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吧。”道满随口回应,打开自己精心整理的调料盒, 认真整理香料。
“你偏好什么口味?”
“我都可以。”
道满又露出雪白的牙齿,“好,就依我的口味咯?”
他动手抹香料,主动开口开始解释。
“我前几日跟他们所谓的海神打了一架。”
毫不以为意的语气,“嘛,说是海神其实只是个大妖怪,我来吃鱼,他看我不爽。于是我们打了一架。”
他朝小雪眨眨眼,“那所谓海水变红了,放心,反正不是我的血。”
“至于村里打渔收益减少,唔,这个跟我有点关系。”他将鱼架在篝火上,捏着下巴思索着道,“或许是我鱼吃多了?鱼都跑了?”
已经有香味散发。
道满烤鱼果然是好手艺。
“至于村人控诉的其他事……”道满把鱼翻了个面,耸耸肩,“我哪知道他们村子里平常狗是怎么叫的,孩子是怎么哭的?”
“失踪的人呢?”
“我也很好奇。”
道满笑着,“所以我稍微调查了一下。你猜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一个年轻人逃婚私奔了。一个中年人被她丈夫过失打死了。还有一个女婴是被家人扔进了海里。”
他意味不明地牵起嘴角,“真相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拿过短刀,在烤鱼表面划几条口子,鱼的焦香味混杂香料香四溢。
隔着烟,他笑眯眯看夜见月,“这个村子是不是也挺有趣的?”
夜见月久久默然。
“……恐惧和愚昧让村人把异常归于陌生人身上。真正犯罪的人把罪责扣到你身上。”
道满满不在乎的样子,声音轻快,“谁叫我是个恶名在外的术士。”
*
出云神议。
月读心里早已不耐烦极了,勉强沉着脸色听这些无聊的家伙聒噪个没完。心里惦记神社中的小巫女,干脆趁这个时候继续盘算回去带给小巫女什么好。
……稻荷赠送给他的新稻,小巫女大概会很喜欢。
但是这个神议就没完没了。
大国主等神明还不时问他。
月读一个冷哼回答所有问题。
总是被打断思绪,月读烦躁的掏出小巫女供奉给他的糕点,珍惜地细嚼慢咽,但这味道委实难言。他的脸色更加沉沉。
一直奉命纠缠他的几位神明不由打了个哆嗦,战战兢兢减少了打扰的次数。
嘤,月读殿下是在咬牙切齿咬牙切齿了吧?!
这个任务难度好大!!
*
道满自觉把事情解释清楚了,低下头认真烤他的鱼。
夜见月虽长居山中,但是并非不通世事。人性险恶她早就明白。
海风卷起波涛,风声如涛。夜见月不禁打了个哆嗦。
道满说:“你坐得离篝火近点儿,鱼要好了。”
篝火燃烧得通红,鱼香扑鼻。
道满形容落拓散漫,嬉笑自如,英俊眉宇间隐有一种冷眼看众生的桀骜不羁,抽身于凡尘,在某一方面似乎具备神性。
但是当他垂眸认真烤鱼时,一身烟火气才像个人。
夜见月问:“道满你准备怎么办呢?”
道满轻一挑眉,“你问我吗?”
夜见月点头。
道满好奇地问:“为什么问我呢?”
“你是当事人以及未遂的受害者啊。”
夜见月说:“我既不是人间的审判者也不是黄泉的鬼神。”
道满愣了一愣,倏地大笑起来,笑得头脑摇晃,直叫小雪担心他要把头发甩进火堆。
“你笑什么?”
道满把刀尖插进木头敦,“你果然很有趣啊。”
“欸?”
“我以为善良的巫女大人会有其他什么高见。叫我不要把愚昧的人放在心上也罢,请我宽容也罢,依罪判处也罢,试图去教化这些人也罢……你为什么要问我的打算呢。仅仅是因为我是当事人、未遂的受害者?”
道满勾唇,“毕竟,你已知道了我是个罪名在外的人。若按我的想法,这些蠢货以死赎罪也不为过。再掀起一场风暴,你以为如何?”
“若依我之见,查实罪行便死不足惜。”夜见月回答。
道满颇为玩味地一笑,“你之见?”
“不必平白脏了你的手啊。”
道满一怔。
夜见月弯月一样的眼睛,月光笼罩在她身上宛如皎洁无暇的神衣。她的目光温和而平静,瞳眸中投影一个他。
道满愣了半晌,垂下眼睑,“好。便去请人间的判决者来。”他淡淡做下决定,“杀人偿命。死后再请鬼神论其罪过吧。”
“这是你的想法?”他问夜见月。
夜见月弯眼笑起来。
鱼已经烤好了,香气勾动馋虫。
道满把已烤熟的鱼递给夜见月,“那么其余人?”
“其余人……根在无知。若要根解,首在扶贫,再同扶智。二者结合。”
“这很难。”
夜见月叹气,“是很难,而且是个长期的事。”
秀气的眉不自觉皱起来,她歪着脑袋思索,“需要从长计议呢。”
道满看她冥思苦想的模样,琥珀色的眼眸不知不觉褪去常有的掩饰,他以一种奇妙而冷酷的眼神注视她,似乎也正在思索什么。
在夜见月看不见的地方,懒散斜坐的术士勾勒的嘴角邪气四溢。
待鱼合嘴时,他拍拍手掌吸引夜见月的注意力,“好了好了,吃鱼要紧,该吃鱼了。”他周身的冷漠和邪气刹时烟消云散。
他半眯眼看夜见月下嘴,“怎么样?我手艺不赖吧?”
夜见月一口下去便惊喜的睁大眼睛。
“超好吃!好吃到能吞舌头了!”她不吝赞美。
道满笑哼哼,“当然!我烤鱼可是一绝。”
“说起来这海边的鱼颇有一些我家乡的风味。”
“道满的家乡?”
“我少年时住在渔村,没事就爱出海打渔,”道满用手比划了个大圈,“我钓到过那么大那么大的鱼!超好吃,细腻顺滑的口感,没有一点腥味。”
夜见月咬了一口鱼肉,鼓着嘴,十分捧场,“哇!”
“可惜,再也吃不到了。”
对上夜见月疑惑的眼神,他漫不经心又解释道,“那个渔村早就毁于战乱了。”
夜见月隐约察觉道满并不是像他表面那样风轻云淡,她想说什么安慰他。但是旁人如何安慰也不能真正的入心。
她提着裙子,小心挨到道满身边,从包裹里翻出了她带出来的糕点。
“道满你要尝尝吗?是我朋友送我的。都很甜。”
道满一眼扫去,这是平安京的某家特色糕点,并不是随处都有的。
他并不意外,是那位风神送的?还是其他大妖怪?
巫女眼睛有一片璀璨的星海,她以为他很难过,在努力安慰他。身体前倾,专注地看着她,这个姿态真动人啊。
道满不动声色地想。
面上却故作不悦,“你不是来救我的吗?怎么还来得及打包行李?”
“晚上总要吃饭的啊!”
夜见月自己吃了一块,“若有机会,我可以请你吃我亲手做的糕点。”
“你怎么自己吃起来了?”道满撇嘴,拿了两块,“你亲手做的话,那我很期待。”
夜见月就笑。
“我做的糕点,有位了不得的大人都说不错。”
两个人几若肩并肩,挨在温暖的篝火边,一手烤鱼,一手糕点。
月光落在海面犹如银盘。
碎了又碎。
风声如涛。
道满突然开口,渊邃眼眸深不见底,他盯着夜见月,语气是一贯的低沉轻缓,“夜见月,要是我们再早一点认识的话……”
说了半截他忽地顿住,按住心口的位置,自顾自笑起来,笑声似有一丝讥讽,“罢了……”
含了满嘴鱼肉的夜见月茫然抬头,“嗯?”
罢了……人生难再来,未曾有如果。
道满又带上了素常的漫不经心的笑容,打开五骨蝙蝠扇悠然摇头,“吃你的鱼。”
如果早一点认识,他们会如何呢?
这个假设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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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早一点得早到什么时候?
道满想起他的少年时,掀起战祸,千刀万剐了仇人,将一个奏国闹得天翻地覆,四处兴风作浪的少年时,就算他那时就遇见了夜见月,恐怕也不会如何吧。
那时,他早就坠落深渊,深渊之下如何能投进来一道光呢?
*
平安京。
安倍晴明的庭院。
晴明微微蹙眉,折扇划过,占卜的阵法便散开。
随侍的式神端来茶水,“大人为何皱眉?”
“我已卜算到道满的下落。”
“那不是很好吗?”
“然,不止一处。”
长指摩擦翠色茶盏,晴明抬眸看庭下月色空明,“得一一排查。”
故布疑阵,拖延时间。
道满公究竟想做什么呢?
晴明的直觉,他轻叹,“恐怕将有风雨如骤。”
作者有话要说: 已解锁情报:
1、先更一章吧,我努努力看能不能再来一章~我真的服了我的手速了,没救了没救了~
第124章 昨夜星辰(完)
篝火燃了一整夜。
夜见月还从未和友人这样秉烛夜谈过, 两个人话都多,说到夜深也不曾冷场。最后二人就在道满令式神搭起的营地里休憩。
道满是个周到娴熟的旅行者,他把这块营地布置得很舒适。
夜见月没多久就睡着了。
所以, 她并不知道道满蹲在她的身边,一直就着月光看她。
已经做好的决定, 就决不会后悔。
“这样轻易相信他人可不好。”话说得漠然, 只有微一颤抖的睫毛稍露复杂的心绪。
抬手,一床柔软而温暖的皮毛便盖在巫女身上。
夜见月睡得很香, 睡容很香甜, 会让人联想到一切甜蜜温暖的事物。
道满抬起的手舒展, 半晌才缓慢收了回去。
他直起身子站起来,轻轻一叹,“若还有下一次见我, 一定要记得长记性啊。”
天边渐有白色,东方将晞。
芦屋道满目视海里半露头的太阳,面露厌恶。
*
高天原。
月读越来越不耐烦。
他真的不明白一个破会议为什么能开这么久?!他已经在心里列好了三大页清单, 这个破会议居然还在继续。
而且,这讨论的究竟是多么无聊的问题?
土地神究竟能有几个神使?土地神位转让神使仍保留与否?
小小土地神, 居然让高天原这么关注的吗?!
与会众神皆已心不在焉, 但是碍于天照坐于最上端,按部就班地继续瞎扯废话。
豁地一声, 月读面无表情站起来。
天照冰冷而威严的面容,“月读。”
月读与姊姊多年不和, 也不在表面做功夫, “吾有事,先行。”
天照眼神冷凝,右手一翻, 八咫镜挡住了月读去路。
“你既占神位,当尽职尽责,神议重大,不可早退。”
月读冷冷看向上端的天照,星轨与月在他身边交错,他的眼神寒凉如霜,“重大?”
轻哧一声,“今日果然是刻意拦我。天照,你又在算计什么?”
日神与月神的交锋,让其余诸神噤若寒蝉。
天照似觉冒犯,颇为不悦,“注意言辞。”
她不喜这个弟弟,但也不能真的放他去干傻事。
金光辉映的宝镜牢牢拦住月读,统御整个高天原的女神站起来,“月夜见,呆在高天原。”她意有所指地警告道,“凡尘之所终不是神明常驻之地。”
*
夜见月是被人群的喧闹吵醒的。
她迷迷瞪瞪睁开眼,自己正被绑在一条小舟上。
小舟被绳索绑在岸上木桩,舟身很小。
海边乌压压的人群,好像整个村子的人都聚集在这儿,所以那浓重的恶意也全部浓缩在此。
夜见月登时反应过来。
这一张张空洞的脸庞,愚昧使他们两眼无神,恐惧使他们精神振奋,又衰败又昂奋的表情扭曲得就像一个个恶鬼。
——他们想沉了她。
“……多合适的沉海的祭品!”
“不然算了吧这脸多值钱……”
“……哼说不准是山里的狐女呢,你见哪家人会长这样?!”
“瞧这脸蛋海神会喜欢的!”
……
乱七八糟的声音。夜见月仿佛置身在无边无际的恶意中。
越过人群更远的位置,风带来了她熟悉的声音。
芦屋道满恭敬的声音,“伊邪那歧命,您看,她是否是您要找的人?”
伊邪那歧……
夜见月怎么也没想到这背后主使会是一位神明,伊邪那歧命最初的神祗之一,在某种意义上,是她供奉的神明的父神。
芦屋道满听命于伊邪那歧……虽然与他相识不久,但是芦屋道满的任性不驯她深有体会,他是绝对不会受人摆布、听凭命令,即使这个人是伊邪那歧。
夜见月已经顺手解开了绳索。
她保持原样,静候其变。
那道炽热的视线就像一条恶心的毒蛇吐着信子无形舔舐她的身体。
神明冰凉的视线上下逡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