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知我没有?”陆缙也扬了声音,“我当年并未以国公府世子之名参军,恃强凌弱,抢夺军功,你经受的,未必有我多。治乱兴衰,循环不已,此理我比你知之更深。”
“然天下之事,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如今远不到政怠宦成的地步,亦不是人亡政息,民不聊生。所以,你何来替天行道,天下人又需你相替么,你替的究竟是道,还是一己私欲?你不过是乘了水患的东风,纠集了一群乌合之众,投机取巧罢了。即便杀了张家的侯,时候未到,你捧上的不过是个李家的侯,又何谈公义?”
一番话说下来,裴时序双臂环胸,支着下颌,缓缓笑了下:“……有趣。”
旁人都说他凉薄,但依他看,他这个所谓的兄长骨子里未必比他赤诚。
他不过是看的太透,无意折腾罢了。
换成是大争之世,他怕才是那个野心勃勃,逐鹿中原的枭雄。
但再看透又能如何?
杀母之仇,夺妻之恨,他们不共戴天,今日必是你死我活。
裴时序烦躁地摁摁眼眶,只冷声道:“走到今日这一步,你我之间早已无关对错,只有死活。”
说罢,他回头,厉声吩咐黄四:“开门!”
黄四立马会意,用禅杖将竹门直接撬开。
一见光,霎时,屋子里涌出一群发了狂的野兽物,眼小鼻尖,耳壳短圆,黑白相间,前爪粗硬有力,体型粗实肥大,一见到人群,便像发了疯一般唤叫着冲过去。
“这是何物?”
“……好似是野獾。”
“等等,他们好似被喂了毒,会袭人!”
“剑盾兵!”
陆缙眉头一皱,立即吩咐持盾的人上前抵着,领着人暂时往后,“先撤!”
然这群野獾有数百之众,大约是被饿久了,逢人便咬,身形又小,几乎是飞窜过去,完全防不胜防,一波又一波,扑杀都来不及。
一旦被抓到,一整个胳膊都要被扯下来。
咬上一口,更是会生生撕下一大口血肉。
一时间,山林里尽是呼嚎和惨叫。
若仅是如此也便罢了,裴时序却只是摇着头啧啧地笑:“小心点,被这东西咬伤,可不止是皮外伤。”
说罢,被咬中的士卒顿时遍体生热。
陆缙看了一眼那野獾的状况,略一思索,顿时明白过来。
“这东西会传瘟疫,小心!”
“猜的不错。”裴时序微微抬着下颌。
此次的时疫来自于数年前的绥州大疫,这种疫病便是最先由野獾传出。
红莲教一贯隐于巴山老林之中,裴时序也是偶然因此得到了染病的野獾。
当年,母亲病死的事他一直耿耿于怀,便一直暗中饲养野獾,寻找破解之法。
也是近来,他方找出解药之法,正好,此时又被陆缙围困,他便干脆不死不休,畜养了一大批野獾,又传给那个俘虏,刻意将人放归。
可人传人到底还是弱了些,被野獾直接撕咬后的人,会迅速发病。
“多说无益,你们也尝尝这痛不欲生的滋味吧。”
裴时序白衣猎猎,站在高处微微笑。
但畜生就是畜生,发起疯来哪里管是红莲教义军还是绥州军,见人便咬。
不少系着红巾的义军也呼号一片,一边拿刀乱砍,一边恳求裴时序住手。
“教首,勿要再放出来了,我们自己人也受不住了!”
“教首!”
一声声声嘶力竭。
裴时序却恍若未闻,并不理会。
一时间,山上叫骂声一片,三个竹舍一打开,野獾顿时泛滥成灾,人一旦跌倒,立马便会被蜂拥而上啃咬。
不多时,灌丛间溅着血,雪面上也横着断肢残臂和被劈成两半的野獾。
局面暂时失控,陆缙迅速命人后退:“先撤!”
然这时,那群野獾见了血,愈发被激起兽性,疯了一般扑上去,牙齿锋利,身形又灵活,即便是持盾列阵也难以完全抵挡。
赵监军猝不及防,腿上被利齿穿透,生生撕下一块肉,痛的大叫。
陆缙闻声迅速一剑劈下去,将那野獾从他腿上扯开,紧接着将人扶起:“走!”
然他一转身,后背却露了出来。
一只野獾瞄准了他后颈,张着口飞扑上去。
“将军小心!”
赵监军大叫一声。
陆缙立即回头,此时已经来不及了,那野獾近在眼前,张着大口,扑面一股腥臭之气,连森森的白牙都看的清。
然而就在那野獾即将咬住的时候,一个揉黄衫子忽然扑了上来,生生的用手臂挡住。
只听“刺啦”一声衣裙被撕破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女子的痛吟。
陆缙和裴时序同时失声。
“阿吟!”
第100章 逆转
那野獾一旦咬住人, 便绝不会松口。
江晚吟唇齿间又逸出一丝痛吟。
陆缙当机立断,一剑直接冲着那咬住江晚吟的野獾当头劈下去,霎时, 那獾被劈成两半,温热的血溅了陆缙一身,溅了江晚吟一脸。
饶是如此,江晚吟右臂依旧留下了一道极深的血痕,疼的面色发白,往后倒下去。
“阿吟!”陆缙一把将人接住,“怎么样?”
江晚吟想开口,但先前被就染了病, 此刻又加上咬伤, 一张口, 冷气钻进来剧烈的咳嗽起来。
“先别说话。”陆缙制止她, 宽大的手抚着她的后背, 将人暂时护在身后。
此时, 上百只野獾被逼退又起, 还在一波一波的涌上来。
发了疯的兽群比之人群更难控制。
陆缙握着江晚吟的肩暂时挡住灌丛后, 一回头,厉声吩咐:“用火攻!”
“是!”赵监军立马吩咐后面的人点燃火把,朝这群野物丢过去。
野兽本就怕火, 这些獾也不例外,山林里处处回荡着尖细的嚎叫。
被烧疼的獾四处乱窜,跳到兽群里,皮毛一旦被烧焦, 瞬间连成了片,又是大片大片的凄厉叫声。
火攻加扑杀, 几番下来,绥州军总算暂时见这群发了疯的畜生远远的逼退到山坳里去,用杂草围起了火圈,生生挡住。
侥幸还剩下在外头的几只,皆被陆缙持着剑一剑劈杀。
溅了满地的血。
暂时压制住局势后,陆缙拭去剑上的血,再回身,却见江晚吟不知何时已经远远的躲到了树后,双手抱着臂,整个人蜷在一起。
陆缙立即提步上前,反被江晚吟叫住。
“你……你别过来,我已经染上了疫病,一旦靠近我,你也躲不掉的。”
江晚吟又往后退几步。
“我不在意。”陆缙步履不停,仍是朝江晚吟走去。
“不要!你不能碰我。”江晚吟赶紧缩回手,催促陆缙离开,“你快走,别管我!”
一激动,她咳的更厉害,雪白的脸颊浮上一抹潮热,看起来已经起了热。
“你受伤了。”
陆缙眼底好似只能看见她手臂上血淋淋的伤。
任凭江晚吟如何推拒,他一手将剑插进雪堆,还是将人牢牢拥住。
江晚吟“不”字尚未说完,直接被陆缙紧紧抱在怀里。
瞬间亲密无间。
江晚吟浑身僵硬,她分明是不想陆缙受伤才扑上来替他挡的,他为何还是要过来!
鼻尖满是陆缙清冽的气息,江晚吟将头搁在陆缙肩上,声音带着哭腔:“你不是一向最冷静最聪明么,我已经染病了啊,你为什么还要过来!你不知道么?”
“……我知道。”陆缙低声道。
他知道江晚吟染了病,知道此时不应该接近她,知道就算抱住她也无用,吴都护此时尚未找到贺老三,一切都是未知数。
他什么都知道。
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江晚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心疼,她伸手拼命想推,却反被陆缙抱的更紧。
他低沉地道:“好了,抱都抱上了,来不及了。”
“你……”江晚吟闭了闭眼,也不再挣扎,只缓缓回抱住他,眼底却浸出了泪。
“疼不疼?”片刻,陆缙抬头,握着江晚吟受伤的右臂,“让我看看。”
“不疼。”江晚吟不肯。
陆缙却直接将她袖子捋了半截。
只见那原本细白的手臂印着两排血洞,几乎要被咬穿,手臂软绵绵地耷着,动一下,江晚吟便皱着眉抽气,脸颊已经白到没有一丝血色。
只差一点,再差一步她这条胳膊便要保不住了。
陆缙从未有像此刻这般杀心四起,身侧被狂风掠过的剑控制不住的嗡鸣。
他竭力克制下杀心,撕下自己一片中衣,替江晚吟包扎止血。
“对不住,是我没护你。”
江晚吟摇头:“我心甘情愿。”
是她自愿要回来,也是她自愿要替他挡伤。
甚至一开始,她也是预感到陆缙似乎有难才折回来的。
她赶回来时,山脚到山腰都已经被陆缙的人封住。
幸而,先前陆缙为了方便她出城,给她留了他的腰牌。
她也是凭此才一路过了关卡上了山来。
其实这座栽着藤萝的竹舍江晚吟也曾经来过,那时还是个夏日,裴时序见她苦夏没胃口,便将她带来纳凉小住过一回。
只是当时,江晚吟怎么也没想到这里便是红莲教的老巢。
一路顺着打斗的痕迹爬上去,等她到时,正好撞见山上形同水火,虽不知这野獾是怎么回事,但见陆缙即将受伤,她还是毫不犹豫的飞身扑上去。
然而挡住了瘟疫,却没挡住陆缙,他到底还是过来了。
一黑一白,两个人相拥在一起,好似太极图上的阴阳鱼,水乳交融,密不可分。
裴时序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一幕,原本愈合的旧伤又像被活活撕开,疼的他心口淋漓。
他闭了闭眼,暂时不去想陆缙,只想,阿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不是该在上京被保护的好好的吗?
为何,又一次,因他受了伤?
裴时序双目瞬间充血,立即踏过石阶奔下去:“阿吟!”
他稍一离开,四面围困的绥州军立即持矛冲上来,瞄准他手中药瓶。
“教首不可!”黄四一把将人拉回来,退回到石桌前。
火炉里的火光嘭的爆出一声哔剥,底下的引线还在风中摇晃,只要一抬手,说不定整片山头都会夷为平地。
绥州军见状不得已又往后退一步。
裴时序自从见到江晚吟见了血的那一刻眼底便瞬间赤红,什么都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眼底,心底,都叫嚣着一个声音。
——阿吟受伤了。
——又是被他所伤。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他反手拔出黄四腰间的佩剑,一剑横在黄四颈上,面无表情:“让开。”
黄四却寸步不让:“教首,江娘子没事,她只是手臂被咬了一口,药在您手里,您能救她!”
“并且,以此做把柄,我们可全身而退。”黄四又压低声音。
江晚吟既是裴时序的软肋,同样也是陆缙的软肋。
以她做要挟,不怕陆缙不放他们下山。
裴时序听懂了他的意思,眼帘缓缓掀起:“你是让我拿阿吟做人质?”
“这也是无奈之举……”
黄四说到一半,那抵在他颈上的剑瞬间往里刺了半分,生生擦出一道血痕。
“我宁死,也不可能利用阿吟。”裴时序压着声音。
黄四捂住脖子,立即噤了声。
山前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他偏要去撞。
看来,今日该命绝于此了,黄四长长的叹一声,也不再劝。
裴时序收了剑,又看向江晚吟:“阿吟,药在我手里。”
江晚吟看了眼他手中的瓷瓶:“你要拿出来吗?”
“不。”裴时序摇头,“只给你,所以,阿吟,你过来。”
果然,同陆缙所料如出一撤。
江晚吟缓缓阖眼:“那就不必了。”
“性命攸关,阿吟,你莫要任性。”裴时序压着声音,“快过来,你身体弱,必然熬不住。”
“我知道。”
江晚吟已经感觉到自己起了热,兴许再过不久,她便会干咳,然后咳血。
但这都不重要了。
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陆缙也染上了,山上的很多人都染上了,她不愿一个人苟活。
“我不要。”她平静地道。
“你不必操心别人,这些事从头到尾都与你无关。”裴时序克制住声音,看着抱着她的陆缙,语气又沉下去,“还是说,阿吟,你是故意不过来,想利用我替他们拿到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