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都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刘钦章撇了撇嘴,一旁的崔应观却大声开口道,“好!”
众人这才抬起头,纷纷鼓起掌来,远处的江眠月也朝他看了过来,露出佩服的眼神。
刘钦章下了马,对崔应观着实是感激涕零。
“马上骑射并不如站立骑射一般,只要有准头就好。”崔应观开口道,“其中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没有别的诀窍,只有多加练习,我会在敬一亭西厢房准备一些弓箭,你们若是没有其他课业,可以去我那儿领取弓箭使用、练习,用完之后记得还回来便是。”
“多谢崔大人。”监生们齐齐道,面上都有几分兴奋。
江眠月看着人群中的他……他面带笑意,年纪轻轻却显得有些“慈祥”,监生们围作一团,几乎将他做大哥哥一般问他问题,他耐心一一解答,又颇带有几分气势,便如其他人所言,他确实是个不错的司业。
想到这里,江眠月一直带着防备的心情,也比之前要轻松了许多。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上辈子崔应观便是不错的人,如今一看,依旧如此。
那日第一次见她,崔应观恐怕还是……被往事给迷住了双眼,沉浸在过去之中无法走出来。
也是。
她第一次见到祁云峥时,也差点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出了一身的冷汗。
若不是因为她实在是太想待在国子监,恐怕她早就转身离开,不读这书也罢。
而如今转眼间,江眠月已经在国子监生活了三个月,短短三个月,她经历了这么多,更让她颇为珍惜现在的时光,不想再有改变。
下了课后,所有人都准备离开。
司业大人吃完了手中的花生,有些意兴阑珊,转头去拿笤帚来扫地。
祁云峥见众人渐渐散去,眼眸微动,转身欲走。
却忽然听到看台下传来崔应观的声音,“江斋长,留一下,我需要你帮忙。”
“是,崔大人。”江眠月声音清脆,却有些犹疑。
监生们都走了,只有江眠月留下,骑射场广阔风大,江眠月扯下身上的襻膊,宽大的衣袖缓缓落下,显得她整个人空荡荡的,有些许瘦弱。
祁云峥刚要离开,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崔大人要我帮什么?”江眠月试探着问。
“这些弓箭,有些乱,需要整理,还有马儿要牵回去,三匹马,我一个人有些忙不过来。”崔应观笑道。
“您来的时候是怎么……”江眠月好奇问。
“跑了三趟。”崔应观笑道,“其他人都不太熟悉,不好意思请他们帮忙。”
江眠月静静看了他一眼,低垂眼眸。
这话他上辈子也曾说过。
“多谢你留下来。”崔应观转头开始收拾弓箭,“近日太忙了,北监比南监的事务多了许多,我还在适应。”
江眠月只静静地在一旁整理大家解下来的襻膊。
见江眠月一直不开口,崔应观想到她那日的反应,便也不敢再胡乱说话,只利索的将弓箭都收好,挂在一旁的马背上。
“你说吧。”江眠月忽然开口。
崔应观手上动作一滞,转身看着她。
“崔应观,你有什么话,便说吧。”江眠月忽然笑了起来,“你大费周折留我下来,想说什么? ”
崔应观也笑了。
他将那些箭挂好,走到她跟前,却没有做什么,只认真朝她行了个礼。
“那日对你无礼,我后悔了很久,抱歉。”
江眠月咬了咬唇,沉默了片刻,忽然朝着他微微一笑,“下次不许了。”
“是!”崔应观道。
“也不许在祁云峥面前胡乱说话。”江眠月说。
“是!”崔应观露出笑涡,抬眸看他,眼眸中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二人相视一笑,这个瞬间仿佛回到了过去那段时光,江眠月想到过去,心中有些怅惘,心中对他依旧存留着感激。
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也会记得那些事。
如果可以的话,江眠月还是宁愿他不记得,他们一个监生一个司业,倒也不错。
不过现实既然如此,那也只能面对。
记得有记得的活法,不记得有不记得的好处。
崔应观牵着两匹马,江眠月牵着一匹,缓缓走在骑射场上。
阳光照着他们的身影,斜斜的,十分好看。
“实际上,上辈子遇到你的时候,也是我处于低谷之时。”崔应观道,“我身为南监司业,所有的基业,根基,全在南京,却因为监本校勘能力出众,被调来北监。北监虽好,可我刚刚到此,人生地不熟,孤身一人,经受了太多不公,刚好出门买书时遇到你,当时便觉得,你与我是同类。”
江眠月垂眸看着地面。
“人生难得知己,我很庆幸,那段时间有你在。”崔应观缓缓开口道,“后来你忽然消失,我找了很久,得知你……成为他的人后,我受了很大的打击,我很懊悔,没有关心你的情况,没有帮你一把。”
“重生后,我想进京,几乎是千难万险。”崔应观眼底显出浅浅的阴霾,“我不是傻子,有些手段,我能看出是祁云峥干的,我总觉得他也知道一切,才会那般不顾一切的拦我,我怕他对你另有所图,却没想到他如今却……”
“我明白。”江眠月笑了笑,抬眸看他,一字一句道,“可是居衡,你不能再停留在过去。”
崔应观停下脚步,深深看着她的眼睛。
江眠月缓缓朝他笑了笑,“我们,向前看吧,好吗?崔司业?”
崔应观心中缓缓一震,看着她面上的笑意,心中鼓动着喧嚣。
上辈子,她从未如此笑过,如她所言,重生一次,便是上天给他们的机会。
“好。”崔应观面上笑涡颇深,“江监生!”
看台上,寒风猎猎,祁云峥面容冰冷。
作者有话说:
二更还是晚,早点睡!
第八十八章
一路上, 崔应观与她聊了那日后来发生的事,说起祁云峥,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祁云峥真的不记得?”崔应观问道。
江眠月摇了摇头,“我试过, 确实不记得。”
“他倒是轻松了。”崔应观缓缓叹了口气, “那我岂不是很尴尬。”
江眠月意外的看了他一眼, “你在他面前做什么了?”
“我对他放狠话,让他离你远一点, 我要带你走。”崔应观面色微微一红, 松开一匹马的缰绳,伸手捉住自己衣襟, “把他气得揪住我的衣襟, 像这样。”
江眠月痛苦的捂住脸, 几乎不想再跟他说话。
这辈子祁云峥性子算是温和儒雅,做出这等事, 怕是被崔应观气得不轻。
崔应观这么做,自己以后在祁云峥面前该如何是好?这不是添乱么。
“抱歉……”崔应观着实是后悔, “当日见他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装模作样假惺惺, 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他露出真面目, 找他算账, 再不济,跟我实实在在打一场也行。”
“然后呢?”江眠月努力缓了缓心情,“他还留你在国子监?”
“说去皇上那儿参我一本。”崔应观缓缓叹了口气, “皇上恐怕觉得我还有用处, 给我安排了一堆事务, 也就这时候见缝插针的与你说说话,等把马儿送回去,我便又要去给率性堂上课,晚上要去校勘书稿,明日还有四堂课……”
江眠月怜悯的看着他。
“你……”
“我活该。”崔应观叹了口气,“我若是普通监生,祁云峥早就把我弄死了。”
“说的也是。”江眠月想到那被充军的陆迁,缓缓点了点头,对他的话表示赞同,“他如今最忌讳的便是在国子监论男女之事,你此番也算是犯了他的大忌,日后你还是小心谨慎一些,别再招惹他。”
“多谢提醒!”崔应观朝她抱拳,“这次真是抱歉,把你连累了,你如今打算怎么办?”
“我……”江眠月想到祁云峥那张脸,便觉得有些头疼,她这几日都未去敬一亭,也不知道祁云峥如何想的。
躲几日可以,可她是斋长,总是躲不过去的。
以往他对自己多加照顾,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她都不知该如何与他解释。
什么前世现世,他恐怕只觉得崔应观是个疯子。
“他若是找你麻烦,你便说我疯了,认错了人,与你无关。”崔应观道,“我如今对皇上有用,他轻易不敢如何,可若是因为我的冲动毁了你的前程,那我还不如不活这一世。”
“也不至于如此。”江眠月说,“他如今作为祭酒,还是很好说话的,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崔应观挑眉,似乎觉得很意外。
这祁云峥,真就变化这么大?
江眠月帮崔应观将马儿送回马厩之后,崔应观朝她摆了摆手,“你快回去,剩下的东西我自己拿回去就行。”
“我帮你拿一些。”江眠月说着,便主动从一旁拿过那筐弓箭,“剩下的你自己拿,就不用多跑一趟了。”
崔应观一面栓马绳,一面看着她抱着箭框离去,胸中涌起一片暖意。
心中却不由得想起上辈子她浅浅淡淡的目光,眼眸明亮,而带着几分耐心,不厌其烦的听他讲述国子监那些烦心事,以及对于那些刻书的见解。
面上,仿佛他是国子监司业,与她讲些知识,开阔视野。
可他心中知道,自己对她逐渐依赖,最后都是她在倾听,在陪伴他。
一个连家在何处,真实姓名都没有告诉他的女子,便这样成了他心中的依靠,死死扎根。
那日他终究是没忍住。
“江姑娘,可有婚配?”
江眠月意外的看着他,“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娶你。”他直接开口,将她吓得面色一变,脸颊微微泛起红。
她道,“莫随意开这档玩笑。”
“我明媒正娶,不纳妾。”崔应观笑着看着她,声音依旧仿佛玩笑,显得格外轻松,“如今手中还有些积蓄,南京的家业还算丰厚,祖宅两幢,田地也有一些,你若是不嫌弃,便跟我吧。”
“你若再说,日后我便不来了。”江眠月羞恼得用书砸他后背,却是轻轻的。
后来,她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再次与她说话时,他轻轻摸着那赤红落色的木门,隔着僻静宅院的后门门板,他问。
“我会救你出来的,之前的话还作数。”崔应观努力克制情绪,仿佛开玩笑般与她说,“你跟我吧,明媒正娶,我不纳妾,南京的家业……还有一些,田地都卖了,在京城买了宅子,不大,你莫要嫌弃。”
隔着门,他听到她的哭声,第一次那么想弄死一个人。
可她却抽泣着说,“不必了居衡,我如今,很好,你走到如今不容易……别去招惹祁大人。”
崔应观拴马的手缓缓落下,眼眶泛红。
他本想,这辈子能做些什么帮帮她……却反而给她带来更多的麻烦。
他长叹一口气,继续将马拴好,抱起那些弓箭回去。
下午,最后一堂课结束,江眠月便快速跑去会馔堂领了饭,胡乱扒拉几口之后,立刻回了勤耘斋五号厢房,从柜子里拿出那件叠好的……祭酒大人的衣裳。
上次陆迁冒犯她,祭酒大人给她披上这件衣裳,后来发生了不少事,她也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还回去。
如今倒是可以作为一个不错的借口……
江眠月坐在床边,看了那衣裳许久,手指轻轻在那衣裳的袖口处拨动。
会不会显得太刻意了?
上次的糕点已经吃完了,还有些什么……
江眠月的目光落在自己桌上摆着的那竹书算表上。
她深吸一口气,抓起那祁云峥送她的竹书算表,抱着他的衣裳,去往敬一亭东厢房。
天色已经不早,东厢房果然还亮着灯,西厢房的灯难得也亮着,江眠月愣了愣,反应过来那儿如今已经是崔应观所在的房间,郭大人已经不管具体事务,自然便是祁云峥与崔应观他们二人忙碌。
她抱着衣裳和算表,轻轻地敲了敲东厢房的门。
门内没有声音。
不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