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掌一拍,早已等候在外头的女使便鱼贯地推了门,捧了一摞茶碗进来。
“嬷嬷,这是做何?”陆宛自诩见的多,也未曾见过这副阵仗,“昨日不是学了点茶么?”
“今日这茶不是用来喝的,而是用来量规矩的。”王嬷嬷笑了,“还请小娘子各自领取一碗茶水,置于头顶,从门口走到我脚边,以一炷香为限,茶水洒的越少者越佳。”
这倒是个新奇的法子,一群小娘子议论纷纷,皆铆足了劲的想表现。
然这顶碗看着容易,实则极为困难,几个人上去,刚迈步便被泼了一身的水,仿佛落汤鸡似的,惹的人哄堂大笑,好不狼狈。
“我来试试!”陆宛一贯争强好胜,旁观了几个颇不服气。
她体态端庄,步伐平稳,头顶的青瓷碗稳稳当当的,虽则洒出了一点,但竟真的顺利走到了最后,引得一片叫好。
连王嬷嬷也侧了目,赞许地看过去一眼:“陆娘子果然出众。”
一群人皆试了一圈,王嬷嬷方注意到还有个小娘子没动。
“江小娘子,你如何不去?”
这种把戏本就是从青州那边传过来的,江晚吟自小便开始玩,莫说顶一个,便是三个她也顶的。
但眼下群狼环伺,不是出风头的时候,江晚吟抿了抿唇,只推说试试。
她体态轻盈,走起来毫不费力,不但如此,便是步子也极具美感,王嬷嬷一眼便看出了她的不一般。
然而在江晚吟即将平稳到达的时候,她却猛地身形一晃,那碗随之倾倒,淋湿了半边袖子。
周围立即唏嘘一声。
还是差了陆宛一点。
江晚吟却不见遗憾,只是一副技不如人的样子,平静地擦了擦打湿的衣袖:“是我疏忽了。”
陆宛眼眉一挑,虽压抑着喜色,但着实难掩得意。
她身边也迅速被围了起来,一群小娘子叽叽喳喳地讨问她是如何做到的。
王嬷嬷站在上头眯了眯眼,却看的分明,今日表现最好的不是陆宛,而是那个江小娘子。
这小娘子分明是在藏拙,才故意摔了一下。
小小年纪,丝毫没有争强好胜之态,反倒懂得避让,实属难得。
王嬷嬷不免多打量了江晚吟一眼。
其实这些小娘子们估量的没错,她的确是长公主请来替陆缙物色的合适的偏房的。
但长公主却说并不看姿容如何,也不看学的如何,要紧的是从学的过程里观察这些小娘子的性子,挑出沉稳的安分的,这才是最紧要的。
这位江小娘子可算是十成十的符合长公主的心意了,不但性子不争不抢,生的也是最好。
唯一的不好,便是她是如今这位正头夫人的亲妹,说出去恐怕不好听。
再观望观望吧,王嬷嬷暂且按下,没对江晚吟透露实情,又吩咐人继续操练起来。
江晚吟来的晚,全然不知王嬷嬷的心思,她身子刚好,应付了一日已颇为疲累。
这几日过的浑浑噩噩的,回了水云间后,她陡然想起一件事,转向晴翠:“今日初几了?”
“初五。”晴翠翻了翻日历。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江晚吟喃喃地念了一句,握着已经折坏的油纸伞,脸色慢慢黯淡下去。
原来裴时序已经离开这么久了。
算算时间,这两日便是他的百日祭。
她不知道裴时序究竟是何时遇害的,只能按着发现他的时辰算。
只是如今她寄人篱下,即便有心,也不方便大办。
且府里的老太太正病着,她白日若是祭拜,叫人看见了难免传出闲话来,于是江晚吟便打算等稍晚些时候寻个水边,放一只河灯聊表思念,也算有个寄托。
东西很快便备好了,天色也渐渐暗下来,江晚吟唯一担心的,便是陆缙今日会来,嫡姐又要叫她去,恐耽误了她祭拜。
一直等到晚膳的时辰过了,天色已经黑透了,江晚吟思索了一番,都这个时辰了陆缙还没来,今晚大约便是不来了。
毕竟这个姐夫总是一副淡漠的样子,可不像是会一时兴起,专程为了此事夜半登门的人。
于是戌正一过,江晚吟便裹了披风,提了河灯悄悄出了门。
“我出去一会儿,你不必跟着。”
晴翠不知她同裴时序的具体关节,便只好停了步,叮嘱道:“天晚了,娘子千万记得小心,早去早回。”
陆缙这几日极忙,的确无暇分心后院。
他即将赴任的绥州并不是个安定地方,尤其近几年,当地兴起了一个名为红莲教的邪教,宣称“病不求医,杀人祭鬼”,且将人分三六九等,杀一个官身可积下五份功德,杀一个僧道,可作两份功德,故而当地围佛灭僧,击杀官员的事件屡出不穷。
甚至连上任的宣抚使都是死于这些暴徒之手。
这几日,陆缙便是去刑部翻看卷宗和派人去暗暗查访,想找出这总舵的藏身之地。
眼看天已不早了,伺候笔墨的康平估摸了一番,今日公子大约又要歇在前院,便试探着去问:“公子,今晚还是叫前院备水么?”
陆缙正阖着眼靠在椅背上休息,闻言嗯了一声。
但大约是见到了妻妹,让他想起了后院的妻,今日从晨起他便有些心浮气躁,白日里冲了两遍凉也未压下去。
到了晚上,蝉鸣阵阵,嘈杂的声音叫的他愈发有些燥热。
江氏性情虽不为他所喜,晚上的时候,却格外合他的心意。
搭在桌案上在指骨扣了一下,陆缙忽又改了主意:“算了,去披香院。”
他的确不重欲,但既成了婚,也没必要忍着。
康平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顿觉意外:“时候不早了,是否要提前去通传一声,准备一二?”
陆缙并不喜那些婆子丫头呼呼喝喝的,只说:“不必了,我一个人去便好。”
一起身,步履沉沉的出了门,直奔披香院而去。
第7章 暗换
披香院
江华容正在养身子,早早地便已经歇下了,院子里只留了女使轮班值夜。
夜半听见有人叩门,女使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过来与她换班的另一个女使,她揉了揉眼,打着呵欠正欲埋怨,再一定睛,却看到了站在夜色中的陆缙,顿时连声音都结巴了:“世子?”
江华容原本已经睡下,猛然听见门外女使的声音,也跟着睁开了眼。
这几日,陆缙并未在披香院歇过,便是白日里来过一次,也是为了用膳。
但今日已经这么晚了,他必然不是为了用膳来的……
江华容顿时慌了起来,望着睡在外间的孙妈妈不知所措:“嬷嬷,郎君突然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孙妈妈很快便镇定下来:“大娘子您先想办法稳住郎君,老奴这就去找小娘子,只要您拖一会儿,应当来得及的。”
江华容应了一声,连忙起身,开了后门放她出去。
等孙妈妈走后,她又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起身去迎陆缙。
只是自落胎之后,她便元气大伤,唇色惨淡,脸色发黄,气色实在不佳,平日里只能靠厚施脂粉来掩盖。
她更不想在陆缙面前失了脸面,尽管匆忙,还是往唇上才搽了一点胭脂,又拍了些脂粉。
妆点后,江华容便换上了一副笑脸迎上去:“郎君,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也不叫人提前通传,可需夜宵,我叫小厨房去准备。”
陆缙一进门,看见的便是一张和白日里一般无二的涂脂抹粉的脸。
脸色倏地冷却下来。
但来都来了,这个时候更没有走的道理,他神色不变,只回道:“不必忙了,备水吧。”
江华容感觉到了他的冷淡,眉眼间掩饰不住的落寞:“既如此,那郎君有事你再叫我。”
陆缙看了出来,却也没挽留。
实际上,他望着窗外浓黑的夜,连自己都不明方才还高涨的热意为何转瞬即逝。
净室里很快便传来了水声,江华容听着潺潺的声音,越发低落。
等江晚吟一来,她便该走了。
但不知为何,今日江晚吟来的尤其慢。
江华容正想着待会要敲打她几句时,孙妈妈忽然满头是汗的推开了后门,带来一个坏消息。
“大娘子,不好了,小娘子不见了,水云间里根本没人。”
“不见了?”江华容眉毛一挑,拉着孙妈妈避到了墙角,压低声音问,“什么叫不见了,这个时候她不在房里睡觉,还能去哪,周围都找了吗?”
“都找了,但晴翠那丫头只说小娘子是晚上突然决定出去的,也没说去哪。”
“这小蹄子,怎么专拣这个时候不在?”江华容压根没想到江晚吟会不在,若是她早知道,一早便借口身体不适暂时将陆缙送走也不是不可。
但眼下,陆缙都已经去沐浴了,说什么都太晚了。
“娘子别急,算账的事往后挪挪,眼下郎君还在屋里,先找到人要紧,小娘子刚来几日,对府里还不甚熟识,我猜她即便是出门也不会走太远,等我多带几个人去,必能将她找回来。”孙妈妈估摸道。
江华容现在就像只无头苍蝇,哪有不应的,但转而又一想:“可……郎君若是此时便要就寝该如何是好,我最近下红已经止住了,能否自己……”
“万万使不得!”孙妈妈赶紧止住她念头,“这小月子最是要紧,大夫说了,您这身子伤的太厉害,至少还得一月。”
江华容被这么一提醒,瞬间便打消了念头,压着胸口按了按:“我不过说说罢了,哪里真的敢,你快去找吧。”
孙妈妈答应了一声,便匆匆点了几个人,快步出了门。
净室里,陆缙隐约听到外面凌乱的脚步声,往外看了一眼:“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我突然发现母亲给我的镯子仿佛落在院子里,正差人去找呢。”江华容寻了个借口。
陆缙不疑有他,没再多问。
夏日炎热,但晚上的湖边却微微冷,尤其当起了风的时候,透人心骨。
江晚吟鹅黄的裙裾被夜风吹的高高扬起,却不躲,只微微合抱双臂,小心地护着手心的莲灯。
等这阵风过了,她才弯身,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灯放入了湖中,轻轻一推,将灯送远。
夜色寂静,静水流深,湖面的烛光摇摆着,微弱却常亮,热烈又不伤人,正如裴时序给她的印象一样。
当初江晚吟仅凭一张小像便一厢情愿地认为陆缙和裴时序相似,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他们除了这张脸,从根本上便不同,甚至截然相反。
陆缙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家世显赫,父母和美,除了这桩意外的婚事,这一生大约还没遇到过什么不顺的事,更没吃过什么苦头。
而裴时序则出身寒微,听闻他父亲是个负心人,他母亲不愿屈就,便毅然带着他离了家,他们母子从北到南,一路辗转,吃尽了苦头,也几乎看遍了脸色。
虽家贫,裴时序母亲对他倒十分看重,坚持要他读书。
为了付得起他求学的束脩,他母亲白日上山采药买药,晚上又替人浣衣服,一双手上不是扎伤,便是冻疮,几乎没有一块好皮。
裴时序也格外聪明,小小年纪便颇具才名。
然而便是连这样的苦日子都不能长久,在裴时序十岁那年,一向要强的母亲突然积劳成疾,溘然长逝,只留下了他一人。
舅父曾告诉过江晚吟,他便是在这个时候见到裴时序的。
第一面,裴时序便在卖身葬母。
舅父说,他身板虽瘦,但眼神坚毅,跪的异常笔直。
且寒冬腊月的,他自己一身单衣,却坚持给裹在草席里的母亲披上了棉袍。
舅父当时便觉着这个孩子是个有孝心的,帮了他一把,将人带回去准备当个学徒用。
后来裴时序锋芒渐露,舅父又无子,便干脆将他收为义子,自那以后,裴时序的日子才好过许多。
江晚吟年纪比裴时序差了八岁,她初初见到裴时序的时候,他已经是个温润清隽的少年了,待人接物,极为和气,对她也十分包容。
他带她放风筝,荡秋千,陪她捉蝈蝈,扑蝴蝶,热了帮她扇风,冷了帮她捂手,只要她喊一声哥哥,裴时序不论多忙都会放下手中的事,过来摸摸她的头,笑着问她“又怎么了”。
若是舅父不说,江晚吟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如此温柔的一个人从前竟有那般凄惨的身世。
她曾试图去宽慰他,但裴时序只是付之一笑,说都已经过去了,提那些做什么。
在他们定下婚事的时候,他又说,除了他那个父亲,他真的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那时,江晚吟也以为一切都已经苦尽甘来了。
然麻绳专挑细处断,命运偏找苦命人,熬过了坎坷的前半生,舅父明明已经打算把家业交给裴时序了,她也同裴时序定了终身,裴时序却偏偏在上京提亲时意外丧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