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听闻这疫症又是同绥州当年一样,经由言谈飞沫相传,这可如何防的住?”
“已经得了病又该如何是好?就地焚烧?”
“如今咱们大军有三万之众,光是巴山脚下,便驻扎了五千,军中密集,一旦蔓延开,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正是,我看到时莫说是攻山,只怕倒下的先是咱们了!”
“那你说如何是好,难不成,都这个节骨眼了,还要退兵,正好合了他们的意?”
“我何时说退兵了?”
“你分明是觉着自己年纪大了,染了病第一个要出事,贪生怕死,不肯久留罢了!”
“你……”
在场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却互相攻讦,没一个人能拿出办法。
江晚吟站在帘后,心里缓缓冒出一个念头,她掀开帘,透过帘缝看了一眼,却见陆缙神色不变,只端坐着,任凭他们吵闹。
好半晌,众人吵的口干舌燥,天已将明的时候,陆缙捏着杯子,抿了一口,重重放下。
“吵完了?”
帐中瞬间安静下来。
“都下去。”
陆缙斥道,疲倦地摁摁眉心。
此时,另有一双柔软的手搭到他眉上,缓缓地揉。
“累吗?”
“怎么还不睡?”陆缙按住她的手。
“睡不着。”江晚吟环住他的颈。
陆缙没再说什么,搭在她腰上的手一勾,揽着人坐到他膝上,将塞在江晚吟身底的里衣拉出来,一手掰开她膝弯,细致地擦了擦,确认她身上没残留他的味道。
“天晚了,不便沐浴,今晚先将就着睡。”
说罢,陆缙拍拍她的腰,要将人抱回去。
江晚吟却不肯,她攥住陆缙的手:“我兴许……能帮到你。”
“你?”陆缙抬眼。
江晚吟解下了收在荷包里的玉,解释道:“其实不久前,哥哥刚托人给我送过生辰礼。旁人他不在意,倘若我也染上了疫病,他兴许,会拿出药来。”
“我想试一试,成吗?”
第97章 突袭
先前的俘虏曾言是在确认出现症状, 也即投毒成功之后方被故意放下山的,山上地方不大,在此之前, 他被关押的地方同红莲教义军住处连在一块。
这疫病又是经由言谈飞沫相传,相传极快,防不胜防。
红莲教应当还没蠢到要将自己人一同拉下水。
且山上地方不大,药材又不齐全,若是也蔓延了开,在山脚监视的人不可能毫无察觉。
故而,这疫病既是人为,想来必是有解药的, 那些人应当早便服下过。
这一点并不难想通, 所以江晚吟在听到几位副将争执的时候才冒出了以身犯险的念头。
话一出口, 陆缙却只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许久, 他方开口:“你是不信我, 还是太信他?”
江晚吟立马摇头:“我不是。”
顿时又懊恼, 明白自己此言恐会让他心生误会, 以为她还对裴时序余情未了。
她立即解释:“如今疫病蔓延, 我只是想救人罢了,哥哥不久前生辰时仍旧像从前一样给我送礼,舅舅说他尚存善根, 我也是想赌一赌,所以……”
江晚吟语无伦次,越说越急,看到陆缙神色淡漠的脸时, 她只觉得比他凶她还让她难受。
片刻,她抿着唇, 缓缓垂头:“瞒了你玉佩的事是我不好,但我如今只将他当做兄长,故而才没告知你,想出这个法子也只是为了救人。”
她攥紧手中的玉佩,还有一句没说出口。
她甘愿以身做饵,不单是为了那些病患,更是为了他。
不想他如此烦心,不想他也被染上疫病。
江晚吟垂着头,许久,她又开口:“你若是不信便罢了,我……”
“没有不信。”
陆缙屈指刮了下她眼角,微凉的手缓缓抚上去。
眼神掠过那荷包里的玉时,冷静到没有一丝波澜。
“这个,我知道。”
陆缙开口。
“什么?”江晚吟抬眼。
陆缙声音平静:“当初我离开前在上京布下了眼线,这玉,是他们查过之后方送到你手中的。”
原来他早知道,却不曾拦。
江晚吟声音发涩:“……你为何不拦?”
“没了婚约,你们也是兄妹,一块玉而已,送到你手中又如何?”
陆缙声音沉静,却带着说不出的自负。
江晚吟闻言心口一怔。
的确变不了什么,她收到玉时,只觉得怅然。
“那你为何不让我试试?”江晚吟又问。
陆缙没答,只起身,看着身后的大片地图,反问:“你知道此事的后果吗?”
“我知道。”江晚吟回道。
“你不知。”陆缙沉声,“战场不是儿戏,一旦拿到药,我立即会攻山,到时裴时序必死,你能接受他是间接因你而死,余生活在煎熬中么?”
江晚吟心口一紧。
陆缙的确极为了解她。
陆缙又继续:“倘若他不给药,死的便是你,你白白丧命,又将我置于何地?”
“阿吟,你还是太天真。”陆缙语气低沉,“裴时序此人远非你眼中的善类,从这几月交手来看,他即便会救你,必然也是要你主动上山才会出手,绝不会放任我们拿到药方。你不必如此,没用的。”
江晚吟头愈发的低。
可眼下局势焦灼,她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连她都不去,那些人又该怎么办?
他们很多人,甚至年纪都没她大啊。
大局当前,事到如今,能多救一条命,方能替裴时序赎一份罪孽。
江晚吟扯了下陆缙的衣袖:“让我试一试,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陆缙背着身,声音却格外清晰。
“……什么?”江晚吟微微抬眼。
陆缙回头,又重复一遍:“我在乎。在我眼里,你一个人的命,同千千万万人的命加起来,并无区别,你懂吗?”
江晚吟浑身一僵。
完全没料到这话会从陆缙口中说出。
他是执掌一方的将帅,是世家子弟的楷模,芝兰玉树,天之骄子。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可以从裴时序口中说出,可以从任何人口中说出,却无论如何都不能从他口中说出。
这世上比恶人的真心更罕见的,是正人君子的私心。
背弃了一切,只为她一个人的私心。
“吓着了?”陆缙抚了下她僵硬的脸。
江晚吟不说话。
“吓着也没办法。”陆缙声音平静,“我也有私心,阿吟。”
这就是他的心声。
最深沉,最阴暗,最不为人知的一面。
她是他唯一的私心。
陆缙一手握住江晚吟后颈,拥的极紧,语气克制:“我可以受伤,可以战死,但绝不允许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更不会允许你拿自己去犯险。”
“没有你,我依旧能扭转战局。”
“阿吟,你信我吗?”
陆缙定定地望着她。
江晚吟缓缓环住他的肩:“我信。”
他都已经做到如此地步了,她怎么能不信。
“可……你打算如何做?”
“这你不必管。”
陆缙没再说什么,只以额触着她的额。
江晚吟同他贴在一起。
两个人寂然无声,沉默地拥了许久。
直到外面起了霜,陆缙方抱着她一同回去。
等江晚吟再醒来时,枕畔已经空了。
再往外,她忽地发现自己被陆缙关起来了。
帐门前添了两个卫兵,皆覆着面,牢牢挡着门。
江晚吟试图出去,每一回,都被客气又不容拒绝的拦回去。
她询问,那人只说:“卑职只是听命,还请小娘子勿要为难我等。”
江晚吟眼睫微垂,猜测陆缙大约还是怕她冲动,所以不让她出去。
她有些无奈,不得已又退回去。
陆缙虽关着她,但一应的洗漱和吃食还是全的,然江晚吟却没什么心思动筷。
又不好浪费,军中一粒米皆来之不易,便硬塞了几口,只等着陆缙回来。
正此时,外面忽地传来了喧闹声,越吵越大,江晚吟忍不住询问:“出何事了?”
陆缙只吩咐不让江晚吟出去,没吩咐不能告诉她军中的消息。
卫兵便如实说了:“刚刚叛军那边派人来信,说是此次投毒的确是他们所为,解药也在他们手里。”
果然如他们所料,江晚吟心口发沉。
“他们开条件了吗?”
“是。”卫兵点头,“他们说可以拿出解药,但是需将军主动退兵。”
“退兵?”江晚吟皱眉。
“正是。陆将军和几位副将正为此争执。”
说话间,一行人刚好进了帐来,江晚吟很自觉地退回帘后。
陆缙看了眼微微拂动的帘子,缓缓收回眼,端坐于上首。
红莲教开出条件后,帐内便炸开了锅,几乎是迅速分成了主战和主和两边。
主和那边,以老资历的周副将为首:“这疫病来势汹汹,倘若无解药,咱们都得死,一场仗而已,来日方长,此刻不如依了他们,等以后再收拾这帮杂碎!”
“以后?”主战那边,吴都护冷嗤一声,“都这个关口了,眼看着雪便要化了,这帮逆贼分明是故意如此,实在欺人太甚,此时若是退兵,不是正遂了他们的心意,助长他们的威风?我看,便该一鼓作气攻上山去,直捣老巢!”
“当真是黄口小儿,你说攻便攻?”周副将抚掌大笑,“再说,即便要打,谁去打,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吗?那帮人一贯狡猾,巴山又是他们老巢,没有疫病你都不一定能攻下,更别提现在,万一染病,大家伙儿连枪都提不起,拿什么打仗,白白送命去吗?”
“可咱们若是退兵,如何对圣人交代,如何对绥州百姓交代,还有国公爷,本就苦苦支撑,一旦咱们这边失守,只怕西线也要大乱。”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眼下疫病要紧,万一传染出去,那便是殃及天下,你能担的起,还是我能?”周副将横眉倒竖。
瞬间说的吴都护哑口无言。
可仍是憋屈,他涨着脸,又看向陆缙:“将军,此事,您意下如何?到底是打,还是退?”
陆缙自打进了帐后便没说话,只背身望着墙上悬着的巴山地图,身姿笔挺,岿然如山。
片刻后,他头也未回,只淡漠地吐出一个字。
“打。”
周副将噌的站起,他捋着须,以一副长者面貌,好言相劝:“二郎,我虽称你一声将军,但我是你父亲的老部下了,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年轻人心气盛,急着想建功立业原也无可厚非,但眼下绝不是做意气之争的时候。当年绥州大疫,我恰好去赈过灾,当时哀鸿遍野,有的举家灭门,有的阖族覆灭,此时出兵,即便打赢了又如何,瘟疫一旦蔓延开,便是千秋之罪,实非你我所能承担!”
此话一出,几位年长些的副将督军也纷纷进言,言语中不无威胁。
言辞激烈的时候,吴都护豁然拔了刀:“大胆,不准对将军不敬!”
周副将也被激了起,拍案而起,也要拔刀,局势瞬间剑拔弩张,眼看一触即发之时,陆缙终于转身。
“坐回去。”
眉眼淡淡一扫,一股无形的威压铺面而来,压的所有人瞬间噤声。
周副将缓缓坐下,却仍有不忿,不无讽刺地道:“也对,如今你是主帅,我不过一把老骨头,但我从前也是跟着你父亲南征北战的,我打过的仗比你趟过的河还多,今日之事若是换做你父亲,他必会做出同我一样的决定。”
“周叔你不必拿父亲压我,父亲此时还等着我支援。”
陆缙只一句,立马压的周副将熄了火。
确实,眼下的局势平南王那边已成僵局,进退不得,一切反倒全倚仗陆缙这边,只等着他一举攻山之后,带兵支援。
周副将脸色不大好看,抵拳咳了一声:“那黎民百姓呢,歼灭叛军,你是功成名就了 ,但又置这些人于何地,你可知一旦开战,瘟疫蔓延开,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些积贫积弱的百姓!”
“我知道,正是为了他们,此仗才必须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