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即便怒极,他却深知陆骥不过是愚孝,的确不可能有异心。
可恨,又实在可怜。
此刻西南大乱,正是用人之际,论资历,论对西南局势的熟悉,朝中无人能超陆骥。
魏帝为人兄长,自然恨不得将陆骥大卸八块,但身为君王,却知当前只有他最合适出征。
魏帝连番斥骂,骂的陆骥头也不抬,殿中宫人个个皆是敛声屏气。
之后,他抵拳咳了咳,方收了声音,又看向长公主:“平阳,骂也骂了,罚也罚了,陆骥虽有错,但这些年也只这一桩事对不住你,且不过一个外室,又早已没了,你们已风雨半生,依我看,此事便就此揭过去吧。”
长公主早已料到是劝和不劝分。
这天底下的男子皆是一样,惯会包庇男子。
身份越是高,越是如此。
什么情啊义啊,皆敌不过利。
这便是她迟迟不提的缘由。
沉默许久,她抿了抿唇,正要开口,陆骥却先她一步:“此事是臣对不住公主,臣当年求娶时曾当众说过除公主外此生不会再纳旁人,臣终究还是违诺了,伤了公主的心。”
说罢,陆骥从袖中缓缓掏出一封书信,递呈于长公主。
“此为和离书一封,臣只愿公主顺遂舒心,倘若和离能让公主开怀,臣便和离。且这一切皆是由臣而起,臣愿领兵征讨平南王,平定西南,恳请陛下应允。”
陆骥一字一句,字字带了血气,说完大拜伏地,重重叩首。
长公主微微侧目。
魏帝一时也缄默不语。
许久之后,魏帝看向长公主:“平阳,你当真要和离?”
长公主这些日子来清瘦许多,眼底早已不复清明,却前所未有的坚韧。
她看了眼陆骥,许久,还是伸手接过了和离书:“是。”
她两指捏住信封的时候,陆骥倏地握紧不放。
两人对视,一个漠然,一个不舍
看了眼长公主鬓间的白发,陆骥终于还是缓缓松了手。
魏帝叹息一声,终究还是没再劝,只让内侍拿了印,重重盖上。
自此,和离方成。
陆骥也定于月底出征西南。
当初,长公主成婚时原是有公主府的,只是与陆骥情深,故而并未居于公主府,反入了国公府。
如今,既已和离,她也该搬出去。
但世事总是出人意料,从宫里出来后,刚回府,尚未来得及公布和离之事,卧榻许久的老太太便不行了。
回光返照之时,得知了裴时序的身份,她急促地呼吸,枯瘦的手攥着长公主攥的死紧,眼底泌出混浊的泪,仿佛在悔恨,又像在挽留,口中含糊不清。
“母亲,你想说什么?”陆骥扑过去。
老太太却只张着唇,死死盯着长公主,仿佛在请她宽宥。
长公主原以为自己恨极了这个毁了她半生,害了两代不得安宁的婆母,但此刻看着她枯瘦如柴,深受打击的样子,却只想到了自食其果,默不作声。
老太太迟迟等不到回音,再细瞧,看见了她手中的和离书,一口痰堵在嗓子里,瞪着眼生生断了气。
“母亲!”陆骥伏在榻前,恸哭不已。
长公主却只伸手缓缓阖上了老太太的眼。
人死如灯灭,老太太真的死了,她心底并不觉高兴,也不觉伤悲。
只觉得漠然,还有一切终于尘埃落定的释然。
只是如今陆缙已休妻,二房三房皆是庶子,老太太一死,府里没个操持的,他们父子又都将出征,为了陆缙能安心整军赴任,长公主便暂且按下了和离书,操持起了丧事。
想着陆缙得胜后才公开。
毕竟是老国公夫人,满身诰命,生前繁华,死后亦是享尽哀荣。
丧事办的极为浩大,出殡当日,国公府聚集了大半个上京的显贵。
按理,丧母后,陆骥应当丁忧三年,罢官为母服丧,但墨绖从戎,西南战况吃紧,办完丧事后,陆骥便夺情起复,领兵出征。
陆缙亦是,虽需为祖母服丧一年,但金革之事不避,便以日代月,半月后丧满,以绥州宣抚使加平寇左将军,领三万厢军出征。
战事惶惶,加之丧事繁忙,陆缙忙得不可开交。
江晚吟腿脚不便,加之落了水,需喝补汤和受暖,陆缙也不许她冒着风雪乱跑。
这么一来,除却老太太暴毙当晚,江晚吟抱着陆缙坐了一整夜,这大半月来他们鲜少见面,更不可亲近。
先时说的自然也成了空。
偶尔匆匆擦身而过,陆缙也只能克制地握握江晚吟指尖,或替她紧紧披风,两人于无人处抱紧,简短的温存。
日子一直到了出征的前一日,陆缙丧期满,大军也整顿好,他方空下来。
江晚吟养好伤以后,这一月来也在替陆缙缝制冬衣和护膝,前前后后,不知不觉竟做了十余件。
这一日傍晚又做好一件护膝后,窗外久违地下起了雪。
大雪纷纷,四下皆白,国公府里难得安静下来。
江晚吟领着晴翠带着做好的护膝到前院送给陆缙。
一路上,远远的看着黛瓦被白雪一点点覆盖,她眼底涌上一丝怅然。
从梅雨到凛冬,她来时缠绵的雨丝化成了雪剑,氤氲的潮气也变成了肃杀的寒风。
短短半年,物是人非,天翻地覆,她好似跌入了一场极致绚烂的浮华梦。
梦醒后,她失去了许多,也得到了许多。
走的走,死的死,分的分,散的散,来来去去,繁花落尽,所有的爱恨纠葛,被茫茫的大雪一覆盖……好似都淡了。
到了前院,江晚吟看着小厮搭着梯子取下檐角的白幔,缓缓收回了眼神。
不巧,她过去的时候,陆缙正在沐浴。
时隔大半月没亲近,一来便恰好碰上这样的时候,倒显得她有些刻意了。
江晚吟搁下东西,赶紧要走,陆缙却叫住了她。
“进来,替我按按。”
声音磁沉,沾着些许疲累。
江晚吟脚步顿时挪不动。
犹豫片刻,还是搁下了东西进去。
虽是隆冬,但退思堂里地龙烧的极热,净室里满是水汽。
陆缙靠在胡桃木的浴桶上,眼微微阖着,双臂随意搭在桶壁,水珠顺着他紧实的腰腹往下没去。
江晚吟一掀开帘子,连忙低了头,眼睛不知该往哪里放。
陆缙却格外坦然,沉沉地叫了她一声:“怎么不来,脚被黏住了?”
江晚吟微微懊恼,只当什么都没看见:“按哪里?”
“你猜?”陆缙唇角微翘。
江晚吟脸一烫,拔腿便要走,却被陆缙伸出沾水的手一把捞住她的腰。
“我说的是头,你想到哪里去了?”
陆缙从喉间低笑一声。
江晚吟扭头:“没哪里。”
都这么多回了,面皮还是那么薄,陆缙低笑,却也没逼她,拉着她纤细的手搭到肩上,当真有几分疲累:“真的疼,按按。”
江晚吟看见一道被盔甲勒出的红痕,顿时心便软了,五指搭上去,缓缓地揉:“这样成吗?”
“再用点力。”陆缙阖着眼。
江晚吟又加了些力。
“不够。”陆缙仍是不满意。
江晚吟咬着唇,只好又多使了些力气。
陆缙却反问:“没吃饭?”
江晚吟揉了揉发红的手指:“明明是你肩膀太硬……”
她暗自腹诽,也不知陆缙怎么长的,浑身硬邦邦的,按了好一会儿,他没什么反应,她额上反倒出了汗,手指都被硌痛了。
“没用。”陆缙失笑。
他从前总是在榻上这么说她,江晚吟脸一烫,瞬间缩了手,却反被陆缙握住指尖。
“好了,不闹你,替我擦洗擦洗。”
江晚吟不肯,他便攥着她的手不放,僵持了片刻,她到底还是拿起了帕子。
只是擦过每回都险险避过腹下,匆匆擦洗后,她赶紧丢了帕子要走。
陆缙却不许,直接按住她的手没入水中:“没洗干净,谁让你走了?”
江晚吟被他一拉,大半身子险些跌进桶里,赶紧撑在了他肩上。
眼睛却不敢低,只说:“你叫康平他们来,或者叫个女使。”
“什么女使,哪儿还有人?”陆缙看她一眼。
江晚吟回头一看,才发觉不知何时退思堂里已经没人了,甚至连晴翠都不见了。
非但如此,门也贴心地关紧了。
这些刁仆,必是吃准她今晚走不掉了。
江晚吟不知是该恼还是该气,微微抿着唇:“今晚公主设了宴呢……”
“母亲会明白的。”
陆缙仍是不放,一双眼黑沉沉地盯着她,看的人心惊。
江晚吟顿时更窘,她一探身,一截修长的脖颈正横在陆缙眼前,莹白如玉,陆缙喉结滚了下,伸手缓缓抚上去,声音低下去:“大半月了,腿好了吗?”
江晚吟脖颈一痒,偏开头:“没。”
陆缙微凉的手顺着她颈线往下,滑到了衣领交缝处,本是要直接撕开,闻言克制地停住,生生压下去,声音隐忍:“真没假没?阿吟,我明早便要走了。”
江晚吟瞥了眼他用力到泛白的指骨,到底还是没忍心,轻轻改了口:“好了。”
这一声答应,江晚吟猝不及防直接被拽进了浴桶里,仰跌在他身上。
她赶紧往上攀,湿透的衣服却反在挣扎间往下一拉,正好卡在她腰上,紧紧箍住她双臂。
趁着江晚吟动弹不得,陆缙直接将她反压在浴桶上。
霎时,浴桶里溅出一大滩水花。
江晚吟仰头,手指攥紧了桶沿,脑中却还惦记长公主的家宴,绷的极紧。
果然,没多久,立雪堂便派了人来。
刚进院中,却瞧见康平等人罕见地不在廊下,反倒是晴翠,正在耳房烤火。
周嬷嬷眼皮跳了跳:“江娘子在?”
晴翠点点头。
周嬷嬷看了眼紧闭的门,了然地一笑,很识趣地又折了回去。
江晚吟听见了交谈声,愈发窘迫,想挣扎着往外爬,却反被陆缙又拖回了水里。
呛了好大一口,连头发丝都湿尽。
当她快窒息时,陆缙方抚着她湿透的鬓发疼惜地吻了吻,抱了她出去。
这一路愈发难捱,从净室路过桌子,到了榻上,一路上都蜿蜒着湿透的衣裙拖出的水迹。
江晚吟欲哭无泪,唇角几乎快咬出血,到了今晚她方知道他从前皆是在手下留情。
然无论她如何讨好,眼角都红了,陆缙只一句“受着”,仿佛要把她生生融进骨血里,又好似要在她身上印满他的气味,处处浸透,难舍难分,一直深入骨髓里……
第91章 奔赴
有一瞬间, 江晚吟觉得自己快被吻昏过去。
窒息而死。
蹦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她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窘迫, 若是因此而死,她定会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笑话。
吸了下鼻子,她又摸索着主动去亲他的喉结,细细的吻,断断续续,停顿一下,复又抱紧他脖子,陆缙却纹丝不动。
江晚吟真是连哭也哭不动了, 只能任他摆布。
混混沌沌不知春秋, 睡下后, 陆缙依旧箍住不放, 将她圈外怀里手脚皆压着牢牢堵住, 江晚吟已经全无力气, 只由他侧抱着睡去。
到了平明, 她又被从梦中扰醒, 这回连眼皮也睁不开了,幸而陆缙还算有良心,天亮前终究还是放过她, 起身沐浴,披了银甲。
雪后清寒,盔甲亦是冰冷。
江晚吟披了件衣,替他一件件穿戴好, 最后扣好护心镜的时候,她手腕一顿, 迟迟没移开眼神。
“看我?”陆缙挑了下眉。
江晚吟赶紧移开眼:“没有。”
却有些心虚。
她一贯知道陆缙生的好,剑眉星目,鬓若刀裁,却不知他穿上盔甲后的样子更加英气。
看了一眼,没忍住,江晚吟又瞄一眼。
当陆缙眼底发笑的时候,江晚吟方不自然地挪开眼神,推着他离开:“穿好了。”
“还差一个。”陆缙递了空荡荡的手腕过去。
江晚吟瞥了一眼放在桌边的手串,声音迟疑:“这个也戴吗?”
这手串不过是她随手编的,平日戴戴也就罢了,但领兵打仗,再戴着,恐怕有损他威严。
陆缙却并不在意:“怎么不戴,这手串可是救了我一命。”
江晚吟当初不过是无心插柳,无意间竟试了毒,仔细想想,这手串兴许当真是他的护身符,于是仍是替他戴好,也算是替她陪着他了。
手串戴好,陆缙却握住她指尖不放。
江晚吟赶紧抽手,催促他:“该走了。”
陆缙却反拥住她,低低地道:“你若是也如手串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