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恒见她唇边带笑,两眼放光的模样,毫无怀疑的模样,只觉一颗心都舒展了起来,远胜方才被君上夸赞。他轻笑一声:“正是人熊。等明日,说不得还能伏虎。只是你要的貂儿,实在难寻。若是有朝一日能到燕地,到可以猎些上好紫貂”
这话说来平平,楚子苓却一下反应过来,貂恐怕还真是东三省产的多些,而北燕,不正是田恒母亲的出生之地自己耍这么个贫,没想到他真记在了心上。
然而这点小事,岂能碍了他的功业,楚子苓不由笑着摇头:“不妨事的,只要是你猎来的,什么都好”
这话说了一半,楚子苓突然一噎,耳尖就红了起来。这话太过亲昵,也太过暧昧,怎能轻易出口田恒对她,可没有旁的想法,要是真有念想,怕是早就直言了,又怎会拖到现在
然而窘迫垂头的一瞬,楚子苓并未看到田恒面上讶色,天还未黑,那红红的耳垂缀在雪肤乌发之间,让人只想揉上一揉,轻薄一番。他的手指忍不住动了,下一刻就要抚上对方鬓边,谁料一个公鸭嗓在两人身后响起:“啊原来大巫也来了”
片刻旖旎碎了个干净,两人齐齐抬头,就见一个少年大剌剌站在营寨外。
公子环是这没料到,大巫居然也随着田氏父子前来猎场。不过转念一想,他又觉出理所当然。田氏才有几辆车若非大巫保佑,哪能猎到如此多野物,还杀了黄罴一只齐人本就重视家巫,有这举动也不奇怪。
只是这大巫,究竟是别国请来的巫者,还是田氏的巫儿呢若是巫儿,可是不能婚配,不能失贞的,只能供奉家祠的,怎会总是跟田恒黏在一起
一时间,公子环脑中不知飘过多少东西,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在了那深衣包裹的胸前。平的,还是男装,他们喜欢这般玩吗
察觉了公子环视线所在,田恒面色猛地沉了下来,侧身挡在了楚子苓身前:“敢问公子前来何事”
公子环这才反应过来,干咳一声:“无事,只是看你离席,想聊上两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田恒可没被“公子”的身份迷惑,只淡淡道:“既然有事,不妨一旁详谈。”
这是要拉他走人公子环顿时又不乐意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不知明日,田氏可肯与吾同场围猎”
这绝对是折节相交了,也是让田氏投靠的明示。田恒却正色道:“此事怕要问过家父,他才是田氏家主,我不过是个庶子罢了。”
这回答不软不硬,却明摆着是拒绝。公子环没想到这人如此油盐不进,不由哼了声:“吾想找人,还找不来吗”
这话可就有些不善了,但是好歹,公子环总算想起了自己前来的目的,又道:“大巫怎地来了”
这话题转移的也太快,然而楚子苓只迟疑片刻,就道:“田猎亦是大祭,自然要来。况且我也颇好奇楚国派来的使者,不是早就该到了吗怎地一直拖到了现在”
不好田恒心头一紧,只觉不妙。对面公子环可算找到了话头,已经兴冲冲说道:“这可是楚国秘闻呢之前担任使臣的申公屈巫,竟然携美出奔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位公子环看那来真木多少人认识,就是将来的齐灵公,最著名的爱好就是“好妇人而丈夫饰者”,通俗点讲,喜欢看妹子女扮男装w
公子环:好像打开了新大门:
100、第一百章
一国使臣, 竟为个女子抛弃家业, 何其骇人听闻然而公子环并未得到对方惊叹的眼神, 那大巫面上有些冰寒, 只淡淡重复了一遍:“出奔了”
公子环还以为她没明白自己所说的意思,赶忙解释道:“正是出奔而且是为了那有祸国之名的夏姬大巫可能不知, 那申公巫臣也是楚国重臣, 还曾劝谏楚庄王不可纳夏姬为妾呢, 谁料庄王刚崩, 他就带着出使结盟备下的重礼, 跑到郑国娶那夏姬去了啧啧, 这一下惹得楚国上下震动,连王母樊姬都大怒病倒, 故而新使臣才来的迟了”
他唧唧呱呱把前因后果说了个遍, 极是煽动, 却仍没有换来想要的关注。楚子苓轻轻点了点头:“既是出奔, 屈巫要随夏姬留在郑国吗”
“这个”公子环一时语塞,“吾也不知”
屈巫想干什么, 跟他又有何关系只是当个艳闻听上一听罢了, 这事儿也不好跟旁人探讨,毕竟楚国使者还在呢, 也就能私下笑谈一二罢了。
楚子苓可不管公子环是如何想的, 闻言微微颔首,又问道:“宴席未罢,公子不归席了吗”
这是明晃晃的赶人了, 公子环心中又生出了些恼怒,但是看着那张谈不上动人,反倒意外冷冽的脸,还是没敢把怒火发在表面,只哼了一声,也不告辞,转头就走。
也不管那小子,楚子苓一回头,就对上了田恒略有些担忧的眼眸,她迟疑片刻,低声问道:“此事你早就知道了”
田恒轻叹一声:“之前不知,但华元拦不住屈巫,也不算意外。”
楚子苓认识屈巫,也熟悉华元,这两人仅论才能,不难分出高下,而田恒把所有人手安排在了漆园,只为救自己离开宋国。华元失手,也是理所应当。
然而真的听到这消息,还是让她的心空了一块。曾经炽烈的恨意,因为预料中的“报复”,已经稍稍冷却,她以为自己能放开的,可是如今回望,那痛楚,那鲜血,那火焰仍在
可现在,她在齐国。带她回来的,是田恒。他为了让她安居,宁愿回到这个并不欢迎他的家。现在田恒那“不详”的名头已经摘去,又有了齐侯的看重,难道为了复仇,再次抛下这一切
楚子苓发现自己说不出口了,她不愿让田恒再为自己受累。
沉默片刻,楚子苓道:“无妨,也许有朝一日,我还能找他寻仇。如今还是战事为重。”
她知道的,已经一点一点实现了,那么有朝一日,屈巫还是会因为想要报复楚国,说出那句“余必使尔罢于奔命以死”,并掀起吴楚之战。要从晋国出发,前往吴国,说不定也会经过齐国,那时,她仍是有机会的。而复仇,也许就像那句俗语一样,是放冷了才美味的佳肴。
田恒没料到楚子苓会这么说,她神色中并无勉强,反而有些许安抚,就像怕他担心一样。田恒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楚子苓已经伸手按在了他手上:“回去吧,怎么说也是庆功宴,你这个猎了黄罴的勇士缺席,总归不妥。我这边没事的。”
那双柔柔软软,并不冰凉。田恒这才相信,子苓没有骗她的意思。也许那仇恨并未消去,但是她学会了忍耐,这其实是件好事。
“晚上天寒,你吃过了就早些歇下吧。”最终,田恒又叮嘱了一句,才转身离去。
当那大步而去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楚子苓抬起了头,看向那夕阳斜照,霞光灿灿的天空。自来到这个世界,她就如浮萍一般,被推搡着,裹挟着,朝向未知。最初只是想在楚宫中活下来,随后又为复仇入了宋宫,可以让卿士折节,百姓匍匐,也曾闻达于诸侯,但是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只是复仇吗抑或权柄在握、青史留名还是田恒曾说过的,沿海而居,看潮涨潮落当屈巫这个绕不开、逃不过的靶子重新出现时,她的心乱了。
来到齐国这惬意的,让人轻松的日子,突然就变得虚无飘渺。其实她仍旧没找到立足点,没有一股强大的,能够支撑自己前行的动力。曾经的天真已然消失,无休止的血色也让她从梦中惊醒,然而曾经所有的取舍,所有的决心,不过是因为仇恨,当这仇恨成为“远景”后,她又该如何继续自己的生活
冬日的寒风,吹卷漫天浮云,烟霞消散,夜幕低垂,然而天上仍旧明亮,银河铺就,星子层叠,只望着天穹,就能感受到世事变迁的伟力。两千五百年,要包涵多少文明,多少历史,而流淌着的星河,有朝一日也会被工业产生的烟雾掩埋。
她本不该在这个世界存在,她又确实到来了。活在这个真实又残酷,放达又蒙昧的时代。若她就是那只“蝴蝶”,又该如何扇动翅膀,掀起微风呢
似被星光刺痛了双目,楚子苓合上了眼帘。远处,饮宴的欢声仍未停歇,在这旷野,在这毫不停歇的朔风中,翻腾不休。
之后两日,田猎依旧。公子环说话算数,还是找上了田湣,和田氏一起围猎。这垂青来的突然,也让田湣这个田氏家主喜出望外。田恒已猎了黄罴,领了重赏,田氏出个风头也就够了,下来不如依附这位刚刚受宠的公子,若是有朝一日,他能继位,成为新任齐侯,可远比多猎几只猛兽来的重要。
有了田氏车队加入,公子环果真毫无悬念的在诸公子中博得头筹。但是之后两天,他也再未有机会接近那男装的大巫。区区田氏,又有何用不过这些,田湣可感受不到,当冬狩结束时,他是带着满面喜色,回到家中的。
此次田猎收获颇丰的消息,也瞬间传遍的田府上下。那个得了君上百金重赏,又赐了官职的庶长子,更是成为了关注的焦点。
然而有人,却不喜这一重变化。
田氏家祠中,一个女子面色阴沉,坐在案前。在她面前,是田氏列祖的牌位。田氏原出陈国,乃虞舜妫姓之后。然而当身为公孙的曾祖出奔那日,齐田便同陈国没了关系。
没了公孙的出身,没有上卿之位,这家祠看来极是简陋。但这家祠,以及坐在家祠中的她,正是田氏一门融入齐国的明证
列国之中,唯有齐国有“巫儿”,以家中长女主侍奉家祠,终身不嫁,只为保家族兴盛。此风曾在齐国盛极一时,然而经过襄公、桓公两代,也渐渐染上了污名。可是她没有,从未因私欲乱了巫法。自姑母手中接过家祠,她兢兢业业,才不敢怠慢。
没有夫婿,没有子嗣,没有一个女子应有的一切。这个家,才是她毕生心血所在那蠢笨的表妹,生出了个一个足够优秀的嫡子。只要须无继承家业,两姓之好就能延续,田氏就能融入齐国,繁衍生息,直至有朝一日,位列上卿。这是她占卜过的,亦是母亲不曾放手的遗愿。那燕女所出的孽子,绝不能入主此家
孟妫的呼吸骤然沉重起来,唇边也露出了森森笑意。如今阿弟疑她,表妹恨她,可是只要她还未死,这家祠,总归还在她手中
待到今年家祭,她一定要想个办法,想法拆穿那孽子的伪装,让他露出本色。与这个家,与田氏,他是一颗有毒,不该长在树上的果,只要能驱他出门,一切都好说了
当然,还要防着那大巫。孟妫双手缓缓攥紧,克制住了体内颤抖。也许她的法力巫术,较那人甚远,但是家祭,又岂是旁的巫者能染指的只要在这列祖面前,家祠之中,总有先祖,能祝她成事
一瞬,面上神情全都消失不见,孟妫深深俯下身,虔诚的向着案上牌位拜服。她献身神明,供奉祖先,这列祖列宗,也定会庇佑她,庇佑着田氏一门。有朝一日,须无必会成为田氏新主,登正卿之位
自冬狩结束,田恒也忙碌了起来,一半是因为扬名任官,需要处理的事情变多,另一半则是因为那“楚使秘闻”的影响。他比旁人都更清楚,子苓对屈巫的恨意与心结,却不能再次眼睁睁看她陷入宫墙,被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狼包围。齐宫不比宋宫,乃是不亚于楚宫的险恶去处,子苓本就不喜这些,何必让她挣扎其中
因此,他更是忙于交际。若是有朝一日真要对付屈巫,田恒更希望对那人的是自己,而非子苓。
就这么忙了十来日,直到楚国使臣离开临淄,他才微微松了口气。下来就该除岁了,这一日可是大节,非但君上要登坛祭祀,就连各家也要举行家祭,祭典祖先。当然,他这个“不详”之人,是不允许进入家祠的。往年他可能还会为此事愤怒,但现在,他惦念的可不是家祠了,而是同子苓一起守岁。
然而这小小念想,却未能实现。刚一归家,田湣就派人唤来了长子,含笑道:“今岁家祠,就由你来献牲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于齐国的巫儿制度,有很多说法,最流行的应该就是“襄公淫乱,姑姊妹不嫁,於是令国中民家长女不得嫁,名曰巫儿,为家主祠,嫁者不利其家,民至今以为俗。”
不过后来查了查这个应该是对历史污名化的解读,齐国的巫儿制度可能是上古遗存,是真正的巫文化,而不嫁守贞就是其核心。当然这种传统也有发展为入赘和走婚的情况,毕竟国人若是真扣下一个成年女子不嫁,还是很影响人口繁衍的。而守贞应当局限于某些层次的卿士家族,这里田氏就设定如此。毕竟史记 田敬仲完世家里记载,田乞那时就是没有巫儿,由母亲主祭。
壮壮毕竟是齐人,也少不得被巫儿传统影响。:
101、第一百零一章
祭祀需牲牢血食, 因而献牲也是重要一环, 往往只能由家中子嗣亲手奉上, 且必须得到巫儿的许可。这句话, 就代表着身为家主的父亲,和身为巫儿的姑母, 同时认定了他在家中的地位。这是十几年前, 想不敢想的事情, 然而田恒心底涌起的, 却不是欢喜, 而是说不出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