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被人欺负了似的,带着些委屈。
“祭酒大人,学生……有些身子不适。”江眠月快要把自己折磨疯了。
她实在是不想再与这人呆在一处,这似乎堪比鞭刑,只不过鞭挞的是她的自尊心。
过去的回忆如潮水般冲击着她,让她根本无法直视他。
祁云峥见她似乎确实不舒服,语气稍稍温和些,缓缓问道,“想回去休息?”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今日若是没有此事,你确实应该在女舍中好好休息。”祁云峥却是话锋一转,继续训导,“可今日之事,虽不是因你而起,可你却是那引风吹火之人。”
江眠月低头不语,她虽然不想承认,但是祁云峥说的确实不错。
“你的澄清书我已看过,写的不错。”祁云峥似乎并不打算因为她身子不适而轻易放过她,而是接着说,“‘得言不可以不察。数传而白为黑,黑为白(1)’,你明白这个道理,却用错了方法。”
江眠月抬头看他,有些疑惑。
“无论谣言黑白,事实却不容辩驳,你已是国子监监生,他造谣生事,你澄清不错,可今日之情形,你若反击,对方若再泼脏水,你反而陷入被动。”
祁云峥静静看着她,微微眯眼,“仔细想想,今日若是重来一遍,你该如何?”
江眠月听完这些话,心中盛满了惊愕。
一时间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来之前,她想象过无数种结果,却没有一种与此时相符。
在她的预想中,最坏的可能性,便是他依旧记得上辈子那些事,借此机会与她清算一番,让她沦落成上辈子的悲惨收场。
稍稍好一些,是他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但从陆迁那边听了些似是而非的谣言,转而严惩她,甚至剥夺她读书的权力。
最好的可能性,便是对她处以轻罚,或鞭刑,或言辞警告……
总之,不可能是站在这儿与她讲道理。
他祁云峥向来只做不说,趁敌不备釜底抽薪是他管用的手法,且从来都是心狠手辣,对于不利于己方的事情,从不心软。
可是现在,他便像是……
像是一个真正的祭酒大人,为人师者,为人尊者,为人长者,循循善诱,恩威并重。
这,这可能吗?
江眠月的脑子里陷入了混乱。
她是在黑暗中呆了太久,开始做梦?
“我……”江眠月浑浑噩噩的应声,“学生身为斋长,应按下情绪,细细将国子监中大小事务,告知祭酒大人,祭酒大人与司业大人、方监丞,自会为学生主持公道。”
祁云峥未答话,眼眸中却是逐渐显出温和之态。
江眠月接着说,“学生日后在国子监,定当遵循大人教诲,恪守规矩。”
“嗯。”
祁云峥看着她,淡淡道,“临下以简,御众以宽(2),这句便是我方才指出的,你写的话。”
“此话有理,却因人而异。”祁云峥浅浅一笑,“你天资不错,别因为这些蝇头小事,耽误了自己。”
江眠月听闻此言,心中登时翻江倒海,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几乎觉得荒唐。
最不可能的人说出了最不可能的话,若是从前,她恐怕觉得是自己疯了。
可是现在,此人便正在自己的面前,说着这些规训的话语。
“今日宽容待你,只关了禁闭。”祁云峥目光悠悠看着她,“日后若是再犯,便没有这么简单,回去之后好好反省。”
“是,祭酒大人。”江眠月立刻应声。
“回吧。”祁云峥道。
“是。”江眠月立刻朝他规规矩矩的行了个大礼,“学生告退。”
几乎是话音刚落,她便逃也似的转身跑了。
也许是转身太快,也许是今日她太过狼狈,江眠月束发的外层绸带缓缓松垮下来,在她转身的一瞬间飘落在地,她却完全没有发现,快步小跑着到门前,开门离开了厢房。
祁云峥看着她的背影,她身穿国子监统一的襕衫,看似宽大,可腰间的丝绦一系,那盈盈一握的腰肢便显露出来,细得惹人怜惜。
他目光黑沉沉的,缓缓附身,捡起地上的那条丝滑细软的绸带。
他微微收紧了手指,绸带便轻易被他攥在手中。
夜黑沉沉的,国子监中寂静一片,只偶尔有秋风吹过,扫起细碎的落叶,发出哗哗的声音。
江眠月回到五号厢房的时候,尹楚楚和兰钰都已经睡着了。
她解开束发的时候,才发现绸带丢了,一时懊恼。
只庆幸她还有一条备用的,不然明日光秃秃一个发髻,实在是难看极了。
江眠月已然是疲惫不堪,她心中着实有不少疑惑之事,可脑子已经根本没有余力去想那些事,她稍稍收拾清洗了一遍,倒头沾上枕头,便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之中。
黯淡的夜色之中,她仿佛再次回到了绳愆厅的厢房。
不,不是绳愆厅,是那处宅院的厢房。
花梨木的家具,空荡荡的房间,她坐在铜镜前,静静地看着自己姣好的一张脸。
作者有话说:
(1)得言不可以不察。数传而白为黑,黑为白。来源于《吕氏春秋·论·慎行论》
传闻不可以不审察,经过辗转相传,白的成了黑的,黑的成了白的。
(2)临下以简,御众以宽。来源于《尚书·虞书·大禹谟》
对下边的要求简明扼要,治理民众非常宽大。
第十三章
铜镜上刻着花样繁复的各式云纹,铜镜磨得极为光亮,将江眠月的脸照得十分清晰。
可细细一看,她的眼神却显得有些空洞,仿佛一滩死水,并没有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少女的灵动。
祁云峥给她安排的侍女丹朱,今日出门置办东西时,给她带了一些新首饰,说是外头的首饰铺子新出的式样,极受那些夫人小姐们的欢迎。
她见江眠月几乎是闷在房中郁郁不乐,苦口婆心的劝她。
“江姑娘,您日日冷着一张脸,穿的这样素,祁大人见了怎么能欢喜呢?他若是不高兴,自然不会答应您的要求。”
“女为悦己者容,您稍稍打扮打扮,求求他,兴许祁大人便能应允?”
江眠月心中微动,眼眸看向一旁的木匣子,里头那些金银首饰,精致非凡。
当晚,入夜。
厢房门被忽然打开,江眠月心中一颤,起身相迎。
那人风尘仆仆回来,面色阴沉,一身绯红官袍压抑着几分凌冽,他眉目中稍显沉郁,比往日更让江眠月觉得畏怯。
她缓缓上前,帮他解下身后的黑色大氅,放在一边,刚一转身,却被他猛地捉住了手,拽到了跟前。
“大人!”江眠月吓得手中的大氅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他微微俯身,眼眸如定住一般,看着她的耳侧,呼吸陡然间急促起来。
江眠月一动也不敢动,心中却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从未见过祁云峥这副模样,看似平静,却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却被他此时的样子吓住了。
他阴霾遍布,黑沉沉的眸子里竟带着一丝笑意,江眠月心中一沉,知道他应是动了杀气。
他手微微一施力,便单手将她搂在怀中,而另一只手却缓缓往上,来到她的耳根处,中指指腹浅浅的,极为细微而轻巧的,摩挲着她的耳垂。
江眠月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
“谁?”他低声问。
江眠月被触碰到敏感处,呼吸一窒,眼眸震动,“什……什么。”
“谁带给你的。”
江眠月立刻轻声回应道,“回大人,丹朱今日出去买的。”
他的指腹滚烫,指间捏着她细软的耳垂,垂眸看着她颤动的睫毛,声音发沉。
“摘了。”
江眠月闻言立刻动手将金耳坠摘了,刚要拿去桌边放下,祁云峥却捉住她的手,微一施力,便将他滚烫而修长的手指纳入她的掌心,她手掌心的耳饰,便这样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眼睁睁看着那小而精致的金耳饰,被他踩在了脚底,仿佛零落的花儿。
江眠月微微蹙眉,下一瞬,她便觉得身子一轻,被他抱上了书桌。
“大人……”江眠月蓦然紧张起来,他今日心情不佳,此时的模样,着实是令她有些害怕。
“有什么想要的?”祁云峥轻轻摩挲她的耳垂,看着她耳根处的一大片白皙的肤色渐渐被灼成浅浅的粉,并愈发的泛红。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大着胆子看着他,“我,我想要国子监的监本。”
祁云峥手指一滞,然后缓缓下落,殷红的痣在她眼前晃动,他轻巧拆解掉她的衣衫。
发丝散乱如乌云倾泻,江眠月带着几分期盼,忍着泪迎合。
他在她耳边轻叹说,“……换一个要求。”
江眠月目光倏然一黯,心情坠入谷底。
……
卯时初,天还未亮,打更的声音才刚刚响起不久,尹楚楚便飞快起身,收拾换衣裳。
她一面系上襕衫腰身的丝绦,一面扭头看向正沉沉睡着的江眠月,微微皱眉。
同是斋长,尹楚楚知道,司业大人早已吩咐过,今日卯时初要去敬一亭拜见祭酒,如今已经到了时辰,这江眠月居然还睡得这么沉。
她将腰身整理好之后,故意揣了一脚凳子,发出一声响。
距离她最远的兰钰发出一声厌烦的呜呜声,半梦半醒之间,她微微睁开眼睛,却猛然发现自己正在陌生的厢房中,而那个凶巴巴的尹楚楚,正皱眉看着自己哼哼唧唧的模样,带着几分嫌弃。
兰钰被这场景惊得顿时清醒了,脸一红,却假装自己还未醒,换了个姿势背对着尹楚楚。
兰钰愤愤的想,这个坏脾气的尹楚楚她当自己傻吗?外头的天色还是黑的,这么早起来做什么,哼。
尹楚楚见兰钰如此,心中莫名的十分不爽。
她在镜子前愤愤然坐下,对着铜镜梳理发髻,可看着铜镜中自己背后的被子,却似乎有些不对劲。
尹楚楚忍了许久,莫名的有些忍不住,放下梳子,转身看向不远处江眠月裹着的被子。
她似乎在发颤,被子上很显然能看出来,可她的眼睛却是闭着的。
尹楚楚倏然站起身,走向前去,拍了拍她的被子,“喂,江监生,你怎么……”
“啊……”江眠月猛地惊起,起身动作幅度不小,还伴随着一声略有些尖锐的尖叫声,这声音着实把尹楚楚吓了一大跳。
“你,你怎么了?”尹楚楚退后两步,震惊的看着她。
江眠月被裹挟在梦中的情绪之中,她昨日站得太久,今日腿脚和腰身都酸软,入了梦便仿佛回到了当时的场景。
这辈子在接触到祁云峥之前,江眠月对那些上辈子发生的荒唐事并没有什么实感,那些日常的、琐碎的、绝望的事情仿佛蒙着一层细细的纱,她仿佛能看到,又仿佛看不清晰,仔细去想,只能想到一些模棱两可的过往。
可昨日跟祁云峥接触以后,那层薄薄的纱帘,便仿佛被人狠狠揭开了一部分,那些自己从未细细想过的细节和对话,便仿佛就发生在眼前,让她直接陷入了宛如真实一般的梦魇。
她无助地捂住脸,不住喘息,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来,怎么也止不住,她一面抹去眼泪,一面轻声说,“抱歉,我没事……”
“你这叫没事?”尹楚楚气不打一处来,瞪着江眠月。
兰钰也被江眠月这声惊惧的叫声弄得坐起身来,抱着被子小心翼翼看着她。
“是身体不舒服吗?”
“梦……梦魇罢了。”江眠月好容易喘过气来,带着些哭腔,“我真的没事,你们别担心。”
尹楚楚皱眉看着她,快速转过身去继续梳头,冷哼一声,“娇气得很,谁担心你了。”
江眠月红着眼眸,吸了吸鼻子,并不因为尹楚楚的话而恼怒,反而因为自己能够在这儿跟自己这些同窗们说话而无比庆幸。
“尹监生,敢问现在,什么时辰了?”江眠月问。
“刚到卯时。”尹楚楚终于梳好了头发,看也不看她一眼,收拾了自己的书袋子,准备出门。
“谢谢你。”江眠月忽然说。
尹楚楚的手放在门栓上,整个人却微微僵住了。
她鬼使神差的侧身看向江眠月,见她满脸泪痕,面容略有些憔悴,却努力的朝自己笑了笑,笑容中带着几分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