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间
江晚吟烧了一日,用了药后又养了两日,才算将养过来。
幸好这位姐夫也不是个重欲的,圆房过后一连三日都歇在前院,此事方瞒了过去。
到了第四日,该是去家塾的日子了。
晴翠见她刚好,犹豫着不知该不该继续帮她束胸。
江晚吟这几日已经略略听闻了家塾那边的状况了,深觉那里是个是非之地,还是切莫出风头的好,于是仍是叫晴翠帮她:“束吧。”
束完胸,换了一身鹅黄襦裙,又挽了个凌虚髻,晴翠只觉得小娘子又美貌了许多,仍不乏少女的灵动娇俏,但轻轻看过来一眼,眼波流转间,柔情万千,十足的动人心弦。
不巧,今日天公不作美,又飘起了雨丝。
且因着梅雨霏霏数日,园子里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有些角落里已经生了青苔,时不时便要滑人一脚,愈发要人留神。
偏偏,江晚吟穿的是还是软缎绣鞋,为防摔倒,江晚吟便轻轻提起裙角,走的小心翼翼。
这么一耽误,等她穿过偌大的园子的时候,时候已经不早了。
刚拐出园子,走上大道,江晚吟便加快了步子,生怕到晚了叫人说拿乔,惹出麻烦来。
然而走的快,油纸伞又斜斜的低着,江晚吟看不清前面的路,一拐弯,往廊庑上去时她脚底一滑不小心迎面猛地撞上了一个人——
油纸伞一不留神从手中脱了出去,江晚吟也刚好撞上他胸口。
鼻尖微微一酸,她只觉得这人胸膛实在是硬的过分。
更不巧的是,软缎的鞋底也打了滑,眼看便要摔倒在周围的泥水里,幸得那人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她才免得摔倒。
站稳后,江晚吟先是紧张地瞧了一眼鹅黄裙摆,确认衣裙上没沾上泥点,才稍稍放了心。
然而一回神,那一掌便攥住了她半边腰的触感实在太过熟悉,江晚吟浑身一僵,几乎瞬间便猜出她是撞上了谁……
果然,下一刻,头顶便传来了一道沉的让她头皮微微发麻的声音。
“可有事?”
陆缙给她留下的第一晚实在太过深刻,江晚吟即便知道这是白日,他不会对她做什么,仍是心有余悸。
何况,她这张脸,还是少出现在他眼前为好。
江晚吟立即轻轻推开了那只手,声音也低下去:“我没事。”
陆缙不以为意,然目光一低,他忽看到了那把掉落在廊边的伞和伞上描着的芰荷,骤然发觉原来那日在门前悄悄踮脚看他的那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原来是她。
这几日,家塾里来了不少女子,时不时便有人丢个帕子,或者撞他一下,陆缙十分不耐,这才寻了条僻静的路。
这个女子,竟也这样巧。
且她现在要去的方向,也是家塾,陆缙只以为眼前人是哪家送过来的庶女,神色不变,只淡淡嗯了一声,侧身让她过去:“雨天路滑,往后小心。”
江晚吟如蒙大赦,低低答应了一声,弯身捡起地上的伞便要离开。
陆缙也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然而当江晚吟捡了伞正要离开时,陆缙余光里忽然看到了一张白净细腻的侧脸,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猛然涌上来,他陡然停了步,沉声叫住。
“站住。”
江晚吟脚步一顿,后背生了薄薄的汗,轻轻地问:“怎么了?”
陆缙一言不发,只回头,一步步地走过来。
江晚吟渐渐被他的影子一点点覆盖,忍不住紧张起来,最终,当眼前完全被他高大的身形挡住时,她连头发丝几乎都要竖起来。
此时,陆缙脚步终于停住,淡淡地命令道:
“你,抬起头来。”
第6章 夜半
江晚吟此刻总算切身体会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何感觉了。
她现在便像被一块被摆在砧板的肉,而陆缙的眼神则如刀,一刀一刀慢条斯理地将她剥开,摊平。
“我……”她犹豫着要找个借口,陆缙却直接打断。
“抬起来。”
他声音淡漠,像经冬的冰,面目也是冷白。
江晚吟余光里只能看到一道利落的颌线,指尖蜷了一下,只好缓缓抬起了头。
淡樱色的唇,小巧的琼鼻,一点点往上抬,当那双眼波流眄的眼睛也完全露出来时,陆缙眼前猛地被艳色一击。
第一眼,他竟忘了自己是为何要她抬起头来了。
第二眼,他方敛了心绪,沉沉地盯着她又细细看了一遍,确认自己并未看错。
那张脸,竟同他的妻江氏有几分相似。
“你是谁?”他眼帘一掀,目光多了几分打量。
江晚吟知道他是认出来了,便只能如实地回答:“我是忠勇伯府的女儿,在家行三,我长姐是长房的大娘子。”
忠勇伯府的三姑娘……原来是妻妹,难怪生的这么像。
算起来,他该是她的姐夫了。
陆缙只说:“你同你长姐,生的倒是像。”
江晚吟脑中顿时炸了一道惊雷,被他盯的后背发了汗,但她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露怯。
亲姐妹么,相似才是正常的。
且这种事如此隐秘,便是陆缙再敏锐,也未必能想到。
于是江晚吟微微垂下了眼睫:“旁人也总这么说,不过长姐是嫡,我是庶,我自知同她差得远。”
这话却是自谦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们虽像,但这个妹妹显然要更胜一筹,尤其是那眉眼,清丽不可方物。
方才走的急,她身上沾了些水汽,纱裙一湿,牢牢地裹着她的腰,严丝合缝。
陆缙扫了一眼,偶然瞥到了藕荷色的一支小荷,才猛然发觉眼神随她那只细白的手落到了哪里——
他倏地回神,瞬间挪了开,未曾想到自己有一日竟会对刚见了一面的妻妹如此逾矩。
但她还小。
年纪也小,看起来只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和她的长姐完全不同。
没人陆缙更清楚,他的妻是何等玲珑。
周身不合时宜的浮起一股异动,陆缙压下去,随口问道:“怎么从前没听过你?”
他记性极好,京中的各色人家各种关系无所不知,略一调动便发觉忠勇伯府似乎并未有这个年纪的庶女。
“我自小因病长在青州,最近才回。”江晚吟如实回答。
青州距上京数百里,难怪未曾听闻过。
陆缙没再多问,只说:“既来了府里,便不必拘束,我是你姐夫,有需要尽可提。”
前几日刚同过床,江晚吟自然知道他是谁,但也只能装作不知地似乎刚发现似的,唤了他一声“姐夫”,然后便连忙低头:“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去家塾,您若是无事,我可否先行告退?”
陆缙薄唇微抿,淡淡嗯了一声。
江晚吟这才终于得已脱身。
但经过刚刚那么一撞,那把油纸伞被撞的折了一根伞骨,正塌下来半边,江晚吟试图将那伞骨接回去,却怎么都连不上。
陆缙还在一旁看着,她越着急,手底就越乱。
忙活了有一会儿,陆缙似乎发觉了她的窘迫,示意了小厮一眼,小厮立马将他们多的伞递了过去。
“外面雨大,姑娘先用吧。”
江晚吟并不敢接,摆了摆手:“没事的,离家塾不远了,我脚程快一点……”
“拿着。”陆缙也开了口,语气虽淡,却不容拒绝。
江晚吟却实在不想在白日同他多接触。
她也看过话本,这借伞借了必定还要还,讲究一个有来有回,如此一来便凭空添上许多交际,便是没什么,也要磨出三分。
江晚吟抿了抿唇,只推说:“当真不必了,多谢姐夫好意。”
她话很客气,礼数也是十分周全,但动作却极为利落,一转身却抱着已经坏掉的伞冲进了濛濛的细雨里。
小厮没料到这姑娘如此果决,拿着手中的伞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便是陆缙,望着雨中那道鹅黄的背影也微微皱了眉,仔细回想了一番方才的对话。
他有那般可怕吗?
第一面就将人吓得连伞也不敢接。
甚至连头也不回,就冲进了大雨里。
不过毕竟是妻妹,是该避嫌,陆缙没再多言,只吩咐了一声“走吧”,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雨并不大,等江晚吟到了设在长公主园子里的家塾时,只微微沾湿了发丝,鹅黄襦裙裹着腰身,颇引了几分打量。
“这位……便是那位生了病的江妹妹吧?怎的淋了雨?”三房送过的来的娘家庶女率先过来搭了话,又吩咐人拿了帕子替她擦。
江晚吟谢过了她,解释道:“半路起了风,伞坏了。”
旋即,投过来的目光更多了。
她们只知她病了,却不知她如此美貌,一时间,众人眼中皆露出几分惊异。
不过有了陆宛先前的话,她再美,也没人多想,反倒凑过去亲亲热热的问起来。
“江妹妹生的是什么病?”
“怎的一入府便病倒了,现下可大好了?”
“再擦擦,你刚好,如今可不能再着凉。”
“就是,这也太不巧了,怎么偏赶上这时候。”
“偶感了风寒,吃了几副药,已经好多了”
江晚晚一一谢过,按照同长姐事先拟好的说辞答了,几个小娘子你一句我一句安慰了一通,顿时便热络了起来。
“这伞已经坏了,怎么还留着?”又有一人说道,说罢,便亲切地上前要替她处理,“江小娘子,我帮你丢了吧。”
江晚吟连忙收回了手,握着伞垂到了身侧:“不必了,这伞还可修一修。”
那女子一挑眉,想起她的身份,没再强求。
几位看向她时,也多了分怜意,料想她恐怕并不丰裕,连破伞都留着。
这其实是想错了,江晚吟自小到大,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她留着这伞,全然是因为这伞是裴时序赠与她的,她实在舍不得罢了。
江晚吟垂眸,捋着被折坏的伞骨,却怎么都拢不上,默默又放下。
他留给她的念想,到如今,是越来越少了,迟早有一天,会消失殆尽吧。
这边亲亲热热的时候,另一边不知是谁嗤了一声:“又来了一个投机取巧的。”
“这话可不好说,这位可是那位正头夫人的亲妹妹,宛宛,算起来,你还该叫她一声姐姐呢。”又有一人打趣道。
“什么姐姐妹妹的,我阿娘只生了我一个女儿。你可别替我乱攀亲!”陆宛微恼,白了那女子一眼。
那女子一贯知晓陆宛与她大嫂不睦,只是没想到隔阂竟这样深,于是识趣地闭了嘴:“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
陆宛的确不喜江华容,这个嫂嫂不能持家,不会管账,连操办个宴会都排不好席位,除了那张脸,再无可夸耀的。
不对。陆宛又瞥了一眼对面的江晚吟,现在那个嫂嫂最引以为傲的那张脸都被她的妹妹给比下去了,当真是百无一用。
陆宛颇为不屑,自然也连带着看不上江晚吟。
但是教养妈妈还看着,她也不能失了风度,还是走过去关心一二。
江晚吟自然知道她的身份,也回之一笑,两个人不算热络,但还算相安无事。
家塾虽说也请了先生教些诗书,但女子不能科考,嫁入夫家才是归途,故而德容言功这四德才是她们主要学的。
因着这已经是第四日,点茶已经教完了,今日教的是乃是“容”,所以江晚吟融进来倒并没什么困难。
只她不知,今日过来教的乃是宫里来的老嬷嬷,姓王,曾是宫里的教仪姑姑,听说是长公主专门请来的。
众人心下顿时便有了计较,这恐是长公主派人观望来了,故而庶女们个个皆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便是嫡女们,也罕有这样的机会,一个个也端庄了许多。
果然这王嬷嬷一开口便十分不凡。
“大招有言,女子之美在于四,一是娥眉曼只,二是容则秀雅,三是小腰秀颈,四是丰肉微骨。常人多有一项,兼具其二者已是难得,兼具其三者,可称之美人;四者兼具,方可称为佳人。”
王嬷嬷一上来,先将美人列了四等,然后又将话头抛与她们,“诸位娘子不妨比照比照,自己是哪一等?”
在座的各位小娘子尚且年轻,被嬷嬷一问,低头看看自己,再看看旁人,三言两语的议论起来,最后眼光皆聚到了江晚吟身上,越看越觉得心惊,只觉得江晚吟无一不好,仿佛这传说中的美人的准则正是照着她才写出来的一般。
众人咋舌了一番,有个年纪小的,颇有些不忿:“嬷嬷这是何意,难不成今日是要教我们如何妆点姿容么?”
王嬷嬷等的便是这句话:“娘子此言差矣,这容之一字,不单只姿容,更指仪态,若是有貌无仪,那便好似相鼠有皮,所以,今日老奴要教给你们的,不是如何敷粉妆面,而是这一举一动的体态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