秦缨,又与秦缨二人告辞后,方才与崔曜急急出宫。
待他们走远,秦缨秀眉拧了拧,“他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谢星阑面无表情的,“或许,是还记得你从前的英勇之行吧。”
秦缨想了想才回过味儿来,“你——”
没等她说下去,谢星阑当先往殿门口走去,小太监上前来迎接,秦缨只好将话头咽了下去,她看着谢星阑的背影撇撇嘴,未想到此人还会嘲弄她了。
进殿禀告完,贞元帝疲惫整日,也未多言,只吩咐道:“此案涉及皇室,就不在翊卫衙门结案了,将一应证供交给内府,让司宫台去办吧。”
谢星阑应是,贞元帝又道:“赵永繁的案子,你明日仔细些,他的家人不日便要入宫,不管是对他家里,还是对定北侯府,都要有个交代,除此之外,那在外策应江原的内奸,仍然是重中之重,死一个南诏公主,都没有留下个后患严重。”
谢星阑连忙应声,贞元帝又夸了两人几句,这才令他们出宫归家。
走在宫道上,秦缨方才问起江原如何开口,谢星阑道:“审了数日,他就算是个硬骨头,也只是勉力支撑,后来冯萧他们寻了些迷药,更令其意识涣散,如此不备,才招出些细节,但此法不可常用,他也未道出藏在大周的细作是谁。”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秦缨思及此,又拧眉道:“其实在今夜之前,我都没想过阿月是自杀,她用自己的性命栽赃五皇子,除了当着蒙礼道出的那两点之外,还可令五皇子被惩治,届时崔氏不甘,大周朝野也势必动荡,大周越乱,对他们自是有利,但……”
她看向谢星阑,“如此便可令一人甘心赴死吗?”
谢星阑道:“她与蒙礼有私情,此行不仅为了南诏,也算为了保护钟意之人,如此想,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秦缨抿唇,“若真是如此,那我便为她不值了,她死后,蒙礼有悲痛,却并不多,他想的多是利用阿月之死威胁大周,并且我看下来,蒙礼和施罗似乎都没想到阿月会死,利用自己栽赃五殿下,应该只是阿月自己的主意。”
谢星阑也皱眉道:“确是如此,蒙礼对她之死毫无歉疚,反是施罗更显沉痛。”
秦缨语声幽幽道:“阿依月是否为了蒙礼才来大周,还无法证实,也不知明日,他们会如何与陛下讨价还价?”
谢星阑道:“多半是大事化小,南诏死了一位公主,大周死了一位将军,他们若是不想掀起战事,便不敢在大周帝都太过放肆。”
秦缨不快道:“阿月是自杀,但赵永繁却是被谋害,这并不能相提并论——”
谢星阑笃定道:“但南诏势必要以此为借口,他们也绝不会承认谋害赵永繁有他二人之意,眼下阿依月死了,便算是为赵永繁抵命。”
虽不认同,但秦缨知道谢星阑所言有理,她长叹口气,心底浮起一股子无力来。
说话间,二人到了宫门处,还未从城门洞中走出,一道马蹄声从西面传来,秦缨眼风一转,便看见不远处的御道上,正有一路人马从西北方向驶来,队伍走的不快,待看清马车上的灯盏字样,秦缨脚步猛然一顿。
大大的“崔”字随灯盏摇晃,一看便是长清侯府去接崔慕之的车架,除却一辆朱漆宝盖的马车之外,前后还有二十多武卫随扈,声势浩大。
见他们行进极慢,便可料想崔慕之伤的不轻,此刻若驾车御马离去,少不得又要撞上,秦缨怕了这家人的殷切,这才停了下来。
谢星阑微微眯眸,“怎么了?”
秦缨摇头道:“我可不想打照面。”
谢星阑黑着脸不语,只盯着远处人马如蚂蚁慢行,崔曜虽并未第一时间替崔慕之求情,可如今这幅阵仗也足见歉疚与心疼,到底是亲生父母,哪里真舍得崔慕之受罪?
谢星阑不说话,秦缨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宫门前灯火晦暗,她二人停在门洞阴影里,莫名有些怪诞之感,想起此前谢星阑那阴阳怪气之语,秦缨轻咳一声道:“我此前那些荒唐事已经过了这样久了,按理大家该忘的差不多了才对。”
她真是不该哪壶提哪壶,谢星阑语声莫测道:“并非许久,也只五个月罢了。”
秦缨听此言颇有深意,讶然道:“难道你也知晓?”
按谢星阑的性子,他对世家间那些儿女情长的流言,就算听到,也只当做耳旁风,绝不会上心,但她如此一问,便觉谢星阑气息重了重。
黑灯瞎火的,她也看不清谢星阑神色,只找补道:“其实那些事……只是我不知事任性所为,少时狂悖恣意,想学话本故事。”
谢星阑起先的确不知晓,便有所耳闻,也是雁过无痕,可自从他命谢坚探查一次后,云阳县主对长清侯世子的痴情逸闻,便深深印在他脑子里,且还有越来越清晰之势,他如今,可知道的再清楚不过了——
他深吸口气,“是吗?”
见他语气大不寻常,秦缨一时心虚,“是呀,好比说学戏,并非是听闻崔慕之去过戏楼,我才要学,其实只是我自己想见识罢了——”
谢星阑胸膛一阵起伏,秦缨却还未停。
她语气坦荡道:“还有什么去国子监,难道女子便不能入学监读书习文?再比如,外头说我为崔慕之拒三次太后指婚,其实我本就不——”
“哎,你等等——”
谢星阑再听不下去,大步出了门洞,秦缨见崔家人还未走远,忙跟上来,“你慢着点呀,若再碰上,少不了又是一番感激之言。”
谢星阑倏地驻足,秦缨差点撞在他身上,便见他背脊板正,头也不回道:“若你非当初,平常心相待便是,他们致谢,很令你为难吗?”
秦缨苦滋滋道:“我是平常心,可旁人不做寻常啊。”
她有些郁闷,“谁要从前那些荒唐事,确是‘我’所为呢。”
谢星阑紧握腰间剑柄,“你倒知道。”
秦缨无奈嘀咕,“我也不想的……”
话音刚落,谢星阑又转过身来,他眸子黑得惊心,一错不错问她,“倘若此番入狱的并非崔慕之,你可还会如此不计后果翻案?”
秦缨一愣,“什么?”
话出口的瞬间,谢星阑便有些后悔,他心中明明有答案,也素来最会隐忍自控,此时却这般压不住气性,但幸而秦缨只满眸迷惑,并未发觉他的心思。
谢星阑强定心神,亦缓了声气,“没有忘记前事的不止崔家,还有太后与皇后,此番帮了崔慕之和李玥,最不快的便是她们。”
秦缨面露恍然,“原来你在担心这个,无论太后和皇后如何想,我所为也是一样的,难道太后会觉得我是为了崔慕之才尽力破案?”
谢星阑刚压下去的气闷又冒起来,直顶的他胸腔生疼,连他也有一二刻止不住这样想,更别说其他人了!
见他默认,秦缨不禁道:“你不必担心,我早就对太后说过,再没从前那番心思了,今日太后即便心中不快,但我不求名不求利,她也不能拿我怎么样,我往后多入宫请安,时间一长,她不会放在心上。”
顿了顿,秦缨迟疑道:“你不高兴吗?”
这般一问,竟令谢星阑心腔微酸,他避开她视线,直往马车旁走去,“我高兴,案子定了,自是高兴。”
秦缨不信,“你是怕太后将今日一切都怪在我身上?我看得出,你在太后和陛下面前几番多言,是不想我成为众矢之的,本来此案尚可拖延,但那会子陛下有意护着五殿下,太后便要逼迫陛下杀崔慕之,这实在紧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