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江琬跟着将她送出客院,还要再送,许娘子却回身对她摇了摇头,语气中多了些规劝的意思,:“无需送了,也无需对郡王说我来过,还是那句话,就是侯府三姑娘,奴婢认为也与郡王缘分不深,郡王此番进宫还有永安长公主等着剩下的话,奴婢就不多说了。”
林江琬站在客院门口,一直望着许娘子走远,这才转身回到屋里。
屋子中还散乱着她之前没整好的行装,忙了这半天,连口热水也还没喝上。
她却没什么兴致再收拾整理了,而是找出了医箱子,取出捯药的石杵和一些未研磨的药材,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砸起来。
她心中静不下来,至少不像刚才对着许娘子时表面那样平静。
京中复杂早在她意料之内,可许娘子的到来,还是令她有幡然开悟之感正所谓灯下黑,郡王的面子哪怕是正午太阳,也总有他照不到的地方。
如果光指望依靠他的抬举,莫说要在京城立足,就是郡王府都未必站得住。
她微微叹了一声,凡事还是得靠自己啊。
好在是人就难免有个小病小痛,她多弄些药材出来照今天这架势,兴许这以后用得着得地方还多着呢。
不过
手上研磨了几圈,又忍不住停下发呆。
许娘子的话对于她这种把性命看得无比重要的人来说,可谓是字字如金,都是她日后需要小心奉守的。
前头那几句她听着十分受教,不过最后送出门的那一句,却让她心里有些说不上的感觉,似乎有点开心不起来。
宫里有个永安长公主等着他吗
长公主啊会是什么样的女子呢
陆承霆在宫门前解了甲胄佩剑,换上一身玄黑镶银狐狸毛的风雪袍,内侍太监总管领着肩舆候在一旁:“皇上一早吩咐了,殿前落雪路滑,叫奴才们抬着郡王进去。”
陆承霆望了一眼那清扫得干干净净的宫道,面无表情坐了上去。
内侍太监忙喊了几位抬轿的起身,一路朝御书房而去。
陆承霆脚不沾地地被送到殿前,对总管说了声谢,便撩了风雪袍,打算照旧例单膝在殿前跪着求见。
这一回,殿前太监跑得快,消息传进殿得也快,他这边膝盖还未着地,里头就赢出来一道明黄身影。
“承霆,朕可算把你盼回来了。”那身影上前一步将他托起,还要再说什么,却被殿外的冷风吹得咳嗽了两声。
陆承霆抬眼便见皇帝贺瑞一脸欣喜地望着他,他满心乱账跟这位昔日友人算一算,但真见了他,却什么都计较不起来。
当下眉头紧蹙,侧脸问向一旁伺候的太监:“皇上怎么又咳嗽了可宣了御医”
一旁太监一个鞠躬大礼,头都要弯到膝上了:“皇上本不咳嗽的,今日听说郡王回来,就刚刚,朝殿外走了好几趟要迎郡王,这才咳了。”
他还要再说,已被皇帝打断。
“不碍事的,不过吸了口风,反倒是承霆此去路途辛苦,朕需好好犒赏郡王府了。”
陆承霆与皇帝迎面站着,两人虽是同样年纪,却足足矮了他半个头,身姿也不如他宽阔,他上前一步为他挡住冷风,随后将他挤回殿里,打手势让太监掩上风门:“皇上要是真要犒赏,便赏臣一个明白。”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皇上听见这话,表情微有些不好意思:“承霆, 朕也是没有办法。”
说着, 向书房内走去,贴身的内监要跟着, 也被他挥挥手逐出去了。
他自己走到桌案之后, 摊开桌上一卷羊皮:“这是陆老国公送来的其实半年前就已经送来了,只是朕一直没有想好,所以一直没告诉你你来看, 陆老国公说, 北疆外域捏扎木部和布拉东乌部合并,他要守住斡漠河这一条边界与北乞罕决一死战,向朝中伸手要增兵二十万, 白银千万两”
大历与北乞罕年年都在打仗, 就是不打,北疆边关上也是骚扰不断时常有冲突发生。
但要决一死战陆承霆上前一步。
龙案上铺开的羊皮是张地图, 四脚边缘都被剪裁,上头用烧红的铁器烙出北域城池地势。
正中间是那条将大历与北乞罕国隔开的斡漠河,北乞罕站了地图大半,上头烙画得清清楚楚,从前在乞罕国更北方的捏扎木部已经挪了位置, 跑到原本乞罕的腹地, 与大历隔河相望了。
一个北乞罕的布拉东乌就已经很难对付了, 现在又多了个捏扎木, 这绝非小事。
陆承霆暂时丢开自己那点私事, 凝神望着地图:“捏扎木更擅征战,若二部合一掉头对付我们大历,北方怕是要起一场大战。”
皇帝将地图摊在那儿,无望地走到窗前:“这战事一起,北方十郡恐怕皆成焦土,到时候数万子民流离失所承霆,这样冷的天啊,朕吹那片刻寒风都受不住,百姓们要是没了家,能活么”
陆承霆仿佛有些明白了:“皇上的意思是”
“朕不想打仗。”皇上低下头,面露沮丧:“而且老国公朝朕要兵要银,朕就去找百官商议,结果你应该也能猜到众口一词,朝中无银”
陆承霆点头,看来皇上和朝中的意思,都是要议和了。
这不难猜,先帝在时南郡兵乱,便大耗了大历的元气,这好不容易在新帝治下渐渐缓过口气来,谁愿意再将银子扔到北疆去
皇帝叹了一声,继续说道:“况且,就算朕有兵有银子,朕也不敢给朕的桌案上,天天都有人上书参他陆国公要反,他反不反还没弄清楚,一开口就要掏走朕一半家底,朕若给了他,他不打北乞罕,转过来打朕怎么办”
陆承霆沉默了,虽说他从小就被祖父扔在京里,对他几乎没什么印象,但他仍姓陆,这就像是烙在羊皮地图上的印子一样,是擦不掉的。
所以,哪怕他也和别人一样,从不称那人为祖父,而是叫他“陆老国公”,但他心里却一直都不想讨论任何跟他有关的事情。
他长这么大,遇上任何事都只有迎面而上,唯有跟陆老国公的事情,他本能想要回避。
见他转开头,皇上从窗前转回来,忍不住又掩住嘴咳嗽了两声,这才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承霆,朝野上下一致主和,唯有陆老国公主战,将在外,他当朕的话是耳边风朕留他不得了。”
他说完这一句,眼底微微泛红,迸射出激动恐惧混杂的光芒,连声音都颤抖尖锐起来:“朕要收回他的爵位,收回他手中的兵马,可他积威甚久,北疆十郡,只知他陆国公,谁知道大历皇帝他就是将兵马扔在那里,朕也不敢去拿”
“所以皇上想要臣去拿”
先让他查明侯爷与陆老国公私通书信造反的证据,然后借他的手除了侯府这颗软柿子,借机试探陆老国公的反应。
对于陆老国公而言,侯爷是他的挚友,他却是他的亲孙子。
这颗软柿子别人去摘不行,他去摘,陆老国公要是没什么反应,这接下来就要他去砍北方的这颗姓陆的柿子树了。
陆承霆摇头:“皇上与臣一同长大,臣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皇上比谁都清楚,况且皇上难道忘了臣小时候在京中是怎么个境遇陆老国公眼中只有征战,哪有我这个孙子。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皇上难不成指望他能卖我的面子”
“可除了你,朕再想不出其他人选”
皇帝眼角湿润,双手紧紧扳住陆承霆的双臂:“如果你不去北疆接兵权议和,这战事就永无休止,如今朝中的声音,是宁愿拿兵拿钱去打陆国公,也不愿再跟北方打了承霆,你真要看着大历自己打起来,看着朕成为千古罪人吗”
陆承霆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了出来,张开手臂在皇上背后拍了两下。
皇上呜咽一声,掩面低头,不一会儿便有水光从指缝中溢出。
“承霆,朕与右相本来打算着,只要你除了侯府,就算你不答应去夺陆老国公的兵权,他也会找上你,没想到会被你识破,将侯府清清白白地保了下来朕算计你,是朕不对,可是朕现在是皇帝了,是皇帝就只能这样儿”
陆承霆一下一下轻拍着皇上的背,小时候他就这样哭,他就这样哄他。
而且他说的他都懂,做皇帝,可不就得这样儿思考事情吗
当年宣平侯因为老国公一句话就离了朝廷,如果换做他来思考,也会认为宣平侯忠于老国公胜于忠君。
尤其他在南郡的那个位置,与北疆对京城形成夹角,要是打算对国公动手,于情于理必然都要先除掉侯府。
他揉了揉额头:“别哭了,让臣再好好想想。”
皇帝点头,用明黄袖子上的两条龙抹了眼泪:“嗯,你刚回京,朕本不该这样这些日子你在府中多歇歇,也听听京中的声音,如今朝中主和、百姓富庶、军队慵懒朕真的不忍也不能让一场大战将这一切毁了承霆若是能劝服老国公鸣金收兵与北乞罕议和,朕在此发誓,不但北疆兵权都归了你,就连老国公与宣平侯,朕也保他们阖族性命,只叫他们削权做闲散富贵人,不动他们性命分毫。”
陆承霆点头,这也是他的底线。
他就算心中对国公有怨,却到底是陆家孙子,皇帝愿保护陆家阖族性命,这事才能接着谈。
皇帝已经擦干了泪,有些不好意思地苦笑一声:“对了,朕今天还收了宣平侯的陈情奏表,说要上京磕头告罪替他们家二老爷求个宽恕,咱们说话这会,估计宣平侯已经领家眷上了官道,往京中来了,右相的意思是将他们全下了刑部天牢,但许嬷嬷与朕说,你在宣平侯府跟他们相处得不错朕就不关押重审他们了,将他们先交给你吧。”
“皇兄书房门还关着”
书房门外,一个极明艳俏丽的身影身边跟着只巨大的黑色獒犬,两人就在殿前转来转去,一刻也不安生。
一旁内侍太监匍匐在地,被那獒犬吓得瑟瑟发抖:“长公主莫急,未时三刻右相大人要来。”
说着又压低声音:“郡王最不耐烦与右相相处,听说他要来,必然马上就出来了。”
太监这话刚落下,便听书房里有了动静,一个坚定有力的脚步声朝门外走来,走到门口还说了声“皇上留步”。
永安长公主眼睛一亮,赶紧扶正钗环,在宫婢的搀扶之下款款上前。
陆承霆才出了门,正将风雪袍披上,就听耳边炸雷般明亮的一声“承霆哥哥”
扭头一看,只见一十六岁年纪的女子已扑向身前,定睛一看,正是一身桃红织金盛装,外配蓝绿雀翎披肩的永安长公主。
他后退半步,与她见礼:“永安也来拜见皇上是臣耽搁了时间让你久等了,这就快些进去吧。”
永安自幼就是皇帝的跟屁虫,陆承霆自然也十分熟悉,他说完便随意挥手,脚步匆匆下了石阶上了肩舆,由宫人原路抬着出去了。
“哎承霆哥哥你等等”永安叫了一声,可惜殿前她不敢太放肆,加之风大,没传出多远就被风吹散了。
眼看着陆承霆变成皇城尽头的一个小黑点,永安撅了撅嘴,招呼着一见陆承霆就躲到柱子后头的獒犬过来,又对身边宫婢说道:“你瞧着,承霆哥哥这回回来,是不是没有以前对我好了”
宫婢连连摇头:“郡王似乎真有急事。”
永安一手插进獒犬后脖褶子蓬松的毛里,使劲揉了两下:“那他看都不看胖胖一眼,胖胖还是他送我的呢。”
宫婢笑了一声,搀扶着她朝寝殿走去:“奴婢却不这么觉得从前皇上要杀这狗,公主却想要,最后郡王就说服了皇帝,把这獒犬送给了公主,又怕獒犬凶悍,活活将它驯到吃素连皇上的话都不听,可见还是对公主最好的。”
永安点头语气中带了些不该属于这年纪的悲凉:“生在皇家,什么都由不得自己,他对我好不好其实我也不在乎了,重要的是只有他能改变皇上哥哥的心意他要是不娶我,皇上哥哥又要与北乞罕议和,右相那坏东西,一定会送我去和亲的不过听许嬷嬷说,他这回似乎带了个女子回府,要是那女子是他的意中人,这可如何是好
听出主子语气中的哀伤,宫婢连忙劝慰:“长公主莫急,郡王与长公主自幼一同长大,怎么可能随便就有了别的意中人便是真有些什么,太后娘娘也不许的。”
永安皱眉想了想,捏紧拳头下定决心:“实在是事态紧急,就真是意中人也顾不得了你吩咐人去盯着郡王府,等什么时候他不在家,我带上礼物也带上胖胖,去跟那女子好好说说,她要是愿意听话,就送她金银珠宝,要是不愿意”
说道这儿,她低头看了一眼半人高的大狗,从袖子里掏出几片胡萝卜喂给它:“胖胖,你到时候可要凶一点,要扑上去撕她的衣服,咬她的鞋你长得这么凶,一定能将她吓走,记住,要凶,可不能让人知道你是吃素的。”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陆承霆出了宫门, 一路策马回府, 到了门口将缰绳扔给侍卫, 连口水也不曾喝, 便径直朝林江琬所在的客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