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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重阳佳节,陆慎白日同将士登高望远,遍插茱萸,夜间同文武宴饮,歌舞娱人。自酒宴上离席时,已是下半夜了。他慢慢踱步回寝院,见沉砚已经候在哪里了,略停了停,却不开口问。
沉砚回话道:“回主子的话,今日下晌王美人求见夫人,夫人同她说了会儿话。”
陆慎依旧没开口,往里而去,沉砚接着道:“听丫鬟说兴致不错,赏了王美人一匣子南珠。翠禽、凤箫两位姑娘是今儿刚上灯时到的,夫人见了,很是高兴,连带着多用了几只螃蟹。只是夫人肠胃受不住,半夜起来叫丫鬟服侍着进了一丸药,这才睡了。”
沉砚说完便低头听吩咐,那日接到夫人在药铺的消息,他转头便命人提前半日打扫庭院,果见君侯抱了回来。
一进养悟斋,沉砚就本能觉得危险,把大夫们请了来,只在外间候着,就听见里面君侯问:“这脉象,当真没有身孕?”
大夫商讨了一阵,这才共推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出来:“夫人的脉象,确无身孕。”
床帐后的女子抽回手腕,冷笑:“陆慎,你真是可笑。”
屋内诸位大夫不知这女子什么身份,竟然直呼君侯名讳,还这样语出讽刺,都低着头不知该作何反应。
陆慎沉着脸挥手,大夫们如蒙大赦、提着药箱鱼贯而出。
接着说话的声音便小了些,也不知里头具体又说了些什么,沉砚猛然听见君侯怒喝:“崔十一,你这样的疯话,本侯只想听见这一次!”
沉砚知道后面的话不是自己该听的了,立刻挥手,示意外间的大夫、仆奴都退下,未曾想还是听到里面女子的大声冷笑:“陆慎,你就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只知道为难女人。我宁可委身草莽匹夫,也不愿伴在你左右……”
沉砚听了这么半句,便赶忙退了出来,未过一会儿,里面便传来一阵脆瓷声,哗啦啦响了半晌。
末了,陆慎出得门来,站了半晌,吩咐沉砚:“命大夫开几幅凝神静气的药,叫丫鬟熬了给她服下。”顿了顿,又道:“另再去查,她没有身孕,买滑胎的药做什么?身边又接触过什么外人。”这个外人,自然是指的是外男了。
沉砚道了声喏,另去吩咐丫鬟熬药。过了好一会儿,丫头来回禀:“夫人服过安神药,已经睡下了。只是高几上插花的汝窑美人觚、一整套宣窑瓯瓷、几个装佛手的大盘,统统叫脆了个干净,连帐子也叫撕了个大口子出来。”
沉砚不耐烦挥手:“缺什么东西,往库房里去领。你只记住一点,好生服侍夫人。”他办好差事,回去回禀的时候,陆慎照旧在书房里,瞥了一眼,发作道:“你瞧瞧你的样子,形容猥琐,毫无精神,成何体统?”
沉砚哀叹一声,知道自己这又是被迁怒了。他上回受了鱼池之殃,这一回便学聪明了,该说的说完便闭紧了嘴巴。
陆慎站在那里等了好半晌,见他木愣愣跟个河蚌一样,踢了一脚,问:“怎么不舒服,还服了药?”
沉砚道:“是吃的螃蟹太寒了,君侯不必担心。”末了觑着陆慎脸色,改口道:“夫人身子弱,想是懒得惊动大夫,便是疼也不会说的,昨儿崴了脚,肿得那样厉害,也是不叫请大夫。君侯要不要去瞧瞧?”
陆慎不做声,斜睨了沉砚一眼,往内间踱步而去,呵斥:“多嘴!”
陆慎自书房坐了半晌,几不可查的叹了口气,终是站起来推开门吩咐:“掌灯,去养悟斋。”
时至下半夜,养悟斋上上下下具已经歇下了,只两个看守的婆子立在门前。陆慎还未到,那婆子远远瞧见,连忙唤人起来,顿时灯烛亮了一片。
那婆子嗓门颇有些大:“君侯!”
陆慎皱眉:“噤声。”
里间,丫鬟在帘外回:“夫人,君侯到了!夫人,君侯到了!”连唤了三四遍都不见里边回应,着急道:“夫人,君侯好容易来了,咱们是不是起来梳妆打扮一番?”
林容转了个身子,只做未闻。
陆慎进来的时候,丫头、仆妇们跪在廊下,并未见林容的身影。翠禽遮掩道:“君侯,夫人晚晌进了三只螃蟹,有些不舒服,奴婢便没叫醒夫人迎驾。”
陆慎不置可否,转身进内间,见只点了一盏小灯,昏黄的烛映在缃色虫草纹销金帐上,行动间带起了点风,那烛影便在帷帐上此起彼伏地疯长。
陆慎坐在床沿上,轻轻抚开床帐,见女子静静睡着,喘息间脸颊浮现出一对儿浅浅的梨涡,一张玉颜是他从未见过的恬静悠然。不知梦见了什么,一双远山眉似蹙非蹙,仿佛盛满了江南的烟雨缠绵。
床头的小几上摆着个汝窑花觚,插着几支秋芙蓉,再下便是一霁蓝釉无杂色的小杯,里边盛着半杯剩茶。陆慎伸手拿过来,见茶还是热的,人并没有睡,或者说并没有睡多久。仰头入口,便知是宜兴阳羡茶。
陆慎在床沿便坐了许久,见那女子茂睫微微,却无一丝要醒来的意思,他伸手轻轻一抚,那花觚的秋海棠便纷纷落下,散在枕上青丝之中。
陆慎伸出食指,轻轻勾了一缕青丝在手中缠绕,不知过了多久,微微叹息,这才起身往外而去。
第54章
陆慎出得门来屋檐外已下起了蒙蒙细雨,略在阶前站了会儿,雨势陡然变大渐成瓢泼大雨之势狂风吹得花木乱倒。
沉砚手里只拿着一曲柄黄伞略往檐外站了点,便被那狂风吹得湿了半边身子,凑上去道:“爷,雨实在太大了等雨小一会儿再走吧。”
丫头、仆妇还跪在廊下这时也全在淋雨。陆慎点点头,转身进了外间,问:“好端端的夫人是怎么扭伤的?”
下边人便回:“院子里有一树桂花今年开得极好,这时节了还不曾凋败。夫人那日在门口赏花,一时没注意踩空了,跌了一跤,这才扭伤的。”
陆慎冷哼:“胡吣!你们伺候得不用心反说主子不曾留意?”挥手问:“当时是谁在跟前伺候?”
这分明是要发作人的模样,跪着的一众丫头怕得瑟瑟发抖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不敢站出来。
陆慎见此,重重搁了茶盅:“放肆本侯在这里尚敢搪塞,平日里必定更加乖张。来人拖出去打,无论说与不说,一律先打十杖再说。”
丫头们都在内院,纵使受些打骂,也不过用竹板打手心、打嘴巴,再不济就是二尺来宽的板子挨上几下。而陆慎说的这个十杖,指的却是军杖,这些人哪里受得住。当下连连哭嚎着求饶:“奴婢知错了,求君侯饶恕,求君侯饶恕。”
里间的林容本就是装睡,听见外面陆慎审问声,叫吵得实在睡不着,索性坐起来,把那散落的芙蓉花瓣归拢到一边,偏着身子点了盏琉璃灯,拿了卷书靠在床头,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
本以为陆慎那厮发作一番,不过训斥几句罢了,挨上一会儿,自然能得清净。
不想,听得外头丫头们的哭声、求饶声,竟是要动军杖打人。林容知道这人是故意的,把手里的书重重扔出去,翻了个白眼,骂道:“素质极低!”
陆慎这样的人,金尊玉贵、唯我独尊地长大。他自己心里只要有一丁点不痛快,旁人也要跟着他不痛快。亏得林容还以为刚刚陆慎知情识趣,见自己装睡便悄悄走了。哼,他哪里会这么好心,简直不要把他想得太好?一惯的可恶,一惯的可厌,一惯的可恨。
林容又哪里忍心这些丫鬟,因她之故,受这些无妄之灾呢?她披衣下床,因扭伤了脚踝,又走不快,只好慢慢朝门口挪去。
林容在内间门槛处站定,透过朦胧的碧纱窗,果然瞧见沉砚传了十来个孔武有力的婆子,拿着军杖站在廊下,一副要行刑的模样。
那些丫头吓得匍匐在地上,不住磕头:“求君侯开恩,求君侯开恩。奴婢们日后伺候夫人,必定一万分小心,再不出差错。”
陆慎端坐在那里,一只手轻叩着桌面,余光瞥见里面亮了灯,却不见人说话,也不见人出来,混当外面无事发生一般。他一时梗在那里,沉砚上前问:“爷,已传了人来行刑。”
陆慎嗯了一声,道:“拖出去打。”翠禽、凤箫是跪在最前边,自然也就是第一批被拉出去的,翠禽倒不大慌,凤箫急得直哭,一个劲儿唤林容的名字:“县主,救我……县主,救我!”
林容再也忍不住,猛然推开门,走出门外,冷着脸道:“大晚上的不睡觉,这是在吵什么?”
林容只穿着一身月白色里衣,青丝散在肩上,一副睡容。沉砚见状,立刻低头,弓着身子退出门外,在阶下候着。
林容发问,丫头们都叫陆慎吓得说不出话来,自然也不敢答,沉砚退到外边,自然也不能答。屋子里能回她话的,便只有端坐的陆慎了。偏他得逞了,自然不肯再激怒林容,因此端着茶,也并不说话。
整个屋子突然默了片刻,林容挥手,没好气道:“都散了。该当差的当差,该睡觉的睡觉。”
丫头们偷偷抬头去瞧陆慎,见他正捧着茶盅吹上面的浮沫,良久开口:“都下去吧!”
丫头们顿时如蒙大赦,连连磕头:“谢君侯开恩,谢夫人开恩。”
立时,丫鬟们都散了个干净,屋子里只剩下林容、陆慎二人相对。林容只当陆慎是空气,转过身子,扶着墙沿,慢慢往回踱步。
陆慎上前,把那女子拦腰打横抱起,放置在床榻之上,说的话关心人,语气却生硬地仿佛在训斥人:“扭伤了脚踝,怎么还下床行走?平日里也要看着路才是,丫头们不当心,扭到了疼的可是自己。”
林容照旧冷着脸,理也不理,转身安置下,拉了绣被到胸前,床帐也放下了。陆慎叫垂帐隔绝在外,脸色一时青一时白。他这样的人,即便有心讨好,伏小作低的耐心也十分有限,掀开帷帐,半是威胁半是警告:“崔十一,女人可以有些小脾气,但是太有脾气,只会伤人伤己。”
林容侧身躺着,听见这句话很想笑,淡淡喔了一声,道:“多谢君侯教诲,要不是君侯,我崔十一这辈子都听不到这样高深的至理名言呢?也就是跟了君侯,糊涂的人,这才明白了几分呢?”
这样阴阳怪气、软硬不吃的话,刺激得陆慎太阳穴突突地疼,道:“你不想着你自己,也该想想崔氏一族,你的父母兄弟。”
林容回:“生死有命,我连自己的事都做不了主,哪有余力去管旁人。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连夫妻都如此,何况父母兄弟。没准,我自己都只有三五日的活头了呢?”
陆慎气结,一时梗着,半句话都说不出。
忽地外间有丫鬟端了托盘进来,跪在床帐外回禀:“君侯,夫人晚间说,今日是重阳节,该饮桂花酒的。因着医嘱,院里便没备酒。现在厨房温了一壶送来,不知夫人要不要饮上一杯再睡?”
林容是说过这话,不过后来翠禽、凤箫劝她病中不要饮酒,便算了。这时候,怎么又送了一壶来?
林容坐起来,撩开帐子,狐疑地望了望陆慎。
陆慎沉着脸负手立在一旁,见林容望过来,哪里不知道她想的是什么呢,气得咬牙道:“崔十一,本侯还没那么下作!”
林容偏头喔了一声:“君侯是行伍中人,雷厉风行,催情酒这种慢吞吞地东西,又哪里有性子呢?其实大不用这么麻烦,叫丫头进来按住我的手脚,君侯想叫我怎么服侍,我自然就怎么服侍。喔,君侯不喜欢丫鬟伺候,把那日药铺外的军士叫来,也无不可。”
陆慎不知女子竟可以伶牙俐齿到这种地步,他揉了揉眉心,喝道:“崔十一,纵使你没有身孕,可你弃家而去是真,流落在外是真。你瞧瞧你这副样子,可有半点妇容妇德,崔氏满门诗书,便教养出你这样的女儿么?”
林容立刻回道:“是啊,我这样的人,配不上君侯。那么就请君侯你休了我吧,也不必送我回江州,只当我死了便是。”
两人话赶话,谁也不让谁,说到这个地步,都没法再接话了。
陆慎梗了梗道,吩咐丫鬟:“夫人病中神志不清,说起胡话来了,明日一早请了大夫来诊脉。”说罢,便拂袖而去。
那奉酒的丫头,已经被两人这通吵吓得瑟瑟发抖。林容笑着招招手,唤她过来,问:“这时候各处都下钥了,哪里来的桂花酒?”
小丫头便道:“是翠禽姐姐听见夫人同君侯在里边吵起来,吩咐我拿进来的。说是去年在宣州酿的桂花酒,带了一小盅给夫人尝尝。”
林容倒了一小杯,品了一小口,果然酒香幽远,她捏捏那小丫头的脸蛋,宽慰:“没事了,不用怕,回去叫大家都歇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