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珍珍自己觉得心虚。
她跟家里人说:“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她大哥听着她的话音问:“难道外面那些风言风语是真的?侍淮铭要和你离婚?他在信里明确说了?”
这倒是没有。
珍珍连忙摇头,“他在信里没提这些。”
大家都松了口气,她二哥又说:“如果侍淮铭真的提离婚,那他就是新社会的陈世美!珍珍你跟他结婚五年,等了他五年,他说离就离,凭什么?”
二嫂出声应和,“就是!他飞黄腾达了就能说离就离?珍珍,就算侍淮铭真的要和你离婚,你也千万别答应!赖也得赖他一辈子!”
大嫂跟着出主意,“珍珍,你婆婆她不是喜欢你吗,你就让你婆婆给你撑腰。只要你婆婆站在你这边,侍淮铭不会不听他娘的话。”
“你再努努力给他多生几个儿子,用孩子绑住他,这辈子就稳妥了。”
……
珍珍的爹娘不在了,娘家只有大哥和二哥两家子。
他们给珍珍出了很多的主意,教了她很多抓住侍淮铭的方法。
珍珍一边听一边点头,但没出声说什么。
人都有事,吃完饭她也没在娘家多留。
回去的路上,她吹着冷风低着头,脑子里都是大哥二哥大嫂二嫂说的话。
想着想着又甩甩脑子,把这些话全部甩到呼啸的北风里。
走了一小半路程的时候,珍珍碰上了同村的薛老师。
薛老师叫薛凡,是白云大队白云小学的老师,比珍珍还小两岁。
他赶着驴车,和珍珍打招呼,叫她:“三嫂,上车来吧,带你一程。”
都是乡邻,珍珍没和他客气,说着谢谢到驴车后边坐下来。
薛凡赶着驴车和珍珍说话,问她:“听说三哥写信回来了,当上了正团级干部。”
珍珍点点头应话:“是呢。”
薛凡看着前方,“三哥从小想法就多,跟别人不一样,我就知道他会是个干大事的人。他要不是生在我们这种小村子里,得更有出息。”
想起记忆中的侍淮铭,珍珍眼里染出微笑,“嗯,三哥哥和别人不一样。”
他在她眼里,尤其独一无二,熠熠闪耀。
薛凡回头看一眼珍珍。
想起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他犹豫了一会又说:“三嫂,你别听外头人说的那些闲话,他们懂什么,他们根本不了解三哥。我从小就跟着三哥玩,他就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他当初既然同意了和你结婚,就不会随便离的。”
珍珍看向薛凡,好半天出声:“是吗?”
薛凡嗯一声,“你信我,肯定是。”
珍珍低头捏捏手指,没再出声。
驴车赶到村头,珍珍下车后和薛凡又道了感谢,转身往村里去。
走到家门前推开院门,只见钟敏芬正在家里切萝卜,准备腌萝卜干。
听到开门声,钟敏芬抬起头,看着珍珍道:“回来啦。”
珍珍往她旁边走,“路上碰巧遇到了薛老师,坐了他的驴车回来的。”
钟敏芬低下头又问:“家里都还好吧?”
珍珍笑着回:“都挺好的。”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照在院子里暖暖的。
珍珍陪钟敏芬腌萝卜干,在一起说些家常闲话。
婆媳俩在一起的画面总是分外和谐,连嘴角笑容的弧度都是一模一样的。
***
入冬后下了几场雨,气温一天低过一天。
虽然侍淮铭的事在侍家乃至整个白云大队都激起了不小的波澜,但大家日常生活中的具体内容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发生什么变化。
现在不赶集,平时家里若是有事,珍珍就在家里忙活事情。
家里若是没有事情的话,珍珍就跟着侍淮钟和陈青梅一起去生产队干活。
侍丹玲和侍兴国平时只管上学,偶尔也会去生产队做点零活挣工分。
天气冷,学生坐在教室里上课也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尤其家里非常穷的同学,正经的棉袄都穿不上,只能硬生生咬着牙。
撑到下课跳起来,缩着手和脑袋拼命跺脚,跑出去晒晒太阳。
中午放学铃声响起,一大帮孩子背着书包冲出教室。
侍丹玲背起书包和同桌小姑娘出教室的时候,其他人都跑得差不多了。
她和同桌小姑娘不跑,慢悠悠地走回家。
同桌小姑娘揣着口袋问侍丹玲:“你三叔怎么还不回来啊?”
自从知道侍丹玲三叔当了团长以后,村里多的是孩子想要见一见她三叔。
她三叔现在都成村里很多孩子心中的偶像了。
侍丹玲回答道:“你说呢,那可是部队,纪律最严的地方,哪能是想回家就可以回的?从我们村里出去,还要到大队书记那里开介绍信呢。”
同桌小姑娘想了想点头,“也是。”
两个人说着话慢悠悠往家里走。
路上碰到邮递员,同桌小姑娘灵光一闪,碰一下侍丹玲的胳膊说:“邮递员来我们大队了,会不会是你三叔又写信回来了?”
侍丹玲觉得很有可能。
她爸给她三叔的回信已经寄出去有一段时间了。
她和同桌小姑娘对视一眼,然后默契地牵起手指,撒腿就跑。
四根小辫子在风中乱甩,一路狂奔到家门前,侍丹玲连呼吸都没有稳下来,推开院门就喊:“奶奶,三叔写信回来了吗?”
正屋里传出钟敏芬的声音,“是啊。”
果然是,侍丹玲眼睛刷地一亮,忙又往正屋里跑。
同桌小姑娘跟在侍丹玲身后,也跟着一起去到正屋里。
进了正屋,只见八仙桌上有一个被拆开的包裹。
侍丹玲眼睛越发亮,睁圆了看着钟敏芬问:“奶奶,这些都是三叔寄的呀?”
钟敏芬笑着点头,“邮递员刚送过来的。”
不止有包裹,还有信、钱、票证。
侍丹玲开心得不得了,伸手在包裹里扒拉了一下。
包裹里有很多东西,最多的是吃的,都是她没有见过的。
而这些东西当中,最醒目的则是一条大红色的纱巾。
看着这些东西,侍丹玲兴奋震惊得一直“哇”。
同桌小姑娘在她旁边,满眼都是羡慕,跟着她一起低声“哇”。
钟敏芬抓了几颗糖给同桌小姑娘,小声嘱咐她:“自己偷偷吃。”
同桌小姑娘又不好意思又忍不住开心,红着脸点点头。
钟敏芬没让侍丹玲拿吃的。
她把包裹收起来,惹得侍丹玲一脸的眼馋。
在侍丹玲伸着头往屋里看的时候,她把信送到侍丹玲面前,叫她:“玲玲,你快给我读读,看你三叔这次又写了什么。”
侍丹玲咽下嘴里的口水。
她接下信小心撕开,又把里面的信纸小心拿出来。
把折叠整齐的信纸展开,她一字一句地读:“亲爱的娘、大哥、珍珍……”
钟敏芬常年略显呆滞的眼睛倏地一亮,看着侍丹玲,“这次加了珍珍!”
“嗯!”侍丹玲笑着使劲点头,然后继续往下读。
读完了给钟敏芬总结道:“三叔说他过年回不来了,让我们不要怪罪他,等有了探亲假,一定立马回来看我们。还有那条红纱巾,是给三婶的。”
钟敏芬开心得合不拢嘴,笑眯了眼说:“好好好。”
接住了侍丹玲装好了递过来的信,她想到点什么,忽又进屋去。出来后她手里拿着那条红得鲜艳的纱巾,和信一起送到侍丹玲手里说:“你给你三婶送去。”
“收到!”侍丹玲不多问,接下纱巾和信立马就去完成任务。
同桌小姑娘揣着糖跟她一起出去,到院门上碰到刚好回来的侍兴国。
侍兴国看侍丹玲兴高采烈的,出口问她:“姐你去哪呀?”
侍丹玲没出声理他,拉着同桌小姑娘就跑了。
***
河岸上,社员们仍在一起烤红薯。
眼见着就快要到年底了,大家围着火堆说过年的事情。
别家的事自然没有侍家的事聊起来起劲,红梅问珍珍:“欸,你家侍淮铭,回来过年吗?”
五年没回来了,连乡邻都盼着他回来。
大家全都想看看现在成了团长的侍淮铭是什么样。
信件一去一回需要时间。
珍珍摇摇头,回答道:“还没回信呢,不知道。”
红梅看着珍珍又说:“要我说,晚点回来也好,这回来要是就那个……是吧?”
珍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不过就是说侍淮铭回来了要和她离婚。
村里不少人在等着看她这一出热闹,她是知道的。
珍珍还没出声再说话,忽听到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三婶!三婶!”
闻声转头看过去,只见侍丹玲和村里的另一个小姑娘,正在往河岸这边跑过来。
和上回一样,侍丹玲手里捏着一张黄色的信封。
其他人对这个场景也都熟悉,陆陆续续都站起了身子。
有人在出声说:“肯定又是淮铭写信回来了!”
侍淮钟和珍珍一起迎到侍丹玲面前,其他人在身后跟过来看热闹。
等侍丹玲到了近前,侍淮钟先开口问:“你三叔又来信了?”
侍丹玲使劲点头,喘着气把信送到侍淮钟手里。
侍淮钟仍是拿着信转身找李书记,嘴里客气说:“麻烦书记你帮忙读一下。”
李书记接了信读起来。
起头读到珍珍,他愣了一下,其他人也跟着愣了一下,默契地看了珍珍一眼。
珍珍也是愣了好一会,然后耳根忍不住热起来,脸蛋也发烫。
李书记继续读信。
信的内容寻常,但读到红纱巾的那两句时,珍珍的脸则更烫了。
其他人也都往珍珍看,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一样。
李书记读完整封信,侍丹玲也刚好缓过了气来。
她从书包里掏出红纱巾,送到珍珍面前说:“三婶,这就是三叔给你买的红纱巾,你戴起来看看,肯定特别漂亮。”
红纱巾一掏出来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乡下人没见过这种好东西,没有人不觉得洋气漂亮的。
珍珍愣着眨了好一会眼,都没敢伸出手去接,怕碰一下就给碰坏了。
陈青梅在旁边笑着蹭她一下,小声道:“珍珍,你傻掉啦?”
珍珍回过神,只觉得脸蛋上烧起了两团火。
是的,她是傻掉了。
她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又懵了一会,她才看着侍丹玲开口说:“婶子没洗手,你帮婶子先收着好不好?”
“好啊。”侍丹玲笑笑,把纱巾又小心装回到书包里面。
任务完成,她收了纱巾收了信,跟着同桌小姑娘再一起跑回家。
河岸上的社员们散了,坐回火堆旁又是好一通议论。
珍珍坐在火堆边吃红薯,只觉得今天的红薯格外甜糯,甜到心坎里,以至于她眼睛里和嘴角边的笑意,怎么努力都收不下去。
明明不想这么高兴,但完全抑制不住。
她这副表情,让别人看着都觉得甜,于是翠兰和秀竹也跟着笑。
翠兰又故意逗旁边的红梅,用肩膀碰一下红梅说:“看见没?我就说淮铭他不是那样的人,不可能当了干部,就不要珍珍了。”
红梅吃红薯像在吃酸果子。
她拖着声音,“信里啥也没说啊,不就是捎回来一条纱巾嘛。古时候把人推出去杀头,那还得给人吃顿好的呢。人啊,不能太得意,高兴过头了一般都不是好事。”
红梅惯会给人泼冷水。
但今天珍珍脸上和心里的小火苗都没被她泼下去。
她软声轻语说:“高兴一阵是一阵吧。”
红梅:“……”
还真是有够心大的。
***
信件起头的缀的一句“珍珍”,和一条鲜艳的红纱巾,让珍珍开心了半天。
埋头认真干活的时候,她脸上和眼底也铺满了灿灿的笑意。
和人说话的时候,声音清脆如黄莺。
傍晚收工回家。
霞光艳丽如薄纱,披在身上。
叠在细细卷卷的睫毛上。
这一天的侍家又像是过年一样。
晚饭的时候,钟敏芬在餐桌上加了一份香味扑鼻的牛肉罐头。
吃完晚饭以后,她又给家里人每人发了三颗糖——两颗硬的一颗软的。
发完糖钟敏芬还郑重地说:“淮铭寄了不少好吃的回来,剩下的我就收起来了,咱们省着吃。想吃还有,所以谁也不准把自己的糖给别人吃。”
这意思是不准侍淮钟、陈青梅和珍珍把糖省给两个孩子吃。
大人也是人,大人也有嘴,也要吃糖。
本来侍淮钟、陈青梅和珍珍是要把糖给侍丹玲和侍兴国的。
钟敏芬这么一说,侍丹玲和侍兴国应得最响,珍珍三个人也就把糖各自收下了。
一家六口人又坐在一起吃糖。
剥了糖纸,把糖果小心送进嘴里。
甜味在舌尖上蔓开,一点点甜到心里去,甜到笑容里。
在油灯下交换眼神和笑容,甜味似乎也在舌尖和心上浓了五六倍。
灰暗狭窄的小屋里,弥漫着甜滋滋的味道。
***
洗漱完躺在床上,侍丹玲还在回味今晚吃的牛肉罐头,还有糖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