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手攥得发白,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额角青筋浮动。半晌后,皇帝睁开眼睛,问道:“另一个脚印的主人是谁,找到了吗?”
提刑行礼道:“九殿下离世那晚,王府并无外人进出,已能确定是王府的人。但脚印不明显,须得些时日,排查比对。”
皇帝道:“一定要把这个人找出来!”
说罢,皇帝看向诏狱廷尉,吩咐道:“找到这个人即可,找到之后,不要再查下去。”
提刑同廷尉抬头看了皇帝一眼,随后行礼称是,一同告辞退下。
二人离去后,福禄不解问道:“陛下,为何不往下查?”
皇帝一声嗤笑,动作迟缓的整理着榻上小桌上的折子,语气里是深深的无奈,带着难言的愤怒,道:“敢谋害皇子的,还能是谁?老三远在天边,鞭长莫及。他母后便有残害皇子的先例,老九也是对他威胁最大的人,你说,除了他,还能是谁?”
福禄闻言深深蹙眉,这几日皇帝的悲伤他看在眼里,福禄往常常帮各皇子们说话,但今日他是真的心间有了怒意,福禄问道:“陛下,残害手足,如此歹毒,您要放任吗?”
皇帝苦笑一下,道:“这若是从前,残害手足!朕必会赐他一杯鸩酒!但如今,子嗣凋零,只剩他和老三,老三又不中用,朕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大魏后继无人吗?”
福禄眼里再次泛起泪水,愤慨道:“可这样一个残害手足,又短视的歹毒之人,陛下岂能将皇位交于他?陛下还有好些个皇孙啊,三大王的儿子,那可是入过您梦的天赐金龙啊。”
皇帝叹息:“太小了,主少国疑。左右朕还能撑一阵子,且看造化吧。”
福禄闻言,跟着皇帝一声长叹,不再言语。
皇帝缠绵病榻足足七日,谢尧誉头七过后,方才重新上朝。皇帝隐匿了谢尧誉真正的死因,对外只说因病亡故,恢复了他康王的爵位,好生安葬。
国事繁忙,皇帝不得不从丧子的悲伤中走出来,只是现在的他,稍有空闲之时,便会莫名一声长叹,心力格外疲乏。
谢尧誉丧礼后的这日下午,皇帝如旧坐在桌后批阅奏折,他将刚批完的折子放去一边,复又拿起一本。
可那本刚拿起来,皇帝便面露疑色,转头看过去,只见手里的奏折,远比其他的人厚很多,他鲜少见着这么厚的折子。
皇帝心间有些好奇,将其摊在桌面上打开,是广南西路静江府知府赵文薪上的折子。
折子里,赵文薪提到,自五年前琰王至静江府,亲见静江府百姓之苦,生恻隐之心。
琰王殿下亲力亲为,为期八个月,亲自提出并参与制定富民之策,巡遍广南西路,找出适合当地种植的药材和农物,又打通商路,亲自督工监船,为广南西路开辟了一条切实为民考虑的富民之道。
如今五年过去,他们按照当年琰王殿下留下的政策,如今已实现广南西路的繁荣富足,银库比五年前翻了二十倍不止,他又通过富足的银库,同别地购粮,充盈了粮库,自此广南西路,再不缺粮,官府便可救济穷苦。
如今的广南西路,早已同五年前大相径庭,因着官府有钱,铺桥修路,无数终身未出过村的人,如今百姓跟着官府一同种植药材。还有那些出村得依靠索道的危险法子,大多皆已废弃。且已有钱兴修水利,增大了灌溉面积,大量土地得以开垦。
同时借助琰王打通的商路,所产药材销往大魏各地,而宽阔的道路和结实的桥梁,同时带起当地水果等物相互之间的运送,人口也较往年增多,实在是一片大好之相!
随折子一起送上来的,还有静江府近十年的财政比对,人口比对,税收和支出的比对,皇帝清晰的了知了静江府如今的盛景。
除以上内容之外,赵文薪还在折子里,洋洋洒洒的夸了谢尧臣近五百字,还说什么,最佩服琰王殿下能打通全国商路这件事,真是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着实是厉害!
皇帝的笑容,随着折子的内容,绽放在脸上,眼里不禁含上热泪,还带着些许难以掩盖的激动。
他还能是靠着什么,靠着经营多年的祝东风呗。
福禄终于在皇帝脸上见到笑容,一时惊喜不已,忙笑着问道:“可是三大王又给您写来有趣的折子了?”
皇帝眼睛盯着折子,缓缓摇头:“不是他,但也同他有关……”
他是真的没想到,他这儿子,居然能将广南西路几十年的沉疴给治理了,还治理的这般出色,着实是给了他一个极大的惊喜!
皇帝心间高兴不已,迫不及待想跟人分享这份喜悦,将折子递给福禄,道:“你自己看!朕许你看!”
这还是陛下头一回给他看折子,福禄迟疑着伸手接过,重新翻回折子开头,认真看了起来。
看罢,福禄惊叹道:“哎呀!三大王好生厉害!不愧是所有皇子里最会赚钱的一个,竟是还能帮着广南西路赚钱!臣瞧着,广南西路最要紧的一环是打通商路,若无商路,东西卖给谁?钱又从何处来?又如何实现这一切?诸王当中,唯有三大王能做到打通商路,毕竟只有他一心钻研生意。老臣当初可真是眼拙了啊……”
皇帝朗声笑笑,道:“岂止是你眼拙,朕也眼拙喽……”
说着,皇帝若有所思道:“他确实很会赚钱……确实很会……”
福禄想了想,问道:“陛下,三大王这能耐,若是用在整个大魏,那要不了几年,整个大魏不都有钱了吗?若是国库能比从前更加充盈,那么陛下很多想做却未能做的事,岂非就能成了?”
皇帝听着这话,唇边笑意深深,到底轻叹一声,对福禄道:“朕老了……”
皇帝复又从福禄手里接过折子,再次爱不释手的翻看,顺道跟福禄吩咐道:“泽儿快五岁了吧?他们夫妻还不回京吗?派个人去瞧瞧,现在到哪儿了?若是见着,催促一下,野了快六年了,也该回来了。”
第159章
《四海志》
福禄闻言, 含笑行礼道:“是,臣这便去办。”
福禄唤来自己徒弟, 将皇帝的吩咐传达下去, 回到皇帝身边,正见他还在看赵文薪上的折子,眉眼间全是笑意,福禄适时插话道:“许久未见陛下这般开心, 三大王当真是不鸣则已, 一鸣惊人。”
皇帝唇边笑意欣慰:“朕也没想到, 如今这个节骨眼上, 他这番作为, 着实令朕惊喜。这五年多来,每每看他上考察官风的折子,处处言之有物, 且言之有据, 幼时读的那些书, 他倒是都没忘了。处理一些官风不正的地方官,也颇有计谋和成效,朕竟是挑不出错来。如今见他一声不响的将广南西路治理的这般好,真正做到惠及百姓,朕着实惊喜。”
更要紧的,是天赐的祥瑞之子, 还是他的儿子。
话及至此, 皇帝眉宇间显露一丝担忧, 道:“但老三贪图享乐, 好玩, 若帝位给他, 他便再也没有约束,可会耽于享乐,不思朝政?可会变成个荒淫无度的昏君?”
且除了考察官风和广南西路两桩事,他根本不知其余事上老三成不成?比如定边,比如用人等等,而且……日日需上早朝,他起得来吗?
福禄听闻此言,便知皇帝已将琰王也考虑进了立嗣范围,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赵文薪这道折子,委实上得及时。
福禄如实道:“臣也不知,但陛下从未像培养另外几位殿下般培养过三大王,三大王也从未正经的参与过朝政,这么些年,便是连早朝都未来过,三大王是否能担重任,还得需陛下试过才知。”
皇帝听着福禄这话,缓缓点头,深以为然,便道:“那便等他回京,回京后再做打算。”
若老三堪用,膝下又有祥瑞之子,那么那个残害手足的逆子,他便敢放心的处置,否则只剩下两个儿子,他又何敢叫大魏担上无嗣的风险?
这等心思歹毒的逆子,若非如今他子嗣凋零,他绝不会手下留情。老二和老九,他从未想过叫他们死,但唯不能容忍残害手足,希望老三,别再叫他失望。
而谢尧臣和宋寻月,自离开会宁府,谢尧臣的心情,着实沉了一阵子,直到他们抵达临潢府,他才渐渐缓过劲来,恢复往日的愉悦心情。
在临潢府暂住期间,谢尧臣和宋寻月得知京里康王因病亡故的消息,着实震惊。
消息来的时候,夫妻二人正在院里陪谢泽玩儿,听闻此信,宋寻月面色立时一慌,一把攥住了谢尧臣的手臂,问道:“若是康王病故,岂非只剩下你和恭郡王?父皇肯定不会选你,能选的就只剩下恭郡王,皇后曾经害过你,他若是继位,咱们可还能像如今般好生过日子?”
谢尧臣亦是意识到了这点,伸手握住宋寻月的手,安抚道:“你别怕……”
这三个字说完,谢尧臣似是意识到什么,明显底气弱了些,转头对冲宋寻月笑笑,道:“咱们只需像现在这般生活便是,如今恭郡王兄弟只剩下我一个,我又是个纨绔,只要不参与朝政,不惹是非,想来他是需要我这么个人来彰显他兄友弟恭的仁德,只是咱们的日子,多少会比现在父皇在的时候……差一点。”
宋寻月听着心颤,看着他问道:“会差到何种地步?”
谢尧臣道:“说不准,我又会被降为郡王,还有就是……倘若他登基的话,祝东风肯定是瞒不住的,那么赚钱的生意,他肯定也会怕我招兵买马威胁他,所以……祝东风八成也会保不住……至于现有的财产……”
宋寻月面露苦涩:“不会也保不住吧?”
真的会有可能保不住!谢尧臣眼露坚定道:“必须得保住!这样,咱们抓紧回京,一回京,就立马彻底更换府中所有东西,常用的器具,全部换成金器,金上镀银,然后再把行立坐卧所有家具,全部换成黄梨花木、紫檀木、沉香木等,其余所有陈设,全部往贵重了改……”
宋寻月听懂了他的意思,舔了舔唇,问道:“你的意思是,一旦财产保不住多少,若是遇上日子过不下去,就变卖几样?”
谢尧臣都不敢看宋寻月的眼睛,点点头,讪笑着道:“不可能过不下去,但确实需要未雨绸缪。实在不行,我们就去龟兹,去波斯。”
宋寻月一点也不想去龟兹,去波斯!她深吸一口气道:“我现在就去寺院,去给佛菩萨上香,去放生,祈求父皇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谢尧臣想了想,叹道:“我也一起吧……”
辰安在一旁听着,着实有些听不下去了,也确实忍不住了,试探着开口问道:“王爷,如今就剩你和恭郡王,您何不想着争一下试试?”
谢尧臣横了他一眼,烦躁道:“我这么些年什么名声?你不知道吗?我若是被立为太子,言官的吐沫星子能淹了皇庭。最坏的结果,便是有野心的官员,打着我昏庸无道的旗号,借此起兵。”
宋寻月坚定点头,跟着对辰安道:“不止如此,他打十二岁开始,就沉迷吃喝玩乐,父皇也根本不可能考虑他!他若露出些许争夺之心,怕是会被父皇和恭郡王百般嘲讽,还会被恭郡王忌惮。”
谢尧臣非常认可宋寻月的话,继续道:“父皇选我继位的可能小之又小,但恭郡王却有极大的可能上位。我若在这个节骨眼上争,叫他看到我有夺嫡之心,那等他登基之后,变卖家产都不必了……”
宋寻月坚定点头,接过他的话道:“我们一家人直接入土吧。”
辰安愣愣的看着,夫妻二人说相声般,一人一句,说的他哑口无言,只好行礼道:“是臣思虑不周,失言了。臣这便去为王爷和王妃准备上香的供品。”
还是祈求陛下无病无灾,长命百岁实在一点。
谢泽站在爹娘中间,眨巴着眼睛,看看爹,又看看娘,年纪虽小,但爹娘的担忧和意思,结合之前爹娘的告诫,他完全明白了,并得出一个结论——绝对不能争权夺势,阿翁一定得长命百岁!
谢尧臣和宋寻月当天便去了寺院,认认真真礼佛,布施添钱,礼佛后还去买生放生,所求只有一桩,皇帝长命百岁!
因着要抓紧回京做准备,夫妻二人不敢再悠闲的游玩,在临潢府呆了几日后,便启程南下。
临潢府附近多草原沙漠,如今谢泽也大了,这一路上,夫妻二人大部分时间都在骑马,而谢泽,就坐在父亲怀里,被爹爹用宽大的布兜着,一路上着实开心,所到之处,都有谢泽的笑声和尖叫。
六月,夫妻二人行至大同府,在此地见到皇帝派来的人,催促他抓紧回京,谢尧臣将家书带给前来的太监,并对他道:“还请公公转告父皇,七月底,最晚八月上旬,我们一家便会抵达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