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王府怜她命不久矣,享最后天伦乃人之常情,我娶的多半是块灵牌。
“只要我把那块牌子拿回来,便不算始乱终弃,能给寿王府一个交代,也能全两家的颜面。
“你说我何故为了那块木头牌子与寿王府闹翻,与他们树敌,然后被全京城非议,满朝文武弹劾,败了自己的前程,置顾家于何地?”
他说话的语气非常冷酷现实,把权贵之间的博弈与顾全大局的衡量展现得淋漓尽致。
苏暮沉默不语。
顾清玄忽地问道:“阿若,你若是我,可会与寿王府闹翻?”
苏暮比他更冷酷道:“我没你这般蠢。”
顾清玄指了指她道:“瞧你这小没良心的。”又道,“你的脑子不比我笨,应明白寿王府是怎样的存在。”
苏暮冷漠道:“我自然清楚,官大一级压死人。”
顾清玄轻轻抚掌,“我与长宁有婚约不假,你何故以为我要娶李三娘?”
苏暮没有吭声。
“平日里瞧你挺聪明的,怎么这会儿又犯了糊涂。
“我母族将门出身,外祖是将军府的门楣,祖母背后又是河东裴氏做支撑,且顾家自身根基深厚,这样的家世背景再跟寿王府联姻,你说我顾家是不是要反天?”
苏暮:“……”
顾清玄:“李三娘那愚笨脑子,还没进门就妄想管起我的事来,我若真把她娶进门,多半跟你养的大黄差不多了。
“你觉得大黄的日子好不好过?”
苏暮嘴硬道:“它怎么不好过了,我给它吃给它家给它安稳。”
顾清玄冷哼一声,怼她道:“那我给你吃给你家给你安稳,你怎么跑了?”
苏暮瞪着他。
顾清玄:“你瞪我作甚?”
苏暮提醒他道:“这是我家,你倒反客为主了,像话吗?”
顾清玄朝她招手,“你来,我让你。”
苏暮不想跟他费口舌掰扯,自顾走了,身后传来他厚颜无耻的声音,“你二嫁,我鳏夫,天生一对,绝配!”
苏暮翻了个白眼儿,回道:“别往我身上碰瓷,我福薄受不起!”
顾清玄也没多说什么,只看着天边笑。
稍后他进那间曾发生过凶杀案的屋里转了一圈,趁着苏暮去洗漱时,他鸡贼地抱着被褥跑到她的床上去雀占鸠巢。
苏暮洗漱出来没见着人,还以为他去睡了。
独居惯了她素来仔细谨慎,把大门检查一番,怕没栓好,又把院子里的凳子端到屋檐下,在外面收拾了好一会儿才进屋来。
不曾想床上躺了个野男人。
那人全身上下遮掩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颗脑袋。
苏暮盯着他瞧,缓缓叉腰,“你什么意思?”
顾清玄厚着脸皮道:“我怕鬼。”
苏暮:“……”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隔了许久,苏暮才把自己的被褥抱过去了。
她不怕鬼。
哪曾想睡到半夜时,顾清玄那家伙动了歪脑筋,轻手轻脚走到外头,非常鸡贼地装神弄鬼唬她。
怕木屐弄出声响,他特地换了布鞋,狡猾地拿东西敲竹竿,声音很轻,但很有规律,一下,隔了许久又来一下。
起初苏暮睡得沉,后来迷迷糊糊听到奇怪的声响,便仔细听了会儿。
敲击声若有若无。
她还以为是自己听岔了,没当回事,哪晓得那声音一直持续了很久。
苏暮心中生疑,屏住呼吸聆听了半晌,是觉得不对劲。
她原想出去看,却又有些怂,大半夜正是阴气最盛的时候,倘若外头有东西,大黄肯定会狂吠提醒。
殊不知外头的大黄已经盯着顾清玄看了很久了,只觉得那男人很无聊,像个二傻子。
这不,那二傻子确实把屋里的苏暮搞得神经质,她总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甚至胡思乱想起来。
当初牛家媳妇就是死在这间屋里的,说不定还是死在这张床上。
纵使她的胆子再大,此刻也睡不着了,她在被窝里纠结了好半晌,最后才想跑。
外头的顾清玄听到响动,立马回到房里。
不出所料,没一会儿苏暮就披头散发抱着被褥过来了。
她在床沿站了会儿,才咬牙把那野男人挤到里头去。
顾清玄装神弄鬼得逞,心中欢喜。
苏暮则神经质地屏住呼吸聆听外头的情形。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男人忽地钻进她的被窝,把她捞进怀里。
苏暮连忙推开。
那厮把头埋入她的颈项,亲昵道:“我就抱一会儿,不碰你。”
苏暮才不信他的鬼话。
原想把他扒拉开,他却捉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
身后是他紧实的胸膛,耳边是他温柔的呢喃,鼻息间是他熟悉的气息,整个人都坠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是她许久都不曾感受到的。
那种感觉很微妙,她以为自己会排斥,然而并不是特别抵触。
也许是孤独得太久,忽然有个人靠近给予温暖,不免让人有一瞬间的恍惚。
苏暮没再挣扎,只默不作声。
有温香软玉在怀,顾清玄无比满足。
他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在梅树下求姻缘时的情形,那时候他曾想拥抱她,然而怀里空空如也,只能拥抱自己。
那种逼疯人的滋味摧折心肝,令他抓狂。
如今那人又重新落入怀中,填满了心中的缺憾。
万幸,他又把她找回来了。
再也无需忍受那种让人疯魔的刻骨思念了。
他满心欢喜,像大狗似的把她禁锢在怀里,以后天天都要抱着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垂垂老矣。
翌日天明苏暮迷迷糊糊睁眼,头发被旁边的男人压住。她瞥了他两眼,那人把头埋入她的颈项,睡得很沉。
苏暮的心情有些微妙,她睁大眼睛望着帐幔,忍不住掐自己的手心。
这真他娘的不是在做梦!
她身边确实睡了个男人。
苏暮闭目,脑子一时有些混乱。
从昨日到今天,她感觉自己彻底魔幻了,满脑子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鬼使神差的,她又手贱地去掐他的脸。
顾清玄被掐醒,困顿睁眼,喉咙里发出咕噜声,他迷迷糊糊揉眼,“你掐我作甚?”
苏暮:“压着我头发了。”
顾清玄挪开了些,环住她的腰身,“再睡会儿。”
苏暮:“天亮了。”
顾清玄:“再眯会儿,等许诸送来早食再起。”
苏暮:“……”
她极少见他这么懒散放松过。
那家伙是真困,一副死猪的模样,她又忍不住掐他的脸。
顾清玄拉被子遮住,她起了几分兴致,把被子拉开。
他嫌她烦人,索性翻身背对着她。
苏暮趴到他身上,问:“你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顾清玄没有回答。
苏暮摇他的肩膀,“问你话呢。”
顾清玄躺平看着她,忽悠道:“没有。”
苏暮露出奇怪的表情,“莫约半夜的时候,我好像听到了敲竹竿的声音。”
此话一出,顾清玄憋着笑,揉眼问:“大半夜的谁敲什么竹竿?”
苏暮的表情更怪,指着外头道:“就在院子里,一下一下的。”
顾清玄“啧”了一声,又翻身背对着她,笑道:“你是不是睡迷糊了,院里若有东西,大黄岂会装死?”
苏暮没有吭声,她压下心中的别扭,下床穿衣出去了。
外头的狗子见她出来,趴在狗窝里懒洋洋冲她摇尾巴。
苏暮盯着它看了会儿,又看竹竿,只有晾衣裳那里才有竹竿,她心中疑云更甚,一时也摸不着头脑。
屋里的顾清玄把身子挪到她睡过的地方,感受着她残留下来的体温,把头埋进被窝里窃笑不已。
早上温差大,苏暮去庖厨烧了些开水。
晚些时候顾清玄起来洗漱,换上昨日许诸带来的短打布衣。
那灰色衣裳宽松肥大,他身量高,明明粗糙,却偏被他穿出了闲云野鹤的风姿。
苏暮瞧见他时不由得愣了愣,他取青盐出去刷牙时,她暗搓搓侧身窥探,觉得他要是什么都不穿更好。
稍后听到敲门声,顾清玄去开门,许诸送来早食,有胡饼、粗粮粥、馒头、腌笋和咸鸭蛋。
顾清玄取了一块胡饼食用,又像老太爷似的往院子里的摇椅上一躺,甚至还惬意地跷起了二郎腿。
许诸也未用早食,同苏暮一道吃。
苏暮取了几块腐乳,麻辣口的,很合许诸的意,连连问她在哪家买的,下回也去买些来佐粥。
二人在堂屋用早食时,苏暮瞥了一眼院子里的顾清玄,忍不住同许诸说道:“你瞧你家主子,跟个老头儿似的,成日里就往摇椅上躺,好似没有骨头。”
许诸失笑。
外头的顾清玄不满道:“我怎么就像老头儿了?”
苏暮:“怎么不像了,跟黏在上头似的。”又道,“在府里时从不见你这般散漫,若是被老夫人瞧见你跷二郎腿,指不定打你没有仪态。”
这话许诸赞同,接茬道:“还别说,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是要挨念叨的。”
苏暮:“破规矩忒多,要不然我跑出来做什么。”
两人就府里的规矩发了一通牢骚。
用过早食后,苏暮要做绒花,许诸并未逗留多久就离去了。
顾清玄的东西放在凶杀案的屋里,他在里头翻找物什时,居然稀里糊涂把苏暮藏的私房钱给挖了出来。
那布袋沉甸甸的,铜板碎银还有不少。
顾清玄颇觉好奇,拿出去瞧,碎银有六块,甚至还有两枚金锞子。
他“啧啧”两声,握着布袋走到门口,说道:“苏小娘子,没曾想你还是个小富婆呢。”
见他把自己的老底儿翻了出来,苏暮不禁急了,忙起身上前夺过,不高兴道:“你没事瞎翻什么?”
顾清玄失笑,“我怎么知道你把钱银藏在那屋里的?”
苏暮戒备地盯着他看,严肃道:“这是我自个儿做绒花一点点挣的,你莫要乱瞧。”
顾清玄点头,“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说你来路不明。”
苏暮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倒是让小侯爷你见笑了,这点小钱都看得紧,像我们这些小民,哪敢跟你的锦衣玉食相比,手一伸衣就来,嘴一张饭就来,出个门家奴成群,好不威风。”
顾清玄不爱听,反驳道:“我祖上数代人寒窗苦读一辈辈累积下来的功绩,凭什么要与底下的市井小民相提并论?”
苏暮被这话给问愣住了。
顾清玄给她上了一课,“你这是对富家子弟的偏见。”
苏暮不服气,“我怎么偏见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顾清玄哼了一声,现实道:“你真以为京里的那些簪缨世族成日里吃喝玩乐坐享其成,便能长盛不衰,永远都能这般快活吗?”
苏暮没有吭声。
顾清玄继续道:“就拿我们顾家来说,祖母三女一子,就只有父亲一个独子,但他资质平庸,各方面都平平无奇。
“可是我父亲是侯府的继承人,未来顾家的前程全握在他手里。他没有真才实干,全凭攀附权贵交际勉强能维护顾家在京城里的体面。
“早些年我祖母发愁不已,深知这般行事顾家迟早会败落,便把希望寄托到孙辈上。
“小时候我看着她就害怕,我若淘气,她就会拿戒尺打我,管束得极其严厉。
“那时候阿娘与她常有争执,婆媳关系闹得很僵。
“起初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面目可憎,明明平时待下人都温和宽容,何独落到我头上就换了一副面孔。
“后来我无意间听她在佛堂里念叨,说祖父去了,她害怕顾家败落在她手里,无颜面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她一生要强,且又是裴家的嫡长女,身上肩负的责任比许多人重得多。那时候我瞧着她年纪轻轻,脸上却没甚笑容,心里头颇有感触。
“后来我便想着让她多笑一笑,她说什么话我都听,教什么我都学,不敢再淘气,怕惹她生气惹她伤心。
“小时候我极少有机会睡懒觉,有时候想犯懒,她会亲自来揪我的耳朵,成日里面对的都是她的教学。
“君子六艺,我样样不能落下,久而久之便习惯了。
“考科举时她假装安抚我,说她不在意,还说什么我有爵位,以后家里头会托关系寻职务。
“我压根就不信她的鬼话,知道她在乎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