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妫的肩膀微微抖动了起来,强撑着想要开口,想要恢复刚才装出来的男子音色。田恒已先她一步,紧紧逼问道:“姑母,这可是岁末大祭,若是不敬,祖先必罚小子只问一句,先灵是何时走得,递出龟甲之前,还是之后”
这句话似是诘问,却也给了个台阶,并未说她从头到尾都是弄虚作假。孟妫咬了咬牙:“先灵是被鬼火惊走”
“鬼火吗”田恒似笑非笑,“小子倒是知那火从何而来。”
他果真知道什么看着那双锋锐如鹰隼的眸子,孟妫只觉天旋地转,自己精心安排这一处,连阿弟的心思都料了个准,却未料到,田恒这小子竟然知晓此等秘法那可是巫儿代代相传,极少使出的法术,就连她也是年过三旬,才琢磨出了用法。这孽子怎会知道难不成是大巫告诉他的这等秘术,怎会外泄
而此刻,一切都完了若他拆穿龟甲之事,“先灵被鬼火惊走”这句就成了谎话,那递出龟甲的到底是谁接受供奉的又是谁她这个巫儿,还有请神附体的资格吗
嘴唇都颤抖了起来,孟妫不知该如何作答。田恒却已转身,在田湣面前跪下,直言道:“小子不愿继承家业,若有违此言,必如那龟甲一般。”
孟妫怔住了,他竟没有拆穿自己为何会这么说,难道是以退为进可是此刻,她又哪敢再说“不祥”,万一对方把龟甲的秘密宣诸与天下,她要如何自处
“你”田湣看着儿子,眼神复杂无比。他是拒绝过家主之位,但是哪能想到,会在家祭上,再次放言。而火中烧焦的龟甲,也明明白白,既然无心相争,自不会有占卜结果。
下一刻,田恒转过了头,对座上孟妫道:“姑母可放心了”
田恒极少称她为“姑母”,今日却连叫两次,然而此刻,孟妫只觉浑身冰冷,她那好弟弟一脸猜忌不满,望向自己,眼中再也没有了服帖恭顺。她在大祭上失仪了,未能断出凶吉,反而让个庶长制于掌中。若是连巫儿都不是,她还能是什么只是个寻常妇人,是位不可能出嫁的“姑母”吗
胸中那根紧紧绷着的,是她腰背挺直的弦儿,被一刀斩断。她一心防备、牢牢守护的东西,旁人其实根本不放在眼中,而为了这本不用争抢的位置,她断送了一切,甚至连“巫儿”的身份也无法守住。可是谁会谢她谁会敬她没见那一双双眼,现在如何看她吗
是了,是那燕奴那张明艳俏丽的脸,突然在脑中闪现。那燕奴为何要争,为何处处与她作对一个奴婢,也敢觊觎家主之位她为何没能早些除去这对母子,为何没能孟妫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在明亮的家祠中,在林立的牌位前,笑不可遏。那笑声如此的阴森诡谲,似真有什么妖邪,附在了她身上。
田湣的脸猛地沉了下来:“快送阿姊下去休息”
这是祭祀先祖,岂能容个疯妇人坏了大事看来自己真要下定决心换个巫儿了,可惜长女早嫁,以后也许能用季女为“尸”
田恒看着那女子被人掩住嘴,拖了下去,扭动的身躯似乎还在颤抖。祠堂内外,众人的神情各有不同,唯独没有惋惜。这群人,又跟自己有多少关系呢田恒垂下了眼眸,一双拳头,已然悄悄握紧。
隆重大祭,弄得虎头蛇尾,草草结束,就连之后的宴席,也显出些心不在焉。当田恒终于离席时,天色尚早,他信步迈入院门,那颗早已落光了绿叶,显得光秃凄凉的树下,裹着裘服的女子,正正向他望来。
“这么快就回来了。”楚子苓喜出望外,迎了上去。她也是坐不住了,才穿上皮衣,出来散散心,顺便等人,谁料祭祖的仪式竟然这么快就结束了。话一出口,楚子苓又觉出了些不对,问道,“可还顺利那巫儿未曾难为你吧”
她目中的关怀如此真切,看着那冻得有点发红的面颊,田恒点了点头:“是发生了些事”
一字不差,田恒把今日之事都告诉了面前这人。当听到“硫磺”二字时,楚子苓眉峰一簇,恨道:“好生狠毒硫磺灼烧的烟气,可是不能闻的,亏得你反应机敏。你那姑母,是真的不能再当巫儿了吗”
“坏了大祭,父亲哪还能容她”田恒笑了笑,“不过那龟甲显出异象,我是绝不可能再继承家业了。”
他的声音平平无奇,甚至有些漫不经心,然而目光,却落在楚子苓的脸上。若是母亲在,听到这话,岂会不伤心那定是笑容也无法掩盖的失落。母亲恨自己身为奴婢,恨酒醉用强的父亲,也恨那深宅中的女人们。也许所有的关切,都比不过了怨恨的力量,在她眼中,那家主之位竟是比他这个儿子还重一些
然而回答他的,是如释重负的笑颜,楚子苓干脆道:“不继承最好。田氏配不上你,何必为它搏命”
这个田氏,从小就未善待过田恒。被人折辱,被人鄙夷,被人当成个贼一般防备责难,为何要把它负在身上就算能够篡齐有如何它配不上田恒这样的朗朗君子
那话是真诚的,发自肺腑。时光在这一瞬交错,往日残留的痕迹,犹若涟漪,破碎消散,再也不复存在。田恒突然伸出了手,环住了那略显单薄的肩膀,胸中千言万语无从出口,只能紧紧揽住那女子,把她拥在怀中。
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跳,楚子苓脸都红了,差点想要挣脱。然而下一刻,她觉出了不同。这不是个带有别样情愫的拥抱,反而有些脆弱,有些依恋,如同寻求抚慰的孩童。田恒当然不是个孩子,以他的年龄,在这个时代足能当两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但是再强壮的人,也有脆弱的时刻,今日这场闹剧,对他的意义定然不同。
因而,楚子苓也放松了肩颈,用手环住了对方的腰背,轻轻安抚。没有多余的言语,也未曾有逾越之处,不知过了多久,田恒松开了手,突然道:“你用饭了吗我去取些”
看着那张俊脸上微不可查的尴尬,楚子苓笑了:“我包了些肉粽,可要尝尝”
这年代连石磨都没有,当然没法做饺子,但是粽子还是能行的,她可是试验了很久呢。
田恒当然不知粽子是什么,然而看着那干净明亮、没有半点杂质的笑容,心中不知是宽慰还是失落,他也笑了:“再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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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第一百零三章
虽过了年, 庆典仍在持续, 临淄城里里外外皆是一派欢腾。春秋这样的纯农耕时代, 入了冬还能做些什么无非是田猎祭祀, 饮酒作乐,故而年节也格外漫长。只是这些, 对田恒和楚子苓而言, 已经没甚关系了。
“你要提前去田邑”如今面对这大儿子, 田湣也是说不出的别扭。所有心思都被祭祀上那把蓝火烧了个干净, 眼看承嗣无望, 这过于出色的儿子, 就再次显得碍眼起来。然而君上和公子环的关注,却让田湣连疏远此子都不行, 难道要等他发迹后就分家吗
“既然齐楚已经结盟, 攻打鲁国近在眼前, 还是早作打算为好。小子离家数年, 也不知家中青壮操练如何,故而向提前过去。”田恒答的坦荡, 也不乏对家中兵士的担忧。
田湣面上顿显尴尬, 他确实不怎么擅长阵仗之事,这些年更是疏于操练, 家兵实在上不得台面。轻咳一声, 田湣道:“也罢,我让须无陪你同去。”
田恒挑了挑眉,知道父亲是打算让他提携一下弟弟, 好培养未来的家主了。不过这点小事,他又岂会放在心上,直接应承了下来。比起须无,田恒真正想带的,是那院中之人。
听闻田恒马上就要出发,前往田邑的消息,楚子苓有些吃惊,怎么天寒地冻就开始练兵了不过想想此刻还在冬闲,的确是个练兵的好时机。近日巫儿骤发“失心疯”,加之祭祀上那一蓬蓝火,阖府上下哪还有人敢寻田恒的麻烦没了这重隐忧,楚子苓也就欣然应了下来,登上了安车,随他出城。
田氏的食邑在沛丘附近,靠近济水,只花了三日就到了地方。就算曾奔波数国,见过不少大江大河,当这名列“四渎”之一济水出现在面前时,楚子苓仍旧被浩浩荡荡的大河折服。冬日水浅,河面上往来的船舶却一点不少,齐国鱼盐之利,可见一斑。
见子苓看的入神,田恒笑道:“沿济水行舟两日,可见大海。不过冬日风冷,不若春暖时舒爽。”
“你也会操舟吗”楚子苓随口问道。
“我可是齐人,如何不会”田恒挑眉反问。
他说的太过理所应当,让楚子苓一下就联想到了这人光着膀子,操舟捕鱼的形象。别说,若是留个络腮胡,还真有点渔民的味道。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她笑道:“那等春暖,还要无咎操舟载我。”
这话也正是田恒所想的,等到春耕开始,操练自要停下。届时有大把时间,可以带子苓四处转转。
“小船入海不怎么稳妥,还是乘大船为好。”一旁戳着的田须无听到两人对答,赶忙劝道。
田恒冷冷瞪了他一眼:“汝还是先练车御吧。”
年龄不足,身材太矮,田须无还不能独自驾车,这话顿时让他心中一痛,唯唯道:“阿兄不是要练车阵吗我也当跟在一旁看看才是”
田恒哼了一声,也不理他。见着兄弟二人又冷了场,楚子苓不由失笑,出言打了个圆场:“说起来我也未曾见过车阵,不知会是何等模样”
听子苓这么说,田恒哪还不知她的心思:“车阵还早,要先练步卒。”
不是直接练车兵吗楚子苓有些摸不着头脑,田恒已然重新驾车,向着邑所而去。
等几人到了田邑,整个乡都沸腾了起来,得知两位君子亲来练兵,谁敢怠慢所有青壮都被拉了出来,准备演练兵阵。
也直到此时,楚子苓才明白为何想练车阵,要先练步卒。
原来车兵是按“乘”计算的,每“乘”包括四匹马,一辆车,三名车兵,七十五名步卒,还有二十五名杂役。其中只有车兵可以脱产,其余一百个青壮,都是普通农夫甚至是奴隶,唯有农闲时才能操练一二。就算此时战事频频,隔了大半年甚至更久未曾列阵,要让他们重新熟悉车阵,仍是个极为麻烦的问题。况且,田府的这些兵,看起来还真没什么精兵强将的意思。
“如此兵士,难怪要早些来。”看着面前混乱不堪的队伍,楚子苓轻叹一声。
一旁田须无却讶道:“兵士雄健,看着不差啊。”
田邑挨着济水,平日少不得吃些鱼肉,更是不缺米粮,因而这些农人个头颇为高大,面色已经相当不错了。也是田氏靠工坊发家,才能把他们养的如此之好。
“连队都站不齐,算不得上强兵吧”楚子苓讶然道,“小君子未曾学过兵法吗”
“何为兵法”田须无反问。
楚子苓顿时沉默了,这时代难道还没有兵法不可能啊,仗都打了多少年了,该有人总结经验,编纂成书才对。据说姜太公还写了本兵书呢,叫什么来着冥思苦想片刻,楚子苓终于想起来了:“是六韬你们不曾学过太公的兵书吗”
田须无一脸茫然,摇了摇头:“太公所传,皆治国之道,便是司马法也是政典啊。”
这下轮到楚子苓茫然了,司马法是什么,她还真不清楚,但是兵法是什么,总能说上一二。组织了一下语言,楚子苓道:“兵法就是阵仗之法,能让士兵令行禁止,还有战场上用到的阴谋阳谋。若是不通兵法,别说打胜仗了,行军路上都可能被敌人偷袭”
谁料听到这话,田须无一脸震惊:“为何要偷袭不是该提前下了战书,约好时日,正面迎敌吗战阵拼的是血勇士气,怎能用阴谋”
“”你真是来打仗的吗楚子苓简直无语了。这德行都快比的上赫赫有名的宋襄公了,难道真要为了“仁义”,等敌人列好队,布好阵,再面对面决斗吗
田须无却一本正经道:“大巫可能不晓兵事,此非山野贼寇之争,两国交兵,需堂堂正正。国君亲临,卿士御射,成列而鼓,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逐奔不过百步,纵绥不过三舍,争义不争利,此为礼也”
队伍不排成阵列,不可开战,不能重伤敌人,捕获年长之人,敌军溃散不能追出百步,敌军撤退也不能追过九十里。这真是打仗吗
这番话简直颠覆了楚子苓的认知,她是听说过国君出战的事情,也知道如华元那样的卿士,也必须上战场,“六艺”中的“御”、“射”,更是值得称道的君子技艺。可是这一切跟她熟悉的“战争”,相差未免太远。连重伤都要避免,究竟是打仗还是开运动会
“只将军礼,怕是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身后,传来了另一个声音,田恒眉头紧皱,走上前来,对弟弟道,“你难不成真以为退避三舍,是因礼吗”
田须无自然知道“退避三舍”的典故,这是当初晋文公为了报答楚成王礼遇之恩,立下的承诺,若是有朝一日两军相见,避三舍也。后来晋楚争霸,两军相遇,晋文公重耳果真信守承诺,阵前一退再退,直退出了九十里。楚军仍旧不愿退兵,两军才在城濮开战,随后晋军大败楚军,晋文公受天子嘉奖,会盟诸侯,这才成为新一任中原霸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