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大巫能暂避呢等到屈巫出奔,被右师擒下,再回宫不就万事大吉”终于,田恒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他要让子苓避开这个风口浪尖,不论局势如何发展,此刻待在宫中,都是极其危险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出宫而且要借华元这个右师之手,安安稳稳离开宫廷,暂时躲起来。也未有如此,不论下面局势如何发展,都有应对之法。
而这一番“劝告”,已经彻底让华元把自家安危和屈巫的出奔联系在了一起。只要他不想失了权柄,就会拼命拦截屈巫。屈巫被俘必死无疑,如此一来,也能让子苓安心。那时,是走是留,就看她的心意了。
一个真正能保命的万全之法。
此话出口,来人的心思,华元便已猜出。然而此刻,他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向氏突然偃旗息鼓,本就古怪,还是要仔细计较方可。
想到这里,华元郑重道:“吾速派人去查,还请田郎转告大巫,稍安勿躁,静待佳音。”:
77、第七十七章
日头西沉, 天光尽没, 屋中燃起了火烛, 楚子苓却依旧坐在窗边, 目不转睛望着外面黑漆漆的院落。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了,如此等待, 足能耗尽所有耐心和勇气, 更别说还要误信歹人的煎熬。饶是如此, 楚子苓的心境也比在宫中时好上许多。
她是华元政治同盟中的关键角色, 是巫祝重用举荐的官巫, 还一手“解决”了君夫人和世子的心头大患。如此深入的卷进了宋国朝堂, 她已不像当初那么脆弱。然而这些都是其次,更重要的是, 田恒并未慌乱。
只要有田恒在, 总归有解决之法。楚子苓并未发现, 这抹隐藏在潜意识中的依赖, 她只觉得,事情还有转机, 不能慌乱。
又等了半刻钟, 院外突然响起了有节奏的马蹄声,楚子苓一下坐直了身体。他回来了
果不其然, 片刻后, 那昂扬身影穿过暮色,大步走入房中。光焰摇曳,驱散了所有阴霾, 让那张面容愈显沉毅。
“我同华元谈过了,他会助你离开宋宫,先避过风头。”一进门,田恒就把最关键的东西说了出来。
竟然能出宫避难,楚子苓不由道:“华元能做到”
“他必须如此。”田恒利落坐下,向楚子苓解释起了现今局势,“林止在你第一次出宫诊病时冒出头来,十之八九针对的是华元。若是暗子探知了你的身份,传回楚国,引得樊姬派人问罪,华元首当其冲,避无可避。为了自保,他必须保你。唯有让先你避开,再擒下屈巫,方能洗脱罪名。”
“你说动了华元对付屈巫”楚子苓猛地睁大了眼睛,这可是她万万没想的
田恒一哂:“华元其人喜趋利避害,却也有几分胆量。这法子正中软肋,他如何不听”
华元平日长袖善舞,颇为狡诈,然而胆子也着实不小。若非有如此,他岂敢在楚军围城时,孤身潜入敌营,威逼公子侧,让楚王退兵
擒拿出奔的屈巫,对旁人而言是需要三思的大事,对于华元,不过是可以利用的机会。这个饵,他必然会吞。
“那若是屈巫不逃呢”越是临近关头,楚子苓心中越是担忧。万一自己的“记忆”出现偏差,或者历史突然改变,屈巫不再出奔呢
“因而才要出宫。”
“啊”楚子苓彻底明白了过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出宫避祸。也唯有如此,才能做到进可攻退可守。若是华元抓到了屈巫,自然万事大吉,她仍可回宫任职;若是屈巫改了念头,并不出奔,她也能尽早得知消息,提前出逃
一个环环相扣,全为自己打算的计划。
这一瞬,楚子苓胸中腾起热潮,几乎难以自己。绝境之后,竟是柳暗花明,怎能不让人欣喜
田恒看到了那张白净素颜上的喜悦,唇角也微不可查的挑起,但是出口的话,仍就持重:“林止既然不见踪影,敌人定是有了谋划,此事还要看华元运作。这两日你诊病时,也万万小心,不能留下疏漏。还有宫中,也要谋划一二才行。”
压下心底起伏,楚子苓低声道:“我会小心。这次都怪我轻信歹人”
若非她救了娇娘,还应了林止的邀约,又岂会这么快暴露身份,让他们陷入危局
田恒却摇了摇头:“那人狡诈,连我都被骗过,怪不得你。”
事实上,子苓已经是难得的谨慎,就算之前心怀恨意,也未曾冒然行事。只是林止那厮比旁人还要狡诈几分,还以妹妹作饵,让人防不胜防。
况且,有些事田恒也不愿言明。他是乐见子苓出宫的,与其待在深宫,苦苦挣扎,还不如让她安安稳稳待在自己身边。那日的泪痕,似还印在心间,他怎忍心再看她无声落泪。如此,再好不过。
有了这番安排,第二日,楚子苓照旧坐诊,诊毕就直接返回宫廷。出宫可是大事,还不知华元要如何安排。
谁料仅过了两日,宋公便招她觐见。
“蒙邑似出现了疫病,情况不明。寡人有心请大巫前往,不知可否”宋公注视着面前巫者,心中十分复杂。
陈姬之事,让他极是难堪。谁曾想爱妾竟然怀了不详的妖物,还被取了出来。若是当时不闻不问,让她难产而死,岂不能遮掩一二可不巧,亲自求上门的,正是他本人,这事就愈发让宋公不悦,连带对楚女也生出几分芥蒂。
如今华元提出蒙邑出现疫病,顿时让他寻了个台阶。蒙邑可是他为公子时的封邑,如今还有不少亲信经营,若是出现了疫病,当做法驱疫。如今有楚女这个司疫,派去打理岂不更好一来能卖好国人,二来也能让这女人暂时离开。也许等到瘟鬼散尽,他也能忘怀之前那事了吧只是深入疫区,还要先问过为好。
疫病楚子苓一惊,旋即想起了华元,不知是真有此事,还是他设计来,让自己避祸的。不过无论真假,这都是绝好的机会
楚子苓立刻俯身:“吾为司疫,自当亲至除疫。”
宋公的眉眼这才舒展几分,又道:“既是出行,当让祝史占之。”
春秋时几乎事事都要占卜,这种前往险地,驱除疫病的大事,自然也要先占卜才能成行。楚子苓心情却有些忐忑,巫祝不像是宋公,这种事怕是瞒不过的,若是她不想让自己离开,从中作梗,该如何是好
然而就算担忧也没法抗命,楚子苓跟在宋公身后,来到了巫舍。问明来意,那老妪极深的望了楚子苓一眼,便取出龟甲,用火灼占卜。
一股燃烧角质的焦糊味道,弥漫在大殿之中,咒祝声声,青烟袅袅,所有人都屏气凝神,静待结果,唯有楚子苓轻轻握住了拳头。
巫祝已经知道了,她会如何开卦
“咔”的一声,轻微裂响打断了咒词。巫祝从火中取出龟甲,细细看了起来,过了许久,方道:“素履,往,无咎。”
宋公赶忙问道:“可是吉兆”
“轻车前往,大吉。”巫祝放下龟甲,抬眸向楚子苓望来。
似被探照灯惊到的鹿儿,楚子苓僵在原地,一时竟无法闪躲。她是学医的,自然学过易,巫祝所言的几字,哪是“轻车”的意思那分明是“履卦”第一爻,初九阳爻居下,象曰:“素履之往,独行愿也。”
此卦言独行其志,言安于本心,唯有摒弃荣华富贵的引诱,一本初衷,方能避除灾祸。
然而巫祝,正是那个一门心思,让她摒弃“本心”的人。她教她何为欺瞒世人,玩弄生死;教她只尊神鬼,攥夺权柄。是她扶自己登上了现在的位置,成为人人敬畏的大巫。谁料当自己将要出宫,竟送来了如此一卦
她知道她要走了,她甚至没打算让她回来。这一刻,楚子苓眼中热意滚动,也许自己的心情,从来没能瞒过那双利眼。她看着,指点着,纠正着,却在最后的时刻,用一片龟甲,一句卦辞,给了她退路和忠告。
楚子苓说不出此刻心情,只觉浑身微颤,那紧缚在身上的枷锁,滑脱开去,消失不见。一叩到地,她行了个大礼,轻声答道:“多谢祝史指点。”
这一声,比曾经所有言语,都更真诚。
那老妪并未答话,只垂下了眼帘,唇边似轻轻挑起,然而很快,那木然的,遍布皱纹的脸,又恢复了往日模样。
退出大殿,宋公便道:“既是卦象所言,大巫此行,还是从简吧。”
要深入疫区,驱除瘟鬼,规模自是可大可小。现在都言明“轻车”了,宋公哪会派大队跟随。很快,出行的人员就定了下来。只有十来兵士,两辆辎车,带着些药材前往蒙邑。
领了宋公之命,华元又专门前来,谆谆叮嘱:“大巫勿忧,待吾擒了屈巫,送回楚国,便接大巫回返”
他眼中,依旧有遮盖不住的野心和图谋。擒拿出逃的大夫,楚国新君和他身后的樊姬,怕是会欢喜异常。这样的“功劳”,怎可错过他还要凭此机会,揪出那些想要陷害他的政敌,一举将其碾碎
然而华元的承诺,楚子苓并未放在心上,隔日,车队备齐,前来迎接。
天光灿灿,那人在站车前,并非布衣,反倒和身边兵士一般,披上了皮甲。那身甲,让他的身形更显健硕,广鬓虬髯,鹰目虎态,只是望去就让人心生畏惧。然而,那是她的“无咎”,何惧之有楚子苓轻轻挪步,走到了他身边。
一只大手,伸到了面前。
“大巫请登车。”
楚子苓把手搭在了那人掌心,温暖有力的大手,扶着她登上了车驾。竹帘轻垂,遮住了大半视线,却遮不住那高大身影,车队徐徐前行,离开了巍峨宋宫。:
78、第七十八章
蒙邑距离宋都并不算远, 大概有三四日路程。然而打着“驱疫”的名头, 怎能走的太慢日夜兼程, 只花了两天, 车队就赶到蒙城。
作为一个邑,蒙城并不很大, 约莫只有宋都的三分之一。路上行人不多, 也看不见商丘那般的繁华的集市。车队一路畅通无阻, 到了府衙, 邑宰亲自出府相迎。那是个年约五旬的老者, 本是宋公身边亲信, 因蒙邑乃宋公封邑,就被安排在此处任官。见到大巫, 他不由喜形于色:“没想到君上竟派神巫前来, 这下定能除了瘟鬼”
竟然真的有疫情楚子苓见他面上神色不似作伪, 皱眉道:“此次疫病是何症状染病几人”
大巫都来了, 还不知道是何病症吗好在那邑宰经验也算老道,一听此言, 就知道可能是有人隐瞒, 赶忙道:“是肠澼之症,往年总要有百十人患病, 但不算重。今年一口气多了数倍, 还有人下泄而亡,定是瘟鬼肆虐啊”
原来是痢疾,楚子苓听到“肠澼”二字就明白过来。这病可轻可重, 夏秋多发,然而死亡率极低。突然大面积爆发,且有人因并发症身亡,就属于传染病范畴了,难怪会报疫情。
“城中有几处发病带吾去看看。”楚子苓立刻下令道。
邑宰一怔,疫区怎可轻往不该是在府中或郊外设祭坛,先施法驱瘟鬼吗然而大巫已经下令,他也不敢不从,就叫了两名属下,带着大巫前去探察。
不多时,安车就到了城南,一名属官小心道:“司疫,前方便是发病的街坊了,居者十之六七都染上了疫病”
他还想说什么,就见车帘一挑,身着黑袍的大巫步下车驾,竟也不顾瘟鬼,向着坊中走去。两名属官骇然,吓得双腿发软,不敢上前,谁料那女子竟转过头,用那张绘满巫纹的面孔望了过来。
“还不引路”
那声音并不很高,平淡无波,却透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仪。再怎么害怕,他们也不敢推脱,哆哆嗦嗦跟了上去。
既然是疫区,就要先视察患者,再找出感染源。楚子苓也不挑拣,入了街坊后就逐户登门,检查感染情况。这个城区并非达官贵人居所,但也称不上贫穷,就发病率而言,实在高的有些可怕。往往一家几人大半染病,身体强健些的,只是腹泻,严重的腹痛腹泻,便赤白脓血,而且男性病患更多,女性略少,儿童几无感染。
只查了五家,楚子苓便道:“此处饮用的水道在哪里”
那属官闻言赶忙道:“大巫若是口渴,小人派人去取甘井之水”
楚子苓眉峰一皱:“只管带路”
面对怒斥,属官还敢说什么又得引人向着水道走去。古代城池往往沿河而居,会在城中辟出水道,引水入城,作为日常生活用水,并非每家每户都能用得起井水。蒙城城南,正巧处于水道下游,水渠蜿蜒,穿过几条街巷。
然而还未走到水道前,就有隐隐臭气传来。楚子苓一看便皱起了眉头,只见那不算狭窄的水道已经淤塞,流速极其缓慢,水面上还漂浮了不少杂物,呈诡异的青黄色泽。
“这水道几时淤塞的怎不令人疏通”楚子苓有些火大的问道。
“已,已有两载了吧”那属官结结巴巴道,“往年都是大水一冲就好,去岁天旱,才淤了水道”
这哪是一冲就行沿着水道走了半天,楚子苓便发现,这段河道因地势原因,被泥沙堵了,若不清淤,甚至可能变成死水一条。痢疾除了接触传播和食物感染外,最严重的就是饮水污染。这种生活用水,若是有人倒入病患的排泄物,后果简直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