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这里距离河畔很远,已然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了。
田恒取了弓,径自来到河边。那群跟着他的女子非但没散开,倒是又引来了不少本就在看人射雁的女郎。
突然来了这么个身材矫健的大汉,正在炫耀箭术的士人都是如临大敌,有人高声叫道:“河畔落单之雁,都是吾等驱散的,君子勿抢他人猎物。”
田恒哼了一声,自顾在几支矰缴上栓好丝线,向前几步,站在了河岸最边。这里细沙遍布,又湿又滑,难以立足,如何能张弓然而田恒双腿一沉,猿臂屈伸,长弓顿如满月,箭在弦上。
他瞄准的并非近处落单的孤雁,而是河中的雁群。
立刻有人聒噪起来:“怕有五十步余呢如何能中”
“哈哈,自不量力,原来是个竖子”
雁群都在河心,戈射的短矢不比长箭,如何能中就算勉强射到了地方,怕会在雁羽上打滑,全无用处。
然而所有讥笑,都没落在田恒耳中。弓弦猛颤,长箭犹若惊雷,疾射而出,正正落在了雁群当中。只听“哗啦”一声,十来只大雁齐齐振翅,飞向高空,一时间雁鸣阵阵,浊浪翻飞。
田恒并没有去看方才的猎物,而是趁着大雁四散,再次开弓。弦声紧促,箭箭紧追,只是几息,他就射完了囊中所有矰缴,此刻别说河心了,连河边孤雁也都飞上了云霄,远远逃了出去。
还能如此戈射莫说那些士人,便是围观的女郎都目瞪口呆。田恒却不紧不慢收起了手上丝绳,不多时,就见六只大雁钉在短矢之上,被他扯了回来。
这竟是箭无虚发五十步开外不对若是算上非到半空的,怕有六七十步了吧而且除了当中一只挣扎不休外,其他几只雁显是一箭毙命,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神箭手
尖叫声这才响起,不知多少女郎挤了上去,叽叽喳喳吵成一片。
“郎君可愿赠奴”“妾名柳娘,刚问壮士如何称呼”“君子止步”“吾父乃是朝中大夫”
上巳戈射,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赠雁给心仪的女子吗这人英武如此,怎能不让年轻貌美的女郎们春心大动雁可有六只,谁不想争上一争
眼看河畔乱成一片,几个射雁的士人哪还敢留下献丑个个举袖掩面,避道而逃。
田恒看了看手中大雁,又看了看面前莺莺燕燕,心情非但没有好转,反倒又坏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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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专门跑来射雁,为的又是什么难不成想送人吗送给何人
子苓是个巫女,通神术的大巫,要雁何用
觉出自己办了蠢事,田恒咬着牙,把那六只雁全都捆在了一起,拎在手中:“闪开这雁是某射来吃的”
这不讲情面的斥喝,让挤在最前的黄衫女子目瞪口呆:“可,可今日是上巳”
“上巳就不能吃雁了”田恒手上一挥,雁身上尚未流尽的血四溅飞散,引得女子惊呼退避。这下,倒是腾出了路来,田恒也不管众人,提着雁,大步而去。
身后女子面面相觑,不知追还是不追。
今日真是见了鬼了,走出老远,眼见能看清前面锦帷,田恒才放缓脚步,只觉手中几只雁比大石还重。那小子巴结子苓又如何难道宋人就不惧鬼神,敢娶大巫了吗而且以子苓的脾气,若林止真冒然示好求欢,反倒会惹她不快。那就不是一个关心情爱的女子,在她眼中,再英武俊美的男人,怕也没有病患重要吧
这踏春,恐怕真的只是踏春,倒是他被帐中花堆冲昏了头脑,办出这般可笑的事情。
手中大雁提也不是,扔也不是,田恒正琢磨着要不要先挂在车上,就见林止快步迎了出来,大笑打趣道:“这么多雁田兄没送几只出去”
田恒冷着脸反问:“行之可想要两只”
好不容易唤他表字,说的却是这种话,饶是林止辩才无碍,一时也说不出话来。这是个什么意思
田恒哼了一声,也不等他回神,绕过人来到帐边,把一堆雁扔在了地上:“这些日疏于箭术,去练了练手。”
最终,他还是勉强找了这么个解释。
没想到这么快就捕回雁,还有六只之多,楚子苓忍不住看向田恒腰间那几支短矢:“就是在这短矢上系绳吗”
她对雁的兴趣,还没对矰缴的兴趣大,怕是根本不知送雁是何意思。田恒突然笑了,伸手取下一支,递上前去:“就是在这孔上栓绳,以免落入水中”
许是好奇,娇娘也凑上起来,依偎在楚子苓身边,一起听田恒讲怎么射雁。站在三人身后,林止面上讶色已经全数退去,只带着浅淡笑容,注视着几人。
因为娇娘体弱,这趟踏春之行,未到下午便告结束。重新坐上了马车,楚子苓看着不断后退的大河,和那渐渐靠近的高耸城墙,只觉心又沉了下来。明日,她便要回宫,重复之前单调紧张的生活,这偷来的闲暇,果真如梦幻一般。
“你今日出宫,可是为了避开大祭”前方,突然传来了田恒的声音。
楚子苓回过神来,轻轻点了点头:“是。”
对于田恒,她不必隐瞒什么。
“若你始终无法习惯祭祀之礼,怕是难登高位。”田恒此刻也想明白了,为何楚子苓会选今日出门踏春。上巳时,宫中怎会无大祭其实说到底,还是她不喜欢那些人牲祭祀,选择了避开。只是有些时候,心不硬起来是不行的。
“我不会占卜,也不会咒祝,如何争得过宋宫那些巫者”楚子苓笑了笑,声音中却没有笑意,“况且从上苍手中救回人命,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她想的非常明白,有些权柄,是她不能涉及的。比如上天代言人的职位,像是解释天象,剖析梦境,告诫君王,预示战争这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权谋,是心计,是尔虞我诈和不死不休,她不是一个天生的政客,做不来八面玲珑冷血无情,更不熟悉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强去争,不过会使自己成为那块拦路的石头,早早被人铲除。
因此她需要的其实不是大权,而是某种层面上的独立,超越凡俗,只落在“生死”二字上。只要那些人,君王、大臣、国人、乃至巫者本身还有惜命的心思,就能保住自己的地位。并且借这特殊的地位,试着完成自己想要完成的事情。
“若是如此,你会走的更难。”田恒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她要放弃那些诱人神魂,引来血腥的权力,把这些作为代价,跟宋宫中的巫者们交换,独善其身。然而谁能保证,那些掌权者能够信守承诺呢也许有朝一日,她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里,就会成为一些人的威胁,让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那些血食者的脾性,田恒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无妨。”楚子苓只答了这两字。来到这个世界,哪一步不是走在刀尖上的不过是多走几步而已。
轻轻叹了口气,田恒也不再多言。其实若不是为了复仇,为了扳倒屈巫,她可以选择一些更轻松的道路。这女子真的不适合深宫,不适合这些让人厌弃的污秽。然而他不会劝她,心有不甘的滋味,他何尝不知
两人不再开口,只剩车辕上挂着的那串大雁,随着轮轴前行一摇一晃,发出些微声响。:
64、第六十四章
“昨日大巫可游的尽兴”第二天, 结束了例行诊疗, 宋公饶有兴趣的问道, 显然是想听听她对上巳节的观感。
“宋地上巳不同别处, 民风质朴,士俗同乐, 很是热闹。”楚子苓其实也不知道别的地方如何过上巳节, 但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说些好听的, 也不费什么。
宋公果真欣喜:“上巳春暖, 自是热闹。这几年亦无战事, 国人得以休养生息,全赖右师之功啊。”
对于宋公时不时夸一夸华元的习惯, 楚子苓也习以为常了, 颔首称是。
宋公则又想起了什么, 叹了口气:“可惜如今楚子早逝, 说不得诸国又要生乱。”
楚庄王的死,已经开始在列国掀起波澜了楚子苓心头微凛, 宋公却不会对个巫医多说什么, 只是感慨一句,就让她退了下去。
然而这一句, 却让楚子苓心头大乱, 就算回到院中,也久久无法平静。林止已经答应她探听诸国战事,只是商贾毕竟不如公卿, 不知何时才能拿到准确的讯息。
这烦乱直到病人前来,才稍稍平息。今日来看诊的是个七八岁的男孩,也是楚子苓第一次在宫内接诊孩童。然而一看到这小病人,她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就见那孩子右颊高鼓,肿的厉害,面上通红一片,显是发着高烧。
糟糕,楚子苓心中咯噔一声,先问道:“他病了几日府中可还有患病之人或是之前接触过同类患病”
没料到大巫未看先问,带儿子前来的妇人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病,病了有五六日了,妾没见其他人患此症啊”
楚子苓的眉头却没有放松,立刻诊脉,确实是风毒入体,邪疫壅盛,毒热攻腮的症状。不是痄腮又是什么
而痄腮又称蛤蟆瘟、猪头腮,可是会传染的
“真无旁人患病”楚子苓面色肃然,又问一遍。
那妇人一脸茫然,只是摇头。这是没有传播开,还是眼前贵妇只关心自家儿子,没有在意旁人
楚子苓分辨不清,也不敢耽搁,立刻把小儿送入屋中,开始针灸。对付痄腮,针灸极为管用,取耳尖、列缺、天容等穴叩刺,再用火针点刺,只半个时辰就行完了针。
出了病房,楚子苓对那妇人叮嘱道:“此乃风温,令郎这几日不能出门,亦不可接触生人,最好在房中静养,待红肿全部褪去,方能出门。每喝些粥水、菜羹,禁食荤腥,还要常用温热的淡盐水漱口。”
没想到大巫交代的如此仔细,那妇人连连称是,才带了儿子离去。
回到房中,楚子苓却心神不宁。春日正是痄腮流行之时,又逢上巳踏春,人群密集,说不好疫情就要城中扩散。虽然这病轻者是可以自愈的,但是重症患者,是能导致诸般炎症,影响肺腑心脑,甚至是生殖器官。若不置之不理,恐生遗害
想到此处,楚子苓立刻唤来阿杏:“你速速出宫,告知执事,让他探察附近可出现了小儿腮下肿胀的病症”
阿杏有些发懵:“腮下肿胀可如今日看诊的鳞氏小君子之病”
“正是我就怕为瘟鬼作乱,不得不防。”楚子苓答道。
阿杏面上立刻变色,瘟鬼岂是开玩笑的若是重了,十室九空都有可能这事当让右师知晓
见阿杏匆匆离去,楚子苓也松了口气。通知田恒还是其次,华元要是知道了此事,怕也会上心。防止传染病向来需要上下齐心,也唯有右师、宋公这样的权贵重视起来,才有效果。
只看病情是否真的传开了。
第二日,两边都没动静,也没有患者继续登门。第三日,亦如昨日。直到第四天,田恒那边传来了消息,周遭有十几户家中孩儿同时出现了类似症状。
这是到了高速传播期了那些高门士人怎会毫无反应
“阿杏,朝中大夫家中,可有出现腮肿之症”楚子苓不敢再拖,寻来阿杏问道。
阿杏迟疑了下,方才道:“奴婢问过了,这病似是豕首腮,家中巫医也能治好,并无大碍”
看来这时代已经总结出了一些痄腮的发病经验,那些贵族谁家请不来巫医,哪会重视
只靠华元是不行了。楚子苓沉思片刻,突然起身,向着巫舍而去。
“楚女找吾”巫祝还是那副木然神情,在楚子苓拒绝了上巳大祭后,并未表现出恼怒或不满的情绪,一如往日。
“大巫可知今日城中有痄腮之症”楚子苓也不讳言,直接问道。
“吾知。”巫祝答的简练。
看来除了那个前来寻自己的贵妇,其他人多选了普通巫医祛病,难怪她那里见不到病患。
“那大巫可知此病救治之法”楚子苓又问。
难得的,巫祝沉默了,痄腮大部分不治可愈,恐怕是巫医们心知肚明的秘密。至于那些治不好的,不过也是各安天命。但是楚女这么说,难道有治病之法
见老妪不答,楚子苓正色道:“痄腮若是病重,多有男童伤及阴囊,女童腹痛难消,留下隐疾。惊厥颈强,心衰而亡的,怕也不少。吾倒几有个驱除瘟鬼,救治病人的法子。”
几个巫祝长眉微挑:“楚女想换些什么”
这样的法子不像两人交流的其他术法,是真能对症,且救人性命的。痄腮虽不是大病,但是看起来颇为可怖,腮颊肿胀,口流脓水,呕吐昏迷,得病的又多是幼童,故而求诊之人心急如焚。旁的卿士之子也就罢了,公子公孙若是病了,岂能不治她身为官巫之首,自然知道其中奥妙。
这楚女会因此找上门来,必有所求。
然而楚子苓摇了摇头:“法术可交与大巫,吾只想出宫,为国人诊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