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染手臂叠在胸前,面无表情看着他把水杯放到她身前。
周觐川在桌子另一侧坐下。满室寂静得尴尬,他手习惯性地往兜里摸,刚碰到烟盒的一角,陶染忽然抬眼看过来。
视线相触时两人立即都刻意错开,各自神色微妙复杂。
他下意识停了动作,缓缓收回手,僵硬地搁在身前端着。
许久,他沉声说:“你怎么来了?”
陶染盯着桌上冒着一丝若有似无热气的水,忽然记起来,很久以前她第一次来刑侦队找他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
——“你怎么来了?”
那天他刚训练结束回来,身上脸上都是汗,黑色短袖下露出来的手臂线条结实有力,脸色和声音高冷得毫无破绽,可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全是掩藏不住的讶异喜悦。
当然她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双手在背后悄悄拎着便当盒,尽力克制上扬的嘴角装出傲娇也同样十分辛苦。
——“怎么,周警官不希望我来?”
盛夏天的黄昏,晚霞在地平线的尽头大肆晕开。
草香,蝉鸣,身后促狭的口哨声,面前满眼欢喜的人。她记忆里最美好的场景以一个远景画面定格在了那个傍晚,然后逐渐拉远。
再睁眼时,物是人非。
陶染垂眸,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关于秦枳自杀,我有情况要提供。”
-
“周队最近相亲的质量很高啊。”
十来个穿着警服的人围坐在市局旁东北餐馆的包厢里。付朗翘着腿坐在窗边抽烟,并绅士地打开了一条缝。
“回头咱们都跟在他后面捡漏算了。就算周队成功不了,这肥水也别留了外人田。”
这番志气引发了在座的群嘲。一番哄笑之后紧接着有人抛出新观点:“不过刚才楼下那女的,感觉不大像是相亲对象?”
几个年轻人七嘴八舌:
“看起来像是早就认识……”
“嗯,我也这么觉得……”
“而且馄饨CP不是刚锁上吗?怎么这么快就又换人了……”
桌上两个在队里待了多年的老警员笑而不语。付朗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巡了几圈,扔了烟之后拖着凳子坐过来,拿胳膊碰了下其中一位:“傅老师,您知道内幕?”
老傅只是笑,不说话。
纪斐第一个凑上来,谄媚地给他倒了杯茶:“傅老师,您知道一个团队的和谐发展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大家对共同的领导有足够的认知吗?为了我们队的稳定共荣,这个您必须得跟孩子们讲一讲。”
老傅还是无动于衷。
付朗在另一侧循循善诱:“前女友?”
老傅喝了口水,不再卖关子:“前未婚妻。”
众人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纪斐问:“然后呢?”
老傅瞥她一眼:“然后就分了。”
“为什么啊?”
“那谁知道。”
“他们在一起多久?”
“四五年吧。”
“谁甩谁呀?”
“想知道啊?”老傅笑得跟只老狐狸似的。
纪斐乖巧地点头:“嗯嗯!”
老傅推了一把她的椅子:“自己回去问你们周队去。”
“唉。”付朗十分感慨,“想不到在相亲场上屡战屡败的周队也曾经那么成功地接近过坟墓。”
“确实很接近,本来日子都定了。”另一位老警员开口,“有一次觐川出任务受伤了,出院之后两个人就分了。”
原本热闹的氛围因为这个话题有些低沉。
半晌,付朗先笑道:“看来咱们这行在婚恋市场上确实是处于最底层啊,以后可不能再笑话周队了。”
“倒也不能说全是因为职业,毕竟两个人也在一起那么多年呢。”想起这事老傅还是觉得唏嘘,“但最后分手,多少还是跟这个有点关系。”
纪斐抿了抿嘴,问:“那女的是做什么的啊?”
“记者。”老傅叹道,“想想也是,他们两个职业都是在外面跑的,真结了婚谁顾家啊。”
“那她现在突然过来会不会是有复合的意思?”纪斐脑海里生出无限遐想,“而且周队这么多年都还单着,可能也是放不下人家呢?”
老傅点她的脑袋:“你这都想什么呢?韩剧看多了吧?”
纪斐不服气:“真的呀!周队这硬件至于放相亲市场里三年都出不了手吗?还不是他自己破罐子破摔吗?你们好好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付朗在一旁嗤笑:“那我还是站馄饨店那位吧。我个人不是很看好吃回头草这种行为。”
纪斐不屑地白他一眼:“你个直男懂什么。”
“这次我也跟付哥。”桌上半天没插上话的实习生弱弱地说,“我今天早上去买馄饨,老板娘还说——”
还有新瓜?
一桌人纷纷投去期盼的目光,那眼神灼热炽烈得就跟审问了三天两夜没收获突然看到嫌疑犯肯吐口了似的。
实习生想到周队长那张冰山脸,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她说,那天周队临走的时候还特意嘱咐那姑娘,「给我打电话」。”
一屋子炸了。
-
此刻故事里无名无姓的女主角正坐在从郊区回城的车上。
她毫不知情自己只是去刑侦队露了一次面便鲜活地活在了各个郎情妾意的八卦版本中,就像刑侦的同志们也不会知道就在周队长跟前女友进行私密而友好的洽谈时,女主角正孤身一人痛得死去活来。
当然她不是心痛,是牙痛。
从小体质就很强悍皮实的时栎觉得奚顾身体这套零件很堪忧,三天两头的出问题。穿过来之后这小半个月里她不是在医院,就是在剧组酝酿生病。
起因是中午时吃了一片冰过的橙子,上下牙齿咬合的时候她就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那种透心的凉意顺着牙龈底下的神经直逼大脑皮层,绵延起伏,久久不绝。
纪间捏着牙签倚在对面椅子上看着她,半晌,指着桌上的果盘问她:哥,依你所见,它们中是不是出了个叛徒?
时栎疼得龇牙咧嘴:啊?
纪间一本正经地说:看你的表情我还以为你吃到了柠檬——刚才她的表情你们有没有人拍到了?快发到群里!
……时栎闭上眼睛,在心里把白眼翻上了天。
很快她的左脸肿成了小山丘,谢渝找来冰块给她敷但收效甚微。
尽管如此,身残志坚的时女士依旧坚持带病出镜,下午咬着牙拍完第一场后,副导演过来传话,建议她还是先去医院看看,别强撑。
时栎想到自己银行卡里的余额,捂着脸含糊而坚定地说:谢谢导演,我还能坚持。
副导来来回回看着她的脸,感动地说:刚才你的大小脸拍出来太难看了,会影响我们整部剧的质量,你还是回家歇歇吧。
……时栎再次闭上了眼睛。
于是女二号就这样又一次光荣出组了。
去医院打了消炎针后时栎自己打车回了家。虽然止痛药吃下去后症状有所缓解,但左半边脸颊仍旧胀得闷痛。时栎这一整天被折磨得心浮气躁,拿钥匙打开门、开灯、脱鞋,走到客厅时,她突然停住了。
落地窗外夜色深露,她抬眸看向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忽然有种极强烈的怪异感觉。
她隐隐觉得,房间里东西的摆放,好像跟她离开的时候不一样了。
玻璃窗上的人跟她安静对视着。几秒钟之后,她看见上面的人慢慢瞪大了眼睛。
有人来过。
而且也有可能还未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时姐:我们的CP好像人气很高欸,是不是该给大家发点糖了?
周队:我在跟前任聊天,没时间。
时姐(微笑):你再说一遍?
第11章 拾壹
“我怀疑秦枳不是自杀。”
周觐川听了第一句话,目光顿时一凛。
陶染跟他对视了片刻,平静地问:“你已经发现了,是吧?”
面前的人没有说话。
陶染继续道:“她原本在十月七日那天晚上六点,约了我的同事见面。”
“我那位同事跟她是校友,以前两个人在学校里的关系不亲不疏,但认识很多年,知根知底。秦枳在六号那天晚上联系了他,说她有东西想交给他,请他宣之于众。”
周觐川看着她的眼神略微诧异:“什么东西?”
“不知道。”陶染的回答干脆,且出乎意外,“可能是个视频,也可能是照片、录音……但是现在已经无从得知。”
“关于什么?”
陶染沉默数秒,答:“潜规则。”
周觐川今天第二次听到这三个字,眼皮倏然一跳。
“秦枳这几年突然火起来不是偶然,很多事情有得必有失。”陶染低声说,“从她之前跟我同事在电话里模糊的交谈中来看,这件事没有通常的潜规则那么简单,其中牵扯到了多方利益,甚至可能有知名的政商人士参与其中。曝光这件事情的风险很大,在事发那天之前,她就已经发现对方有所察觉,自己的处境很危险。”
周觐川的脸色逐渐沉到深寒,良久之后,他缓缓靠向椅背,下颌的线条跟声线一样疏冷绷紧,仿佛责问:“这么重要的信息你们现在才说出来?”
陶染不答反问:“这么重要的东西,秦枳为什么选择交给媒体,而不是交给你们?”
周觐川定定地看着她,眼底的情绪翻涌。
“因为她不相信你们。”陶染声音冷淡,“我那个同事也是一样。”
周觐川紧抿着唇,半晌,冰冷地挤出一句:“那多谢你了。”
“我只是个传话的,目前所有知道的情况都已经说了,希望能给你们提供帮助。”陶染站起来,清韵的一张脸上没有表情。
桌子另一侧的人缄默不语。陶染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出房间。
半个身子探到走廊里穿堂的冷风时,身后忽然有道声音传来,虽然低沉又僵硬。
“……你晚饭吃了吗?”
陶染顿住脚步,袖口下细长的手指蜷了起来。
四下无人,她看着对面办公室门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如果那是面镜子的话,自己此刻的表情应该是五味陈杂的吧?
她慢慢转回身,还未开口,室内长桌上的手机忽然突兀地振动起来,打破了这片空旷的宁静。
周觐川有点尴尬地看她一眼,别过头低声接起来:“喂?”
陶染安静看着眼前的人,起伏的心跳慢慢降速,落回了底。
从前他们在一起时,这样的画面经常上演。
他的每一通电话都十分重要,那些电话后面,可能悬着生死,也可能是打破案情僵局的进展性发现,无论是什么,都比他们的生日、节日、纪念日以及每一个聚少离多的日子更重要。
那部手机是她最强悍的情敌。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它叫他走,她都得无条件退让。
此刻他举着手机,不知道对面说了些什么,他愣了几秒钟后转回头来看向她,眼神复杂尴尬。
陶染关上门走了。
满室寂静,周觐川怔怔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那扇门后,心头忽觉无比空虚。
好像什么都没有得到过一样寂寥,又仿佛什么都不曾失去过一样索然。
有一瞬间他突然感到茫然,他所做的所有,究竟是在追求什么?
电话那头浑然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声音不疾不徐,格外淡定:“周警官,我现在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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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染走向马路对面停着的黑色轿车。
年轻男人在她拉开门的一刻坐了起来,语气里带着笑意和熟稔:“怎么这么久,外面冷吧?看你脸都冻红了。”
陶染低声说:“他们在开会,等了一会儿。”
“你全都说了吗?”男人略有迟疑,“三年前的事,以及……”
片刻沉默,副驾驶上的人声音平淡:“没有。我们现在也只是推测而已,还没有百分之百的确定。”
男人无奈叹口气,启动车子。
“你担心他危险,就不担心你自己?”
老城区的基建设施年久,连街上的路灯都让人觉得比市中心的暗上几分。
一路之隔,刑警们吃了晚饭回来,有说有笑地走进市局大门,在楼下的机器上刷过脸后,迅速分向不同的楼层房间投入工作。
站在三楼窗前的冷峻身影目不转睛望着那辆车子,直至它驶进浩瀚夜色。
刑侦大楼里的灯逐一打开,光明璀璨,仿佛能照亮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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樾汇公寓是九年前衍城第一波房价涨起来时的热销盘。地处市中心,户型通透,价格居高不下,物业费十分高昂——竟然还能出了入室盗窃这种事。
时栎翘着二郎腿坐在凌乱的客厅沙发上抽烟,物业经理领着四个保安站在一旁点头哈腰地道歉:“奚小姐,真的非常抱歉让您受到惊吓了!这件事情我们一定配合警察严查到底!对于给您造成的损失负全部责任!……”
时栎掸了掸烟灰,抬眸瞟他一眼,没说话。
冯经理被她看得抑制不住地紧张,胖胖的脸上汗如雨下。
一个小时前,物业人员在给3栋的业主送快递时,在12层的走廊里碰到了1203的业主,她说怀疑有人入室,请他们调出从昨天早上到现在的监控记录。
结果让所有人都吸了口凉气,监控显示对方是个年纪不大的瘦高男性,卫衣帽子和口罩遮去了样貌,他熟练地撬锁、进门,待了有两个小时之久,直到时栎回来前的半个小时,他才不慌不忙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