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性子虽不怎么样,对药理确实有些精通,且司里擅长此道的就这一根独苗苗,若非他真的爱好此道,也不会不管家里反对,非要到玄镜司谋个差事。
他要真的不干,以后碰到毒杀案,司里还得重金邀请江湖客相助,实在有损威严。
陆见微观韩啸风脸色,便知朱桥对玄镜司而言较为重要。
她见多了这种自恃才能的人,有的是办法调教。
“这么长时间都没查出毒源,可见药理学得不怎么样,想必早就存了请辞的心思,免得被人笑话。”
朱桥忍无可忍:“你胡说八道!信口雌黄!颠倒是非!”
气成这样都没骂脏话也没动粗,还是有那么一丝可取之处的。
只有一丝。
陆见微眉梢一扬:“我说错了吗?你倒是说说看,你查出什么了。”
“你懂什么?这是一种新毒,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研究出毒源,你……罢了,说了你也听不懂。”朱桥面露鄙夷。
他觉得自己方才魔怔了,跟说不定连字都不认识的女人吵架,简直有辱斯文。
陆见微轻笑:“那请问朱使,你知道世上药材多少种,毒物多少种吗?”
“哼,药材四千三百二十五种,毒物两千八百七十三种!”
他得意地瞥一眼陆见微,拿这种低级的问题问他,真是笑掉大牙。
陆见微又问:“知道塔石里沙漠的斑尾毒蝎吗?”
朱桥:?
“见过昆仑冰山上的雪芙蓉吗?”
朱桥:“……”
“听说过七步沼泽的金翅毒蝗吗?”
朱桥面色发白。
陆见微轻嗤:“你一个都不知道,竟敢大言不惭,以为自己知晓世上所有药材和毒物,殊不知,世上还有无数不为人知的存在,只因你孤陋寡闻、闭门造车罢了。”
“我知悉药材八千七百多种,毒物四千两百多种,都不敢断言世上只有这些,韩啸风说你擅长此道,在我看来,只有两个字。”
“掌柜的,哪两个字?” 薛关河立刻问。
陆见微轻飘飘道:“就这?”
众人:……
杀人诛心,不外如是。
朱桥舌尖发苦,咬牙切齿:“你胡诌,我不信。”
他自幼学习医道,阅览诸多典籍,自诩天下药材和毒物皆在掌握之中。
可眼前这女人说了什么?
她竟然说她知悉的药材和毒物都比他多出一倍!
不可能!完全不可能!
陆见微不再理会自大男,俯身观察死者毒发症状。
嘴唇发紫,眼睛充血,这是一般中毒者都会显露的症状。
死者拼命挣扎过,衣衫不整,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
她看向死者后颈,再往深处,果然发现一块红褐色的血斑。
“韩使,劳烦掀开死者衣物。”
韩啸风依言而做。
上衣衣领掀开,露出青白的肩背,薛关河不由惊呼。
“好多红斑!”
死者皮下出现一块又一块血斑,应是毒素造成体内血管爆裂,形成诸多斑块。
可以想象,死前有多痛苦。
“其余五名死者症状皆是如此?”她问。
“是的。”韩啸风颔首,却又皱眉道,“但奇怪的是,他们死前这么痛苦,还挣扎着往外爬,周围却没有一个邻居听到呼救叫喊的声音。”
陆见微解释:“血脉、脏器破裂,声带也会受影响,他根本发不出声音,两个时辰才从床爬到门槛,说明毒发时死者已经失去气力。”
“这得多绝望啊。”薛关河光是想想,就觉得心里发憷。
陆见微起身,问:“六名死者有无共同特征?”
“客栈掌柜,布庄账房,酒楼厨子,员外府的上门女婿,还有一个秀才。”冯炎指了指地上的死者,“此人是个木匠,在城内开了间木匠铺。”
不管从相貌身材,还是从身份背景,六名死者并无明显的共同特征。
陆见微不是专职查案的,玄镜使这种专业人士都弄不明白,她也不可能一下子想出凶手的动机。
但对于毒物的来源倒是有些头绪。
她站起身,余光扫过卧室内的一抹红色,鼻端似有淡香萦绕。
方才屋内有血腥气,遮掩了花香。
她踏进屋子,床头矮柜上陈列一只花瓶,花瓶里一朵赤色的花绮艳夺目。
花瓣大而阔,雍容华丽,蕊色泛金,与明艳的花瓣交相辉映。
除此之外,屋内竟还有精致的铜镜和妆奁盒。
她问:“此人有妻室?”
韩啸风看向冯炎,冯炎立刻道:“经查证,死者的确有妻室,但此处并非他和妻子的居所,而是……而是外室。”
“外室?”韩啸风心头一惊,“查查看,其余死者是否都有外室?”
六个案子,只有这个人是死在外室屋子里,所以先前他没往这方面想。
“是!”冯炎下去询问捕快。
陆见微道:“外室人呢?”
人是衙门捕快先发现的,捕头王志上前一步回禀。
“邻居去衙门报案,我们来的时候,屋内没有其他人,许是跑了。”
“如果他毒发时外室在旁边,为何没有呼救求助?”陆见微问。
王志噎了一下,面露愧色。
韩啸风:“去查。”
“是!”
陆见微靠近花瓶,盯着艳丽的花瓣看了片刻,正要凑近细观,旁边传来朱桥闷闷的声音。
“我验过了,花没毒。”
陆见微转首:“是吗?”
“我验了,真没毒!”朱桥急于证明自己,“你要不信,自己再验一遍!”
陆见微拂过花瓣,柔软而细腻。
“西域有种花,色泽灿若朝霞,花期极短,但若浸入特殊的汁液,此花便可不腐,即便是在冬日,也依旧盛放如初。”
朱桥皱眉:“你在编什么瞎话?”
“你见过这种能在冬日绽放的花吗?你了解此花的习性吗?你只凭一句无毒,就丢失如此重要的线索,还不如回家继承祖业,免得徒增笑料。”
朱桥对她的毒舌已经有免疫力了。
他没有气得跳脚,反而问:“那你倒是说说看,这是什么花,有什么习性,能看出什么线索?”
韩啸风:“陆掌柜,当真有线索?”
“嗯。”陆见微推开窗户,阳光与雪色落日眼帘,“此花名为‘朝霞’,本身无毒。但保存它的溶液具备毒性。”
她转身看向朱桥:“花你验了,花瓶里的水呢?”
朱桥:“……”
韩啸风使了个眼色,王志立刻将瓶子翻转过来,用干净的茶盏接了一点水。
水清澈无垢,看似与寻常的水没有区别。
朱桥凑近嗅闻,又用银针试毒,片刻后,皱眉道:“还是无毒。”
众人:???
这时冯炎进屋,禀报道:“上使大人,下官问清楚了,五名死者皆有外室。”
“能成为外室的,必定擅长装扮,多用胭脂水粉,或是其余香料。”陆见微解释,“花瓶中的液体会挥发,冬日门窗紧闭,男女厮混时又吃了口脂,蹭了香粉,两者混合在一起,便成了新毒。”
朱桥:“可另外五人并非死在外室屋中!”
“毒发是需要时间的,”陆见微问,“韩使,你们之前是如何推断服毒后两个时辰毒发身亡的?”
韩啸风瞟向朱桥。
“根据亲朋或邻居讲述,死者毒发前根本没有症状,身体很是康健,根据时间倒推,故有此推断。”朱桥梗着脖子道,“一般的毒,只要进入体内,就会极快毁损身体,故而……”
陆见微打断他:“有一种不是,中了‘群芳妒’的人不会立刻死。”
“但也会痛苦不堪,出现其它症状。”朱桥嘀咕道,“而且,死的都是寻常人,何人会用如此奇诡的毒谋杀这些人?”
“群芳妒”那是专门针对江湖客的。
如果此毒真如这女人所言,下毒后毫无征兆,反而会在特定的时间毒发身亡,这也太奇怪了吧。
搞这么麻烦是为什么?
“陆掌柜,此毒可有解药?”韩啸风肃目问。
陆见微:“我尽力。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抓到凶手。”
“嗯。”韩啸风吩咐下去,“去查其余死者住处有无朝霞花,尽快弄清楚此花来处,还有,除了这个外室,其余外室有无失踪。”
冯炎领命。
“掌柜的,天色不早,不如先去我家里,用了饭,再研究解药吧。”薛关河提议。
陆见微:“好。”
三人上了华贵非凡的马车,驶向城北薛宅。
陆见微第一次进城,方才匆忙赶去案发现场,没有心思观摩城内景象,如今方有闲心。
她掀开窗帘,欣赏街道两旁的古朴民居,有人在门口扫雪,听到动静抬头看过来,见到如此豪华的马车和拉车的神骏,不由目瞪口呆。
陆见微暗笑,温首富的车当真称得上“招摇过市”了。
转过街角时,她忽感寒栗。
有人在窥视。
第39章
◎解毒救人,卖花姑娘◎
薛家宅门大开, 仆从林立。
薛平山携夫人站在门外迎接,管家稍稍靠后,皆伸着脖子往街头望去。
“许久没见河儿,不知他瘦了没, 有没有长高, 还有武功学得怎么样。”薛夫人攥着巾帕, 紧张又激动。
薛老爷拍拍她的手背, 安抚道:“他之前不是写了信,说过得很好,陆掌柜跟其他前辈待他都很好, 他现在已经是二级武者了, 还学了厉害的刀法。”
“我晓得, 就是有点不敢相信。”薛夫人露出欣慰的笑容, 之前吃过太多亏,她担心是难免的。
“车来了!”管家惊呼一声,兴高采烈道,“老爷,夫人,你们看, 那驾车的是不是少爷?”
“是他!错不了!”薛夫人上前急走几步,瞅了几眼后笑着道,“瞧着像是瘦了,不过精神不错。”
薛平山与有荣焉道:“练武之人是劲瘦,我们河儿也算是真正的武者了。”
马车驶得极快,须臾便已至薛宅门口。
薛关河跳下车, 朗声道:“爹!娘!我回来了!”
“回来好, 回来好。”薛夫人见他神采奕奕, 心中对陆见微的感激更甚。
这是遇上了好师父啊。
“河儿,这位是?”薛平山看向张伯,面色敬重。
张伯捋须一笑,“在下张高烛,薛员外,幸会。”
“张前辈,久仰大名,幸会幸会。”薛平山惶恐极了。
薛关河愣了下,原来张伯名叫“高烛”啊,他今天才知道。
不仅是他,车内的陆见微也默然几息。
在客栈里,张伯年纪最大,岳殊一直“张伯张伯”地叫,大家也都跟着叫了,谁也不会无礼地直呼其姓名,也就没有机会知晓他的真名。
“师父,到家了。”薛关河在车外提醒。
陆见微回神,掀开帘幔。
薛宅上下全都好奇看过来,他们都想知道少爷的师父到底是什么模样。
据说陆掌柜极为厉害,是高手中的高手,会不会像江湖话本里说的那般高大魁梧、伟岸如山?
一只手伸出帘外,细白纤柔,与朱色袖口相得益彰,莹如羊脂,艳若红梅。
她今日穿的冬衣,底色为白,衣领与袖口却以红色拼接,衣摆点缀的梅花栩栩如生,与发髻上的梅花簪遥相呼应,一切都恰如其分。
众人眼中不禁流露惊艳之色——与想象中的反差太大了。
薛夫人率先醒神,立刻迎上前,生硬拽文道:“陆掌柜,您今日登门,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
“范娘子,薛员外,冒昧叨扰,给你们添麻烦了。”陆见微含笑下车,身姿轻盈优雅。
薛夫人眼睛一亮。
她姓范,闺名一个“绵”字,听起来软绵绵的,实则是个豪爽大方的性子。
她名下有几个铺子,经营有道,最喜别人叫她“范娘子”,而非“薛夫人”。
范绵本就对陆见微感激敬重,听她这称呼,更生亲切,不由眉开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