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破霄是商行少东家,外表瞧着粗莽,实则粗中有细。
他敏锐察觉到不对,但院中人多,便未开口。
“金兄,好久不见。”
金破霄调侃:“你这一年到头,在南州就没待过几天,大多数都住在客栈,我上哪跟你见面?”
“陆掌柜医术高明。”温著之回了一句,转过话题,“金伯父一切安好?”
“他呀,好得很。”金破霄疑惑,“他方才来了一趟,你没看见?”
温著之:“门没开。”
“门没开,声音总能听见吧?”
“在休息。”
金破霄神情陡变,抓着温著之的轮椅就转回房间,关上门。
“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更严重了?”
温著之:“是。”
“陆掌柜怎么说?”
“生死有命,你不必太过在意。”温著之笑着安抚他。
金破霄皱眉:“什么生死有命?你就甘心这么死掉?身后那一大摊生意怎么办?阿耐怎么办?”
“金……”
“别叫我,烦着呢。”
温著之失笑:“我如今已无遗憾,若真到那一天,我自会处理好身后事。”
“什么身后事?”陆见微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金破霄还没答,就见好友前去开门,轮椅咕隆咕隆滑得可快了。
“微……陆掌柜,你来了。”
陆见微挑眉:“金公子可否暂时回避,我有些话要对温公子说。”
“啊?哦。”金破霄看了看温著之,又瞅瞅陆见微,干巴巴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他踏出房间,还不忘替两人关上门。
后院阿耐与薛关河不知因为什么吵起来,金破霄本想去询问的脚步只好顿住。
他仰望天穹半晌,猛地一拍脑袋。
想什么呢?怎么可能!
“岳小兄弟,”他逮住扫地的岳殊问,“你家陆掌柜和温兄有没有哪里不对劲?”
岳殊茫然道:“什么不对劲?”
“他们两个单独在房间里,还关着门,不奇怪吗?”
“掌柜的经常给温公子行针,不奇怪啊。”
“哦,是这样啊。”金破霄干笑两声。
看来真是他想多了。
通铺房间,陆见微让小客屏蔽屋子的声音,旁人听不见他们的交谈。
防的不是明面上的长老们,而是隐在暗处的书吏。
“身后事是什么意思?”陆见微搬了把椅子坐在温著之对面。
温著之:“他不知你能解我毒,我顺着他说。”
“方才你叫我‘陆掌柜’。”
“只是在外人面前。”温著之神色郑重,“微微,我知你不在意旁人,可我不想让你成为他人口中的谈资。”
陆见微:“我的确不在乎别人如何想,但我在意你如何想。”
“我如何想?”
“你认为什么时候公开比较好?”
“……”
“答不上来?”
“不是。”温著之眸色深凝,“微微,我很想现在就打开房门,告诉金破霄,告诉店里的伙计,甚至是这座客栈的所有人,你与我已有白首之约。”
陆见微:“你的顾虑是什么?”
“有人在暗处盯着你,事情尚未解决,我不想成为你的负累。”
“你是担心有人拿你威胁我。”陆见微问,“你会让人威胁到我吗?”
“不会。但你我的关系,会让你为难。”
陆见微弯起眉眼:“你想得很周全,不过……”
“不过什么?”
“裴指挥使把自己说成累赘,未免有些妄自菲薄。”
温著之坦然道:“我如今五感偶或消失,在对敌中是大忌。”
陆见微说:“武林盟大比之前,有人想用极地金蚕逼我远离江湖纷争,是因为他想在大比上动手,就如同派遣被蛊皇控制的杀手,在蛊神节上制造杀戮与血腥。”
“如今武林盟大比取消,你召集武林群豪进行比试,对方不会因此收手。”温著之笑道,“你是想借此机会,引蛇出洞。”
“没错。”陆见微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愉悦道,“而且来的大多数是八级武王。”
“八级武王会如何?”
陆见微暂时不跟他提阴阳蛊,只道:“倘若真发生混乱,我也有机会跟八级武王交交手。”
温著之只当她是打算历练自己,并未多想。
“方才来主院的有位谢姓长老,来自逍遥宗,你可认得?”
“谢同疏,曾与我父亲是好友。”
陆见微颔首:“这么多年还只是八级,可见武道之路走得艰难。”
同等天资和武技下,心思越纯粹的人,心法修习会越快,心思繁冗的人,遇到的杂草和荆棘会更多。
“微微,现在你的安危最重要。”温著之握住她的手,“其余的事,以后再说。”
他不希望她为了裴家的事冒险。
“放心。”
陆见微很清楚现在什么最重要。
她在丰州搞出这么大阵仗,为的就是守株待兔。兔子来了,她赚;兔子不来,她还是赚。
阴阳蛊还差最后一步就能升级为蛊皇,她只需等着对方出招。
之前已经派出七级武王了,这次至少也得是八级初期武王吧?
逍遥宗居所。
谢同疏入院后召集弟子,语气淡漠道:“后日举行大比,你们谁想参加?”
众弟子面面相觑。
大比?在客栈举行大比?
“怎么不说话?”谢同疏目光越发冷沉,“没人想参加?”
弟子们背后陡然生出冷汗。
谢长老这是怎么了?
平日里虽也冷淡,却还算平和,怎么出去一趟回来就发脾气?
赫连雪踏出一步:“我参加。”
谢同疏:“嗯。”
他只瞥了一眼赫连雪,便移开视线,“还有谁?”
有赫连雪带头,不少弟子陆续站出来。
谢同疏颔首,下巴点了点赫连雪:“报名一事交由你负责。”
“弟子领命。”
他交待完事情,便回屋关上房门。
弟子们担心他听见,只能用眼神和手势交流。
“谢长老受谁气了?”
“他一直都是这样,在宗门里也冷着一张脸。”
“没错,他对雪师姐都不假以辞色。”
“据说他跟宗主关系不太好。”
“怎么可能?你听谁说的?当年宗主能当上宗主,还亏了谢长老支持呢。”
“还有这种事?说来听听。”
赫连雪不想跟同门多待,记下参加大比的同门姓名,戴上帷帽,领着绿萝出了小院。
报名点设在主院,从居所到主院步行约半刻钟。
自滇州一别,她已经数月未曾见过陆掌柜。前日开业典礼,客如云集,陆掌柜也没看她一眼。
越靠近主院,她心中越发踌躇,脚步不由放缓。
“小姐?”
“无事。”赫连雪摇晃着帷帽,顿了顿,却又道,“绿萝,倘若我答应了别人一件事,却没能做到,她会不会不想见到我?”
“怎么会?谁会不想见到小姐?”
赫连雪失笑:“我又不是金子。”
“反正您答应的事肯定会去做,没做到一定是发生了意外,不怪您的。”绿萝猜出她的心思,劝道,“您与其自己在心里难受,不如直接去问清楚。”
“难受?”清脆的铃铛声由远及近,“是谁这般没有眼色,让美人伤心了?”
赫连雪行了一礼:“见过蓝前辈。”
“叫什么前辈?都把我叫老了。”
“蓝姑娘,抱歉。”
蓝铃一愣,蓦地笑起来:“江湖第一美人,百闻不如一见,不仅人美,心地还善良。”
“蓝姑娘谬赞,论胸怀,我远不及陆掌柜。”
“过谦了。”蓝铃瞅着她的帷帽,低笑道,“常言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出生便在逍遥宗,所见所闻与陆掌柜不同,看待事情的立场自然也不同。”
赫连雪语调轻柔:“多谢蓝姑娘。”
三人行至主院。
院外已有各门派弟子排队等候,还有一些江湖散客。
他们齐齐看过来。
滇州之行后,赫连雪“江湖第一美人”的名声沾染了污点。
她本不在意,但雍州被人围攻后,她就如惊弓之鸟,总觉得别人都在议论她谩骂她。
这两日她一直待在小院没有出门,就是为了避免见到这些人,可卞行舟、赵瑞等人的纠缠,让她躲在小院都无法安宁。
到底如何才能摆脱这样的困境?
“赫连姑娘,听闻你擅长音律,我家掌柜的有些曲谱想要请教。”阿迢出了院门,高声对赫连雪说。
赫连雪早就不想在外多待,不由松了口气。
她心知阿迢说的是托词,肯定是陆掌柜吩咐的。
“陆掌柜可真会心疼人。”蓝铃吃味道,“阿迢妹妹,她可有叫我进去?”
阿迢:“没有。”
转身入了院子。
赫连雪随之进入主院,绿萝留在外头。
她行过前院的青石板,一直到檐下的廊道,厅堂六扇大门敞开,屋内坐着一位女子。
赫连雪迈过门槛就掀了帷帽,露出一张清冷出尘的芙蓉面,双目隐隐泛着雾气,如秋波乍起,看得人心尖发软。
美人含泪,我见犹怜。
陆见微欣赏了几眼,温声道:“赫连姑娘,坐。”
阿迢关了厅门,退出屋外,帮着岳殊一起记录报名的武者。
屋内小客屏蔽了外头感知,可以畅所欲言。
“听说你在雍州遇到袭击,受了伤。”陆见微道,“你若不介意,我替你诊个脉。”
赫连雪坐到桌旁,伸出皓腕。
一只修长的手搭过来,片刻后收回。
“赫连姑娘身体康健,没有任何伤症。”陆见微说,“只是近日忧思过度,少眠多梦。”
赫连雪眸光如水:“陆掌柜医术果然高明。”
“过奖。”
“陆掌柜,我在苍州查到一些线索,”赫连雪神色诚挚,“但我在武林盟养伤的时候想了许多,线索来得有些轻易,像是有人刻意引导着我去查一样,我这么久没告诉你,是担心有诈。”
陆见微是真的有些欣赏她了。
在鲜花与追捧中还能保持这样的理智,可见心性着实不错,若非体内蛊皇尚在,在客栈当个伙计再合适不过。
“辛苦你去苍州走一趟。”陆见微倒了一盏茶,推到她面前,“喝杯茶静静心,今晚或许能睡个好觉。”
她在茶水里放了宁神的药,可以让赫连雪在大比前保持良好的状态。
赫连雪当她是要送客,心中有些失落,抬起茶盏放在唇边,浅浅啜了一口。
清香袭人,似乎抚平了心里的焦灼。
她放下茶盏,鼓起勇气道:“陆掌柜,你见多识广,有些事我实在找不到人说,可否请教你?”
陆见微扬眉:“你与我说私密话,就不怕我把你的话传出去?”
赫连雪摇头:“我相信陆掌柜的品性。当初《青天女侠》和《八方人物小传》先后风靡江湖,我只当是两家书商打擂,没有太过在意。经历滇州和雍州之事后,我发现我错了。”
“哪里错了?”
“我没能发现《青天女侠》里隐藏的危机。”赫连雪自嘲道,“当时林前辈的事情也在江湖上传颂,我也看了她的传记,却只怜惜她的遭遇,敬佩她的胸怀,再痛骂恶徒几句就结束了。”
陆见微:“大多数看客都是如此。”
“你说得对,大多数人都是看客。亲身经历后,我才真切体会到被架在火上烤的滋味,理解林前辈当初无法辩白的痛苦。可我没她那么坚强。”
陆见微:“你已经很坚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