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沈正坤跟他说起灶户丁家,经过好一番摸排试探后,他们总算有机会得见丁老儿丁国良。
此次前往长田村是张和跟着去的,同行的还有两名侍卫。
城里的许诸则从顾家宗族那边借来一个“顾清玄”,宗族兄弟总有几分相似之处,他们对外宣称顾清玄在咏春苑小住。
就这样瞒天过海一番操作,正主儿得以出现在丁家。
当时天色已经很晚了,丁家住在村头,沈正坤事先派人跟他通过气,得知顾清玄主仆前来,丁老儿内心激动不已。
丁家夫妇为了丁大郎的祸事耗尽家财,现在穷得叮当响。
昏黄油灯下,一家四口犹如见到能拯救他们脱离苦海的天神,毕恭毕敬地跟顾清玄主仆行礼。
顾清玄穿了一身粗麻布衣,易过妆容,看起来像中年男人,平平无奇。他亲自搀扶丁老儿夫妻起身,说道:“老人家受罪了。”
丁老儿热泪盈眶,一张枯瘦的脸上写满了皱褶,喉头哽咽道:“小侯爷,我儿冤枉呐,他真没杀人。”
张和道:“老人家莫要着急,且坐下来好生说。”
丁老儿当即把去年发生的祸事细说一番,他原本有两儿一女,一家子都靠煮盐为生。
老大丁大郎已经安家,娶了媳妇,小日子原本过得安稳,哪曾想盐商裘家差人前来收盐时出了岔子。
往日下来收盐的都是刘管事,唯独出事那回是平春园裘老爷子的庶子裘五郎。
裘五郎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仗着身家尽干些欺男霸女之事。
当时他们来丁家时家中只有女儿小琴在,其余皆在盐场晒盐,那裘五郎见小琴颇有几分姿色,便起了挑逗心思。
偏生小琴是个性子烈的,惹恼了裘五郎,便被他给强行糟蹋了。
途中遇到丁大郎夫妇回来,双方因此事闹了起来。
丁大郎受不了这等窝囊气,争执推搡着同裘五郎辩理,哪曾想裘五郎这般不经事,忽然就倒地不起,当场猝死了。
裘家报了官,丁大郎因故意杀人入狱,判秋后处决。
丁老儿欲哭无泪。
自家闺女被糟蹋不说,大儿子又被判处死刑,儿媳妇秋娘也和离走了,可以说是闹得家破人亡。
夫妻为着这飞来横祸以泪洗面,丁老儿不服气上告,奈何人轻言微,一小小灶户,岂能跟财大气粗的裘家抗衡。
上头的官员被裘家买通,官商勾结,犹如五指山把丁家死死镇压,不得翻身。
这便是事情的由来。
听完丁老儿的陈情后,顾清玄若有所思道:“现已到仲夏,离秋分没有几月了。”
丁老儿之妻陈氏抹泪道:“是啊,我儿就快上路了,可是他走得冤枉,还请小侯爷替他做主查明真相,还我儿一个公道。”
顾清玄正色道:“裘五郎的死因极其重要,当时仵作是怎么说的?”
丁老儿当即把在府衙上的情形细细讲述。
顾清玄认真倾听,直到很晚才作罢。
当然,他来这里的目的不仅仅只是为了这桩案件,它只是药引子,真正的目的是私盐。
大齐的食盐都是官商合作模式运营,官府进行管控。
有实力的商贾向监院缴纳课银,购买盐引,也就是卖盐资格证明。而后才到指定的盐区灶户手里购盐,贩卖到指定的区域进行销售。
现在顾清玄被踢到常州,目的就是查私盐和贪腐。
只要盐商与监院官员勾结,他们就可以官私一并运营。灶户也愿意冒风险卖私盐,因为价格比官盐高,能得利。
盐商也愿意买私盐,因为不用缴纳课税。
盐官睁只眼闭只眼,因为盐商会用大量财物孝敬他们,共乘一条船。
最后因私利而吞食苦果的人则是整个大齐百姓,因为盐是每日必备之物,家家户户都要用到它。
食用,腌制,日常洁牙等等。
庞大的官僚垄断滋生出巨大的财富利益,而这些利益,则造就了盐商的丰厚财富。
若是遇到天灾年,他们还会赈灾开仓放粮笼络人心,同时也会修路搭桥行善事。
这群人被百姓们恭维着,官员们吹捧着。唯独忘了是国家的血液在滋养他们,故而给整个大齐王朝造成的影响是巨大的。
课税收得多,贪腐也多。
顾清玄来常州这么多日了,一直未能突破盐官与盐商铸造的铜墙铁壁。而今丁老儿的案件,便是一把长驱直入的尖刀,层层剖开,直捣黄龙。
在彻底理清楚丁家的案件后,顾清玄开门见山问起私盐的问题。
丁老儿的脸色一时有些不安,言语不再像先前那般镇定,而是有些恐慌。
顾清玄犀利地盯着他饱经风霜的脸,平静道:“官府收购灶户细盐每斗十文,我且问你,你可曾偷偷高卖过?”
丁老儿脸色大变。
陈氏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那是私卖,若查下来是会被送官的,我等断不敢这般行事!”
顾清玄抱手不语,只不露声色盯着一家四口。
他到底是官场上的新贵,且又在天子身边办事,那股子官威不容小觑,气场冷肃,一时把在场的丁老儿等人镇住了。
张和适时提醒道:“丁老儿你可要想清楚了,今日小侯爷既然来了,丁大郎只要是冤枉的,必能沉冤得雪。”停顿片刻,又道,“现在小侯爷问你话,你若隐瞒了,你家儿子,只怕秋后就得上路去。”
这话听得丁老儿冷汗淋漓。
也不知过了多久,丁二郎才嗫嚅道:“爹……”
一家四口面面相觑,也不知过了多久,丁二郎才道:“倘若草民如实交代,小侯爷可会宽宥我等罪名?”
顾清玄斜睨他道:“我要查的不是你们这些灶户,明白吗?”
得了他的话,四人才微微松了口气。
丁老儿还有些犹豫,怕得罪盐商老爷们。
丁二郎却不怕事,愤恨道:“爹如实交代了罢,小妹被他们欺辱,大哥又被送上断头台,还护着他们作甚?!”
被他这一激,丁老儿终是被愤怒击溃,如实回答道:“草民……确实曾高价贩卖过私盐。”
顾清玄敛容问:“多少文一斗?”
丁老儿咬了咬牙,应道:“若是走官价,一斗盐十文钱,若是走私价,则是十五文钱。”
顾清玄看向张和,他立马把文房四宝取出,作供词。
丁老儿开了口子,便把当地灶户的大概情形细说一番。
上头的盐商来进私盐,开的价比官盐高一半,故而灶户们虽然知道贩卖私盐会坐罪,还是会在利益面前冒风险,几乎所有灶户都会官私行事。
有时候上面的盐官也会差人来巡查,但官商早就勾结到了一起,多数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这已经成为了盐业里的潜规则。
盐商花了十五文买进私盐,售卖有时候会高于官价每斗一百一十文,有时候也会低于官价。
因着这部分私盐无需缴纳课税,故而利润非常巨大。
盐商赚得盆满钵满,盐官也得了不少贿赂孝敬,有些地方的百姓也愿意买私盐,因为价格要便宜些。
这是盐业的整条利益链。
把丁老儿的供词整理好后,已经是戌时了。
当天夜里顾清玄主仆在这里歇了一晚,由于条件有限,他只在硬板床上躺了两个时辰。
周边蚊虫多,又闷热,顾清玄几乎没入睡。
翌日天不见亮他们就匆匆离去,临行前张和给了丁家五两碎银,说道:“我家郎君说了,小琴姑娘栽了跟斗,不能就此葬送了去。她年纪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往后只往前看,莫要回头。”
这话令丁老儿窝心不已,含着热泪点头。
陈氏让丁琴去跟小侯爷磕头,十四岁的少女抹泪跑到顾清玄跟前,无比实诚地磕了三个响头,以示感激。
对于她这样失身的女郎来说,周边给予的皆是指指点点,唯独这个男人让她往前看,莫要回头。
说不感动,是假的。
一行人匆匆离开了长田村,赶在端午节前回了城。
在端午节的前两天顾府门口就悬了艾叶菖蒲,不仅如此,西园里也挂着的。
端午节除了要吃粽子外,还会佩戴五色丝,划龙舟等。
五色丝有祈福纳吉的美好寓意,每到端午节人们都喜佩戴它。
郑氏腕上也有一条,是苏暮特地送给她的。
先前顾清玄在长田村喂了一晚的蚊子,回来挠了好些个包。
郑氏取止痒的药膏给他擦药。
瞧见她腕上的五色丝,顾清玄好奇问:“这五色绳编得极好,郑妈妈可有多余的?”
郑氏笑道:“多余的没有,郎君若想要,奴婢可以让苏暮再编一条送来。”
顾清玄喉咙里发出不屑的冷哼,他才不会去讨呢,傲娇道:“你把腕上这条给我就行。”
郑氏打趣道:“奴婢昨日就戴上了,郎君不嫌弃?”
顾清玄:“不嫌弃,你取下给我瞧瞧。”
郑氏当即把腕上的五色绳取下给他,顾清玄拿到手里细细观摩,颈脖上的蚊子包有些发痒,他忍不住去挠。
郑氏忙道:“郎君莫要去挠,恐挠破皮,破了相。”
作者有话说:
顾清玄:为什么不给我备一条?
苏暮:你那十两银子为什么不直接给我?
顾清玄:。。。。
苏暮:你明知道我穷得叮当响,为什么还要给我爹?
顾清玄:。。。。
苏暮:想讨五色绳,拿十两银子来买。
顾清玄:。。。。
第十九章
顾清玄这才作罢。
稍后郑氏又送来粽子,有好几种口味,蜜饯、酱肉、火腿、果脯等。
顾清玄净手打开一个火腿咸粽,似想起了什么,问道:“可有给沈御史送些去?”
郑氏:“有,今早就送了,是许诸送的。”
顾清玄“唔”了一声,尝了一口火腿粽,入口绵软,油而不腻。相较于甜粽,他还是喜食咸味,对甜食类并不喜好。
郑氏问道:“可合郎君的意?”
顾清玄点头,“甚好。”停顿片刻,发出奇怪的疑问,“这盐要多少文一斗?”
郑氏愣住。
顾清玄歪着脑袋看她,她隔了好一会儿才答道:“好像要一百一十五文钱。”
顾清玄似有感慨,自言自语道:“从灶户手里购来只需十文一斗,经盐商转手,便贩卖到一百一十五文一斗,就算朝廷里收取一半的课税,盐商也能挣得盆满钵满。你说顾家宗族那些堂兄,何故去做布匹买卖?”
郑氏哭笑不得,说道:“奴婢倒听说过这茬,据说是老爷子的意思,不允底下亲房分支做盐商买卖。”
顾清玄抿嘴笑了笑,一针见血道:“祖父只怕是防着哪天顾家因贪腐败落了才是。”又道,“这般大的利益,连我瞧着都心动。你看常州七大家,盐商就占据了一大半,可见他们的财富有多巨大。”
郑氏颇觉好奇,“郎君外出了一回,怎生出这般感慨?”
顾清玄没有回答,只放下没食完的粽子,拿起五色绳往手腕上套。他的皮肤白皙,那鲜艳的五色丝落到腕上,很是惹眼。
他兴致勃勃地在郑氏跟前晃了晃,问道:“好不好看?”
郑氏被他孩子气的动作逗笑了,应道:“好看。”
顾清玄的心情似乎还不错,说道:“明儿端午去兴阳湖看划龙舟,给你们放天假,愿意去的便去。”
郑氏高兴道:“那敢情好。”
待她下去后,顾清玄抬起手腕摆弄那条五色绳,原本是欢喜的,结果稍后许诸过来,腕上也戴了一条。
顾清玄问道:“你这又是谁送的?”
许诸应道:“是昨日苏暮送与的,小奴和郑妈妈都有一条。”
顾清玄噎了噎,合着西园里每人都有,就他没有?
他心下不爽,却也没有表露出来,只觉兴致缺缺,愈发觉得手腕上那条五色绳碍眼。
于是没一会儿他就将其取下扔掉了。
前往书房后,顾清玄又鬼使神差地折返回来,把扔掉的五色绳捡了回去,扔进了抽屉里才作罢。
为了表达他的不痛快,他特地翻找出前阵子宗亲堂兄赠予的帝王绿玉珠串往手上套。
明艳的湖绿在白皙的手腕上显得夸张豪气,每一颗玉珠上仿佛都彰显着暴发户的气质。他心满意足地晃了晃珠子,五色绳那种廉价的破玩意儿怎么配得上他娇贵的身家背景?
顾清玄从鼻孔里哼出不屑,戴着那串绿油油的玉珠去了书房。
这不,许诸过来奉茶时,眼睛不由得被他腕上的帝王绿晃花了。
那串玉珠着实浮夸了些,总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滑稽。
许诸把茶盏送上,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