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不论是宫廷还是卿士家中的私巫,都是有脉络传承的,对于这种病心里多少有数。但是民间的巫者就未必了,若是遇到骗钱的神汉神婆,怕是病治不好,反而会感染更多孩童。这时代幼儿多营养匮乏,身体孱弱,疫病一来,不知多少无辜生命要受牵连。而对于流行病,哪怕只是传播一下防病意识,都是好的。
巫祝用那双浑浊的眸子盯了楚子苓良久,最终颔首:“楚女仁善,只为国人,吾怎会阻拦”
楚子苓松了口气,这位大巫的允诺,才是此事关键所在。治病可是巫者的特权,若是她没有跟巫祝沟通,擅自传播药方,控制疫情,十有八九会动了一堆巫者的饭碗,引来可怕的打击报复。但是分享治病之法,让巫祝专心为上层治病,而她则行走在下层,性质就不一样了。到时巫祝非但不会动她,还会承情保护一二。这才能让她在乱流之中,护住自己。
当即,她俯身拜倒:“宋国万千幼童,应谢大巫。”
痄腮除了针灸之外,还能用艾,用药。楚子苓也不私藏,立刻把两种艾法,还有王不留行籽贴和赤豆蜜法都教给了巫祝。这些或是用“术”,或是用“药”,都能显出巫者的神通,必然更受贵族们的欢迎。至于更简单的法子,还是要用在庶人身上。
得了这些术法,巫祝很快就为楚子苓求得了出宫诊治的许可。宋公还颇为好奇:“大巫不是每日只能施法三次吗若国人染病,如何治得过来”
楚子苓恭敬道:“此乃瘟鬼横行,吾欲斋戒做法,驱除瘟鬼。故而这几日只能治豕腮一症,无法兼顾宫中。”
宋公恍然,不由叹道:“大巫有心了。往年痄腮横行时,皆有孩童身故,若是能救,寡人也愿在宫中斋戒献祭。”
这份心,就足以称道了。楚子苓立刻道:“君上仁德,必能令上苍降福。”
处理完诸事首尾,当夜,楚子苓就离开了宫廷,返回居所。
等在小院里的,不只有田恒,还有林止。已经知晓了楚子苓的打算,林止神情颇为忐忑,开口便问道:“大巫真要施法祛除瘟鬼如今城中得痄腮的孩童怕有数百,如何诊治”
他家中也有幼妹,哪会不惧这病然而瘟病犹若野火,一旦蔓延就是成片,防不胜防。怎么遏制难道设坛斩杀瘟鬼吗
“既是风毒,便要避人,只要林郎按我所言,就有祛除瘟鬼的可能。”楚子苓神色郑重,答的更是肯定无比。
林止倒也没犹疑,点头应道:“但凭大巫吩咐。”
楚子苓不敢耽搁,立刻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仔仔细细交代完毕,送走了林止,身上的精气神似乎都为之一泄,楚子苓坐在了矮榻上,一时缓不过神。
一旁田恒看着那面色微白的女子,只觉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担忧还是怜惜,只是问道:“此举真的有用会不会生出祸患”
楚子苓并未立刻回答,许久之后方道:“尽人事,听天命。”
她能做到,也只有这个了。:
65、第六十五章
天刚蒙蒙亮, 路上还未有行人, 就听隐隐锣声自远处传来。
“铛”
“瘟鬼出, 速避道”
“铛”
“瘟鬼出, 速避道”
一声锣响后紧接着一声高喝,由远及近, 在昏黄晨光中悠悠回荡, 透着股让人畏惧的肃穆。这响动让不少人家都偷偷开了门缝, 观瞧外面景象。就见两个用黑布蒙住口鼻的男子, 手持铜锣, 背负柏枝, 边走边喊,向着街道深处走去。
这是要做什么所有听到这动静, 看到这怪人的, 都忍不住好奇起来。有些胆大的, 在两人走过之后, 便偷偷开门,跟了上去。不多时, 就聚了二十几人, 拖成长长一队。
那两人也不管他们,又走了大概半刻钟, 来到了一间门户大敞的小院前。似是到了地方, 两人鱼贯而入,走进了院中,放下了手中铜锣, 解开背上成捆的柏枝,堆在了一块被圈出的空地上。
跟在后面的人只觉莫名其妙,有些摸不出头脑。谁料如此怪人,并非只有两个。随着日头升高,一对又一对同样装束的男子,高声呼喊,穿过街巷,步入小院,庭中柏木渐渐堆成了了个高耸柴堆,院外则聚起了百余围观之人。好事者低声问道,不说有瘟鬼吗怎能反倒入了小院,还堆起这么个柴堆,这是要做什么
突然,人群中有人叫了起来:“这是楚巫宅邸是那给国人看诊的神巫”
这一声,顿时让众人骚动起来。有位神巫奉君上之命出宫,给国人诊病,此事早就在几个月里传的沸沸扬扬,更听说治好了不少怪病奇症。这些人竟然都是大巫府上的如此动静,难道是要做法
正在此时,院中又有了动静,四个大汉抬着个木质俎案,摆在了柴堆之前,就见一头十分肥硕胖大的豕首正对着大门,出现在众人面前。
不知是谁惊呼出声:“吾知了是豕首腮大巫是要治瘟病”
众人哗然,这几日豕首腮在城中蔓延,越来越多孩童得病,着实让人心中惶恐。竟有大巫要做法驱鬼,还闹出这么大动静,能行吗
正当所有人惊诧不定,就见一名女子走到了院内的柴堆和祭案前。她身着巫袍,长发披肩,浑身尽是墨色,离得太远,根本看不清面容。然而那窈窕身姿里,却似蕴含着威严肃穆,不可逼视。在她显身的同时,一声声沉闷鼓声随之响起。在迟缓雄浑的鼓声中,女子屈膝拜倒,匍匐在柴堆之前,下一刻,莫名的,火苗窜起,轰得一下就点燃了那堆柏木,一道青烟遥遥直上,腾入空中。
他们竟然见到大巫施法了有人一个激灵,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赶忙纷纷跪下,院外再也无人敢站在原处。这可不是闲杂人等能窥探的东西,大巫之所以开门,怕只是为了引瘟鬼。不少人已经心生悔意,只恨自己为什么如此多事,来凑这热闹;亦有人虔诚低喃,只求大巫法力高深,斩除城中病疫。
鼓声不停,篝火翻腾,就这么无休无止起起伏伏。直到半个时辰后,火光散去,鼓声方歇。
就见那伏在祭品前的女子站起身来,未曾回屋,反而转身向院外走来。日头已然升起,却照不亮那身墨黑,满面巫纹绘出诡异图样,盘踞在女子面上,就像神鬼俯身。楚巫不是喜戴纱帽吗原来黑纱之下,竟是如此可怖正当院外所有人心头发寒,两股战战时,那女人突然开口,说起什么。
她的声音并不很大,引得不少人抬头,想要努力去听。但是出口话语,不似列国语言,而像是一句句祝咒,难以分辨。好在,当那大巫语毕,一旁立着的大汉开口解释道:“城中瘟鬼出没,痄腮横行。今大巫做法,若有染疫者,可取祭灰驱邪。其余闲杂人等速避,免使瘟鬼随行”
此话一处,下面大哗,真能治病瘟鬼还会随行
不少人茫然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是去是留。那两人却已经转身,一前一后消失在院中。
就这么完了到底要如何驱邪祭灰又是什么众人都是失措,这时,一个面容俊朗的男子从院中走出,站在门口高声道:“凡家中有小儿、男女近日突然腮颊肿胀,高热难退的,请上前来。”
这人比刚刚那对男女还和善许多,人群之中,难免有人动念。就见几个家中儿孙得了豕首腮的,哆哆嗦嗦走上来。
那男子自身后木案上拿起个茅叶包裹的小包:“这是柴燎所得的祭灰,可用十日。每日采黄花苗捣烂,混鸡子白,再拌入少许灰粉,敷在肿起处,待红肿消除。”
黄花苗乃是宋地常见的野草,每年春夏开黄花,秋日结绒果,遇风成絮,随处可见。哪怕再穷的人家,也能在野外采得。
有人倒是心有疑虑,颤巍巍道:“大巫赐药,需多少供奉”
那男子面色一肃:“驱瘟鬼是大巫所愿,无需供奉。若是感念,持谷一把即可。”
这下又是一阵大哗,乡间巫医治病,哪个不是献羊献鸡的,这神巫竟然只需谷物一把真有此等好事有妇人按捺不住,冲上前来:“吾儿得了豕首腮,求灰一剂。”
那男子把手中叶包递了出去,却未立刻撒手,而是叮嘱道:“瘟鬼当街,患病者绝不可外出,不可食荤腥,病愈方能出门。除敷药外,要多饮沸煮过的温水。”
没想到还有如此多叮咛,那妇人连连颔首:“奴记下了”
对方这才把药包递了过去。
有了第一人,下面众人骚动起来,立刻有人凑前想要求药。然而那男子眉头一竖,高声道:“此物只治痄腮,若无病求之,必引瘟鬼”
此话一处,往前挤的人里,立时有几个站住了脚。还待犹疑,对方已经喝道:“大巫言避,尔不听吗”
偌大豕首还摆在院中,皮上焦黑,颈间鲜红,就如狰狞恶鬼。看热闹的哪敢多停,转身便跑。这一下,围在院外的人倒是少了大半,剩下的皆是家中有患儿的,个个虔诚无比的走上前去,听那男子细细叮嘱,才接过祭灰,双手捧着往家中走去。
这百来人里,只有几人取了祭灰。然而不多时,更多刚刚听闻此事的人,抓着谷物,提着衣摆,匆匆向着这边赶来。
如此半日后,小院门口已经立起了一座小小谷堆。似乎是觉得分发的速度太慢,几个背着木箱,面上蒙巾的男子,走出小院,向着更远的街道行去。而他们传播的消息,也在城中扩散开来。
为什么戴着面巾瘟鬼自口鼻入,需遮挡防范。为什么患病的小儿不能出门瘟鬼巡街,会勾了他们的魂儿。为什么非要用黄花苗此乃灰引,不用怎行
为什么
其实会问“为什么”的,又有几个更多人只知心善的大巫,再次救助国人,为他们杀牲献祭。旁的巫者如何能比
一城就如一鼎,被烈火催逼,沸腾起来。那个引发骚动的小院中,却意外的安静。
坐看低垂斜阳,楚子苓一脸平静,哪能看出竟办了这样一场大事。一旁的田恒,却难得有些焦躁,在房中踱步。
“最迟明日,城中就要有动静了。”猛一顿足,他突然道。
商丘是宋都,宋乃殷商传承,什么都可能缺,偏不缺巫者。子苓是说服了巫祝,取得了宋公的首肯,但是他们俩未必知道子苓会玩的如此之大。这样的手法,定然会触动不知多少巫者的利益,会让不知多少卿士心生忌惮。就如那一直未曾传回消息的华元。
这一步,走的对吗
然而他的焦虑,并没有传到楚子苓心中,她只是笑笑:“等一两日便知。”
事发突然,是需要反应时间的,是好是坏,也不过多等两天。而这两天,她的所为必然会传的更广更远,而救人,已成了她如今最大的依仗。
田恒的眉峰却皱的死紧。她说过的,痄腮至少要五六日才能痊愈,这提前到来的反击,要如何应对这一刻,他甚至都动了心思,想亲自出马说服华元。只要华元施以援手,几天时间还是能拖下来的,待瘟病平定,任何人都无法再对子苓动手
然而还未等他开口,外面突然传来通禀:“大巫,鱼氏有人求见。”
鱼氏怎么会是鱼氏楚子苓和田恒对望一眼,立刻道:“请他进来”
不多时,就见一个年轻男子步入厅堂,一见屋中人,便跪倒行礼:“多日不见,听闻大巫施法驱除瘟鬼,小子惊骇不已,特来求见。”
这人,正是当日陪鱼大夫入宫的庶子。楚子苓哪会想到是这“故人”,不由一怔:“君子此来为何”
难道他是来劝阻自己的吗为了感谢治病之恩,特来提醒自己
谁曾想,那男子抬起了头:“吾来是为国人大巫曾言爱人若爱其身,小子只觉此言甚伟,未曾想大巫竟能践行。听闻大巫善举,吾甚愧之,愿附骥尾,助大巫救人。”
竟是来帮忙的别说楚子苓,就是田恒也颇为震惊,这可是鱼氏的子孙啊,若能帮他们推广此事,简直如虎添翼。
惊讶过后,楚子苓面上浮起了笑容,就算满脸巫纹,那笑意也温暖轻柔,直透人心:“得君子相助,吾之幸也。”
对方脸上一红,再次跪倒行礼:“大巫只管吩咐,小子定尽力而为”
楚子苓哪会客气,立刻说出了她的请求。虽然找来林止帮忙散药,但是有些地方,商贾并不好渗入。而鱼氏子弟就不同了,身为卿士豪门,他们能进入更多坊市,传递更多消息,哪怕只是个小辈,鱼氏始终还是鱼氏。
与此同时,消息传入了华元耳中。他双目圆睁,险些没跳将起来:“鱼氏竟然出手帮她鱼石答应了吗”
“此事不小,若是鱼氏家主不允,那小子怎会冒然行事鱼石本就与兄长亲善,大巫救了鱼大夫,此时出手,应当也有报恩之意吧”下面亲随猜测道。
华元却眯起了双眼,思忖片刻后,用力摇了摇头:“不对,他们是信大巫法术”
正是因为信她,才会如此而为。若是大巫能遏制痄腮蔓延,驱走瘟鬼,将是多大功绩国人怎会不感恩戴德而鱼氏提前下手,将来也必为国人感念。国人虽然卑微,但是集合起来,将是何等大势,没有人比华元自己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