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话听话,从叶芹记事起,叶洵总是对她说这句话。
叶芹也如叶洵所愿,成为了一个听话的妹妹。
于是叶芹走进了地道,顺着阶梯下去,刚下两层,她抬头,朦胧的泪眼盯着叶洵,问道:“哥哥会陪我去江南的,是不是?”
叶洵居高临下看着叶芹,片刻后他蹲下来,摸了摸叶芹的脑袋,笑得灿烂,“这是当然的,哥哥从不食言。”
叶洵从来不对叶芹失约,一次都没有。
叶芹久久不动,直到叶洵开口催促,她才抱着木盒继续往下走。
她的身形逐渐没入地道,地道的墙壁上提前点了灯,十分亮堂,地道挖得很整齐,路也平坦,一盏盏灯挂在上头,给叶芹指路。
“往前跑,不要回头。”叶洵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叶芹终于大哭出声,抱着盒子迈步往前跑。
“叶家人作恶多端,害人无数,血债难偿,百死不足惜……”
她一边跑,一边哭着念。
“叶氏家主害人终害己,其子叶洵,恶人之犬,为虎作伥,在世是狱中囚,死后为黄泉奴,万罪难赎……”
如此平坦的路上,叶芹还是摔倒了,很快又爬起来,擦着泪继续往前跑。
哥哥让她跑,一直往前,那她就不会停下。
叶芹的哭声渐渐远去,直到慢慢听不见了,叶洵才将地砖盖上,地毯铺上。
他动作缓慢,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完的,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坐在地上,靠着墙壁。
坐了一会儿,他起身前往柜子,将里面提前藏好的女尸给扛出来,放在墙边,让她靠坐着。
女尸穿着与叶芹一模一样的衣裙,一张脸却血肉模糊,满是刀痕。
这原是玉容馆的妓子,因没伺候好贾崔,惹怒了他被折磨致死,叶洵便将尸体要了过来,身形虽然与叶芹差了不少,但是无甚关系。
他从门边的柜子下扯出一根长引来,攥在手中,挨着女尸坐下。
万事俱备,只差上最后一步了,叶洵静静坐着,面容近乎冷酷。
他心里清楚,六皇子此战必败,届时三皇子登基,等待叶家的便是满门抄斩的罪诏,姓叶的一个都跑不脱。
叶家倒台,叶洵就没有半点权力能使,保不住自己,更保不住叶芹,就算是最后这关头立了那些功,也不足以保全他和叶芹安然无恙。
最稳妥的办法,??x?就是让叶芹变成个死人。
叶洵对民不仁,对亲不孝,他可以被万人唾骂,但叶芹不行。
在这肮脏泥泞之中,叶芹站在叶洵的双掌之上,被高高举起,她一直都是干净的。
他要世人提及叶家时,赞一句叶家嫡女血性忠骨,大义灭亲,不与家中奸恶父兄同流合污。
也要叶芹日后能光明灿烂地活着,不是什么奸人叶家之后,而是许氏遗孤,然后寻一良婿,被一生疼宠。
只是这些,他都看不到了。
纵使面上再平静,也掩不住眸子里藏着的深深的不甘。
叶洵坐着,思绪乱七八糟,一会儿想起幼小的叶芹跌破了头满身是血的模样,一会儿想起母亲死前的挣扎,一会儿又想起了幼年时与萧矜季朔廷的初见。
而后他估摸着叶芹应该已经跑远,便从怀中掏出了火折子,吹燃之后去点那引线。
他松手,引线落在地上,燃起火花。叶洵闭着眼睛,将头靠在墙上,享受最后的宁静。
风变凉了,往脖子里灌,冷飕飕的,陆书瑾缩了缩脖子。
萧矜注意到她的小动作,转头问:“去房中休息会儿?”
陆书瑾刚想说话,脑门忽而一凉,她抬头,鼻尖上又落了一滴,她喃喃道:“下雨了。”
下雨了,是一场昭示着酷夏要来临的大雨。
萧矜拉着她往外走,想带她去亭中避雨,身后却猛然传来爆炸,巨大的冲劲儿翻起风浪,灼热的气息从背后扑来,震耳欲聋的声响将所有人都震住。
陆书瑾惊恐地回头,就见叶洵与叶芹所在的房屋半边墙都炸塌了,烈火像覆在油上,瞬间烧起来,蹿得老高。
“叶芹!”陆书瑾惊叫一声,正要动身,却被萧矜一把抱住,往外拽去。
他冲裴延喊道:“带季朔廷走!”
裴延反应也很快,猛地拦住要冲入屋中的季朔廷,奋力往外拽。
紧接着第二声爆炸响起,比第一下更为猛烈,气浪在空中翻涌,卷着热意冲过来。
萧矜把陆书瑾抱在怀里往外跑,这才没有被波及。
雷鸣接上,倾盆大雨眨眼而至,哗然一下浇在大地,却像是给烧起来的房屋添了一把油,火势更甚。
第三声爆炸也起,大地都颤动了一下,地面开始塌陷。
萧矜抱着陆书瑾跑出老远,瓢泼的雨将几人淋透,站在亭中时,第四声爆炸传来,其后再没有动静了。
四响爆炸,烈火焚烧,房中的人绝无生还的可能。
第98章
“我是许氏遗孤,许芹芹。”
刮了几日的狂风, 一场大雨终是在这日的清晨落下。
也不知道叶洵是在房中埋了多少火药,藏了多少油,炸了个稀巴烂之后一场大火烧得燎天热烈,大雨浇了许久才渐渐熄灭。
里面抬出了两具尸体, 已然被烧得面目全非, 通体焦黑, 完全看不出当初的模样。女尸和男尸却是被炸得四分五裂, 找了好一阵才将胳膊腿给拼起来。
陆书瑾看着盖上了白布的焦黑尸体,泣不成声。
叶洵一早便在谋划了此事, 他将叶芹唤进去之后, 便没打算让她活着走出来。
可叶洵如此疼爱妹妹,为何会做出这种事?陆书瑾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难道是他知道叶家必败, 也清楚所有叶家人都没有活路, 为了不让叶芹受尽苦楚,所以才选择了这种极端的方法, 在入狱之前先自行了断?
他竟能如此残忍吗?
陆书瑾猜不到叶洵在想什么, 更是接受不了这样的结局,抱着萧矜失声痛哭。
叶芹那么乖巧,那么纯真的一个姑娘, 即便是生长在如此环境之中,她依旧热情而率真,不记仇怨。
她合该拥有更好的余生才是。
萧矜心痛极了, 将陆书瑾搂在怀里, 面上也是一派沉重,抿着唇久久沉默。
最要紧的还是季朔廷, 他疯魔一样在大雨之下扒着废墟, 尽管浑身淋得湿透, 双手被残垣废墟刺破,鲜血染红了双掌,也像感知不到疼痛似的,闷头寻找尸体的残肢。
陆书瑾一夜未眠,加上心痛至极,哭得累了,便趴在萧矜的背上,让他背回了小宅院之中。
灯火朦胧,陆书瑾洗尽一身疲倦换上干净衣裳窝在床榻中,将身体蜷缩起来,即便是睡着了,泪还是从眼角滑落,不知是做了什么噩梦,无意识地低低唤着。
萧矜原本坐在床榻边写信,听到这声音便半个身子上了榻,将被子往她身上拢了拢,一下就抱起来,搂在怀里。
他伸手揩了揩陆书瑾的眼泪,压低了声音,“乖乖,被梦魇住了?”
陆书瑾并没有醒,意识尚且迷糊,只觉得身体被一股子温暖包裹,下意识更往温暖处贴近。
窗外雨声不停,淅淅沥沥,屋内萧矜俯头,用脸颊贴住她的额头,敛着眸。
叶家人已经全部下狱,其中叶鼎是在叶洵的书房找到的,浑身都被捆着,意志几乎被消磨殆尽,押入牢中时还在歇斯底里地痛骂叶洵。
叶洵这一场局布得太久,他很久之前就决定要将叶家彻底推翻,到了最后他甚至还带走了叶芹。
萧矜觉得叶洵像是疯了,却又隐隐觉得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若是他一开始就想带着叶芹去死,不应该如此大费周章做了这么多事,而且以叶洵疼爱妹妹的程度来看,他怎么舍得……
陆书瑾在他怀里动了一下,萧矜打断了思绪,又低头看她。
她这段时间虽然没受什么皮外伤,但心里实在郁结,没好好吃饭整个人明显能够看出来瘦了。好不容易事情就要结束了,却又出了这桩事,陆书瑾在梦中都是皱着眉的。
萧矜怜爱地亲了亲她的鼻尖,喃喃道:“会没事的。”
陆书瑾只睡了两个时辰多,就惶惶惊醒,睁眼时见房中灯火昏暗,萧矜依旧坐在榻边的矮桌旁。
他左手置在榻上,右手在写东西。
陆书瑾眨了眨眼,意识回笼,一张口声音沙哑,“几时了?”
萧矜听见声音,搁下笔朝她探来,左手一动陆书瑾才发现那只手正与她交握着,掌心温暖干燥。
“申时。”他报了个时辰,又说:“怎么这么快就醒了,是我吵到你了?”
陆书瑾摇头,爬坐起来,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浑身都提不起力气。
想起睡前的一切,想起叶芹,她的心里又是一阵喘不过气的痛苦。
“我想去叶府。”她说。
“雨还没停。”萧矜道。
陆书瑾垂下悲痛的眼睛,起身下床,没再说话。
萧矜也没有劝阻的意思,他看着陆书瑾穿上外袍,便上前去主动帮她绾了发,又多披一件外衣,这才带着她出门。
雨势分毫未减,即便是撑着伞还是扑了满脸的雨珠,风声呼啸不止,仿佛经久不息地哭嚎。
陆书瑾的脸上都湿润了,她用帕子擦了擦,依偎在萧矜的身边进了叶府。
叶府如今已经没人居住,里外都守着侍卫,叶洵的庭院里更是有很多的人,顶着滂沱的大雨在废墟里寻找。
季朔廷坐在庭院外的一个小凉亭上,萧矜走过去,收了伞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燥的,锦衣浸满了水之后沉重无比,往下淌着,他所坐的位置堆积出一汪浅水。
季朔廷从房子爆炸开始就一直是这个状态,沉默着,双目赤红,仿佛随时陷入癫狂的情绪之中。
一根线紧紧绷在他的脑中,克制所有情绪,一旦决堤,他就会崩溃。
他在拼找女尸,不到女尸完整,不到最后一刻,他始终保持着沉默。
此时的季朔廷像是刚从雨水里进来不久,一天一夜未曾合眼,加上在大雨里淋了那么久,他的脸色苍白至极,唇上没有血色,一直摩挲着手里的东西,静静地盯着,不知在想什么。
陆书瑾走过去,一眼就看见季朔廷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扳指,青翠的颜色与雪白相融,成色上好。
她记性多好啊,立即就认出这是当初叶芹陪着陆书瑾一同去卖扇子的时候,在张月川的店里买的那一个扳指。
却是没想到,叶芹竟然是买给季朔廷的。
陆书瑾走过去坐在季朔廷的对面,近距离一看,就发现季朔廷的拇??x?指一直在摩挲着扳指上的一个十分明显的图案。
那图案像是被什么东西随意刻出来的,毫无美感可言,一下就将整个扳指给毁了。
那像是三个串起来的小圆,看不出来是什么,陆书瑾问,“上面是什么?”
“糖葫芦。”季朔廷启声,回答。
是叶芹刻下的,那个时候的叶芹还不会认字。
“这个扳指,就是那日宁欢寺被你扔进水中的那个东西吧?”陆书瑾心中一痛,泪水盈满眼睛,却勾出个笑容来,“那时候她还不会认字呢,若是再晚些时候,她或许能在上面刻一个‘季’字。”
季朔廷指尖泛白,像是更用力地捏着扳指,掌中斑驳的伤裂开,往下淌着血。
萧矜挨着陆书瑾坐下来,掏出帕子给她擦泪,又说:“季朔廷,你现在后悔了吗?”
季朔廷没说话。
“那我现在再问你,道义和感情,你究竟选哪一个呢?”萧矜说。
这个问题,季朔廷从没有正面回答过,他只是在用他的行动表示自己做出的选择。
他坚定地以恶劣的态度对待叶芹,让她厌恶自己,远离自己。
如此,等到叶家落败的时候,叶芹至少能明明白白地憎恨他这个害得叶家尽亡的凶手。
可正因为叶芹是个傻子,对别人的情绪和感情都十分敏感,不论季朔廷怎么佯装凶狠,她都能看穿他伪装的外皮,挑出里面真挚的情意,坚定地告诉别人。
他喜欢她。
季朔廷绷着唇角不再说话,萧矜故意让他不痛快,就道:“也是,如今人都死了,再问这些也没有任何意义。”
一句话伤了两个人,陆书瑾抹着眼泪哭。
萧矜见状又把她抱在怀里安慰。
季朔廷用绳子将扳指串起来,重新挂回脖子里,一言不发地出了凉亭,前往院中的废墟里继续翻找。
时至酉时,季朔廷终于撑不住了,晕倒在滂沱的大雨之中,被抬走。
入了夜,几人各自回家,雨水开始洗刷这座都城,越下越大,仿佛有一股将所有悲伤过往尽数洗去的架势。
季朔廷回府之后就发起了高热,从昏迷中醒来也完全没有睡意,披衣就往外走,身子如铁打一般。
家中就这么一个嫡子,女眷们可劲儿地劝,让他先紧着身体,季朔廷面无表情,充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