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这么想着,卧室的门却开了,秦深靠在门前,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手里端着杯水,脸色难看得厉害。孙尧甚至眼尖地发现他手背青筋直跳,仿佛下一瞬就会把手里那个玻璃杯攥碎似的。
“对不住。”孙尧问:“我吵到秦先生了?”
秦深摇摇头,声音哑得厉害:“没睡着。”
孙尧琢磨这话,昨晚他是八点离开的,秦先生这“没睡着”的意思,应该就是一整晚没睡着了。
秦先生昨天忙了一天,一整晚没睡,今天又会忙一天,有的时候孙尧真怕秦先生一不小心会猝死。这么想着,他莫名觉得包里的文件变重了几分,都是一堆糟心事,没一件省心的。
心中暗暗打鼓,他面上却滴水不漏,温和笑道:“小江总不知从哪听来的偏方,说枸杞泡牛奶能助眠。我查了查确实有这个功效,小江总让我给您带了一罐子,您闲来无事泡水喝。”
秦深揉了揉眉心,只说:“让他别在这种琐碎上费心思,好好忙公事。”
“没,小江总没有不务正业。”孙尧力图给小江总说好听话:“小江总做事像模像样的,昨天人事部秋季招新,笔试过了十几个大学生,小江总去走了一圈,点评新人时候像模像样的。”
秦深弯了下唇,“他要闹出什么乱子,你直接跟我说。”
孙尧一边汇报工作,一边分出两分心神走神。
其实公司里的这些个琐事,他压根没必要说。
毕竟,一个月前董事会大换血,因为这几年来公司投资太过稳妥,股东回报率低,原来的董事只留下三人。
这意味着什么,怕是没人比秦先生本人更明白。
当初力挽狂澜、让江家起死回生的人,要被抛弃了。
孙尧心头沉重,四十好几的男人,一时竟觉得眼睛有点热。
他收回心神,秦先生已经开了火,在煮桂圆燕麦粥,不是那种袋装的速食燕麦,泡着能喝,煮着喝会更入味一些。
大概是觉得太暗了,秦先生把遮光帘掀开一条缝,站在窗前往外望了好半晌,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两碗燕麦粥熬得软软糯糯,里头放着葡萄干和桂圆,哪怕不放糖都不会觉着寡淡。
半山公寓离得远,孙尧六点半就开车出门了,顾不上吃早饭,这会儿能喝一碗粥,当真舒坦极了。
秦先生留他在这里用早饭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孙尧进公司年头不短,但调到秦先生手下也不过两个来月的功夫。原先的特助被秦先生指去跟小江总了,把孙尧调了过来。
那时,孙尧有些惴惴。
公司里好些人都说秦先生脾气差得厉害,总是沉着一张脸,眉头从没舒展过。还说他精神有问题,一言不合就发火,发火的时候能吓死人,逮谁怼谁,还砸东西,说得煞有其事。
耳濡目染,孙尧被调过来的时候还有点提心吊胆,结果头回来就被秦先生拿亲手做的早餐招待。一顿饭都吃得战战兢兢的,琢磨着这是不是在考验他的情商。
来的回数多了,也就习惯了。
秦先生从独董的位子上退了下来,要比以前清闲多了,有时小江总拿不定主意的,孙尧来跑个腿。更多的时候,他还负责秦先生的日常起居。
时间久了,孙尧还知道一事,秦先生的躁郁症,倒是确有其事,公司那些闲言碎语并非空穴来风。
唉。孙尧打心眼里叹了一声。
秦总这个年纪放到别人身上,就是个刚进社会闯了两年的半大孩子。可他呢?担过那么重的担子,如今养病,做饭,伺弄花草,早早地过起了养老生活。
暖甜的燕麦粥入喉,四十多岁的孙尧目光里多了两分怜爱,跟看自己儿子似的。
秦深没察觉他的诡异目光,似乎没什么食欲,喝了两口粥就兀自摆弄着手机玩。
——秦先生!闲得无聊也会玩手机!
孙尧的好奇心唰一下飚到了顶,仗着自己眼神好,坐直身子瞄了一眼,看到有画面,更来兴致了:“秦先生这是……追剧呢?”
秦深微怔,似乎还认真思索了一下,答:“看直播。”
“新闻直播?”
秦深瞥了他一眼,把手机转了个方向,给他扫了一眼。
哟,还真是直播?还是那种美女直播,一个漂亮姑娘怀里抱只猫的那种美女直播。
孙尧没话说了,暗暗想起自家儿子每晚看的那种乱七八糟的直播,打游戏的动不动蹦脏话的,嗷嗷嗷嗷喊麦的,还有不少打情|色擦边球的……被儿子耳濡目染,“直播”这词放孙尧眼里,压根就是个不务正业的词。
孙尧心不在焉地喝着粥,时不时往桌子那头瞥一眼,可惜手机方向反着,他看不见,更听不着——秦先生戴着耳机,一点声音都不给他。
正这么神游天外,忽然听到秦先生出声问:“打赏,怎么弄?”
孙尧被一口粥呛了个半死。
十分钟以后,孙尧眼睁睁看着秦先生注册好了账号,充了钱,给人主播咣咣咣砸了好几个虚拟道具,还是最贵的那种。
孙尧目光复杂,脑子里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乱转,什么“美女主播被大佬打赏百万”、“送豪车,线上线下陪聊”什么的。
他进公司已经好几年了,从没听过秦先生有什么花边新闻,原来……秦先生喜欢这样的。
手机就摆在餐桌另一头,孙尧假装不经意地扫一眼,一眼,又一眼,总算把人看清了。姑娘呢,并不是他想象中的白惨惨锥子脸,倒是干干净净一个姑娘,穿着厚实的居家服,扣子一直扣到了领口去,只露出一张白净的小脸,看着还挺顺眼的。
这姑娘坐在镜头前不张嘴,也不笑,微微垂着眼睑,很专注地拨弄面前的录音麦。一会用毛质柔软的小刷子轻刷录音麦,一会儿又用好像橡皮泥一样又软又黏的东西在录音麦上瞎玩。
孙尧听不见,也看不懂。他更在意的是秦先生看直播时的反应。
秦先生一会无意识地笑开,一会儿闭上眼长长呼吸,一副沉浸其中的样子,一会儿摘掉耳机用力揉耳朵,很快又戴回耳机,一秒都舍不得耽搁。
昨晚秦深犯了个蠢,他拿着“as|mr”这词百度,搜到一堆乌七八糟的东西,不光期待值降到了负分,连原先因为这个主播酝酿好的睡意也通通没了,这会儿才想听听。
经她手发出的声音当真是催眠神器,秦深又一次感慨。待十分钟过去,就已经困得厉害,起身走进了洗手间,准备洗把脸醒醒神。
坐在一边的孙尧已经呆了,回头瞄了一眼,估摸着时间,跟做贼似的拿起秦深的耳机戴了一下。
耳机里清晰地传出一个姑娘呼吸的声音,经优质的3d人头录音麦一传,像是真人在耳边呼吸一样。
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孙尧不明所以地听了五秒钟。
女主播忽然抬起眼,看着镜头小声笑了一下,好像有点害羞,声音温软:“这都第五辆豪车了,这位新注册的没有id的朋友,不用再给我打赏了,你已经送了很多了,谢谢你呀。”
新注册的、没有id的、打赏了很多的朋友,孙尧眼角直抽,趁着人还没回来摘下耳机放回原位。
他听着洗手间里响了好一阵的水流声,默默地想。
——秦先生还挺饥渴的……听人姑娘说了声谢谢就受不了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蠢作者忘了这周要申春节榜单,所以对不住大家……年初五前隔日更……
=o=
第3章
孙尧是凌晨五点接到电话的。
来电的是秦先生的司机,好像有些慌了神,语速十分急:“孙尧你快来一趟,秦先生凌晨时晕倒了。”
孙尧穿好衣服,洗漱都没顾上,开车直奔市郊。这会儿刚刚入秋,天亮得早,他赶到半山公寓的时候,路边已经能看到晨跑的居民了。
客厅里坐着个人,有些局促的样子,这是秦先生的司机何霄。孙尧跟上秦先生三个多月了,只见过他几回,秦先生深居简出,基本用不着他。
孙尧往另一头望了一眼,卧室门没关严实,留着一条窄缝,有光线从里边漏出来。
何霄看懂了他的意思,声音压得很低:“输液呢。我来的时候秦先生已经醒了,状态很差,我把李医生喊来了。”
“怎么回事?”
何霄不好跟他说得太细,拣着三言两语说了说——秦先生凌晨被大洋彼岸的电话喊起来,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气到了。
“谁的电话?”孙尧脱口而出。
何霄有点难以启齿:“就……就小江总的祖父,秦先生的外祖。”
孙尧明白了,进了公司有点年头的,都知道秦先生和江家这层关系。
当年公司债务危机,只能出股扭亏。当时散户入得少,一部分债转股,几个大东家也相继增持,江家的控股权一直岌岌可危。
前段时间秦先生病得厉害,就被有心人钻了空子。这么个情形,一手创下江氏的老爷子心气不顺也是应该。
秦深默默听了半个钟头的数落,最后老爷子都说得口干舌燥了,也没听到对面的人吭一声,冷着声问他:“你怎么想的?”
半晌没答。
老爷子一怔,回过神更气,啪得挂了电话。躺床上了寻思着不对,又拉下脸来给何霄打了个电话。何霄大半夜地赶过来,这才发现秦先生晕倒了。
算是被气晕的。
何霄压低了声音:“秦先生长期失眠,凌晨两三|点睡不着那时候,就是他头疼最严重的时候,眼睛都是花的,得靠药物才能缓解。公司那事,秦先生自己压力就大,被老爷子劈头盖脸一顿骂,偏偏不能发作,硬生生把自己气晕过去了。”
孙尧不知道说什么好,琢磨着这事明天该不该跟小江总说一声。
他推开门,轻手轻脚进了秦先生的卧室。整间卧室都是暗沉沉的,只亮着一盏壁灯。
秦先生半倚在床头坐着,唇色白得厉害,察觉有人推门进来只挪了下视线,累得连话都不想说。旁边吊着一小瓶液,快见底了。
李医生倒是穿戴整齐,看样子来得很早,搬了一张椅子坐在离床边一步远的地方,温声说:“这是低血压引起的昏厥,长期失眠的人气血虚,血压低,情绪不能太大起伏。哪怕夜里睡不着,也最好平心静气地阖眼休息到七点,夜里起身时别太急……”
说到这儿,李医生顿了顿,略过了不方便提的私事,圆上了自己的话:“秦先生夜里可以试试把手机关机,免得分心。”
秦深恹恹点头。深色的居家服衬得他愈发憔悴,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输完液,孙尧把半道上买的粥重新热了一回。秦深吃了没两口,放下了瓷勺。
孙尧一愣:“秦先生吃得这么少?再吃一点吧。”
秦深勉强摆了摆手,桌上另三人眼睁睁看着他快步走去了洗手间,水流开到最大的同时响起了呕声。
洗手间的回声层层传荡,孙尧听得心惊肉跳,好半晌才想起来放下碗跑去扶。
失眠久了就这样,尤其是早上,恶心干呕都是常事了。孙尧明知如此,却还是暗暗心惊,和李医生一边一个才把人扶稳。
要不是秦先生的病情孙尧都清楚,换个外人来怕是要以为秦先生得什么绝症了。
身体糟糕的、疲惫到骨子里的、眼前发黑几乎站不稳的秦先生,他今年才二十六岁,可这副身体却快要看不出年轻人该有的样子了。
以前那几年拿命拼,就埋下了根。再加上两年的躁郁症,好几年的严重失眠,彻底把身体拖垮了。
李医生也有些惴惴,声音比先前更温和了:“秦先生休息会儿,睡不着也别强求,闭上眼听听音乐小憩一会,顺其自然最好,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一旁的孙尧听得更难受,这话说的,明明秦先生才二十多岁,正是最好的年纪,怎么被他说得跟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似的。
床头上摆着一列书,李医生探过身瞄了一眼,夹了书签的都是些商业相关的书籍。他记得自己之前说过,晚上临睡前尽量看些轻松有趣的故事,看样子秦先生是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知道秦深向来固执,李医生也不说破,看他也睡不着,索性谈谈心。
他像以前一样斟酌着措辞问:“秦先生这周都没睡过一个好觉?”
秦深眼皮都没睁,习惯性地嗯了一声。
“睡不着的时候,在想什……”
李医生没问完。几乎是下一秒,秦深转过视线,瞥了眼手机,后知后觉般补上了一句。
“有的。”
有两天夜里,睡得特别香。
三个人坐在秦深的卧室里,听了半个小时耳语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