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梨把铁头崽抱到腿上，哄了好一会儿，这小家伙总算仰头开始跟她告状了，告诉她孝子是怎么吓到小宝贝的。
　　精通婴语的慕梨愣是没听懂这小煤气罐罐想表达什么。
　　这有可能是因为陆决的状态本就是不可理解的，想要让一只幼崽解释清楚，自然很困难。
　　慕梨只能用自己的语言一次次尝试替小胖崽表达想法，可接连几次都被小胖崽否认。
　　“讨厌！阿决讨厌！”小天尊挥舞着小馒头一样的胖手，还在努力解释：“哼！走开！这样！”
　　慕梨绝望地继续尝试解读：“祁啸不是觉得阿决讨厌,而是想说阿决感觉某个人很讨厌,希望他走开,是这个意思吗？”
　　这一次,小天尊终于惊喜地点点包子脸，表示了肯定。
　　慕梨继续问：“阿决觉得谁讨厌？想要谁走开？是洛阁主吗”
　　小天尊挥舞胖胳膊，比了个大圆圈：“所——有——”
　　慕梨疑惑：“所有人？包括我吗？”
　　小天尊用力点头：“还有！还有宝贝本座！”
　　慕梨赶忙安慰崽崽：“怎么会有人讨厌这么可爱的宝贝祁啸呢？祁啸会不会是误会了？”
　　“没有！”小天尊急切地解释：“好讨厌好讨厌！‘砰’！炸开啦！”
　　慕梨看他比划半天，尝试解读：“陆决讨厌一切讨厌得快要炸开了？是吗？是讨厌，还是怨恨？或者……嫌恶？”
　　小天尊的包子脸陷入迷茫，他无法分清楚那么多情绪，只能用“讨厌”概括陆决的大致感受。
　　交流不算成功，慕梨根本没法从小煤气罐口中理解陆决此刻的真实感受。
　　但可以大致确定，解除封印后的陆决完全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平静和善，他在压抑很可怕的怒火。
　　慕梨没法搞清楚这怒火针对谁，也无法猜出怒火来自哪里，但从陆决跟她和洛晚凝说的话分析，慕梨猜测，陆决应该暂时没有伤害她们的想法。
　　或许他在用属于人族的回忆与情感，压抑那股无来由的可怕怒火与厌恶感。
　　即便压抑得快爆炸了，他在被洛晚凝指责的时候，还是很认真地先对母亲道歉，他说他不是故意想让她生气，但他确实不理解。
　　关于对待白景耀的事，陆决的处置方式，显然有违人族的“程序正义”。
　　作为古妖神，他可以用自己的法则确切获知白景耀的罪名，可以在不冤枉白景耀的情况下，预先将白景耀纳入自己的法则范围，进行审判。
　　陆决甚至可以让白景耀坦白足以判死刑的罪名，只是因为事先征询了慕梨的意见，他问慕梨“白景耀该死吗”，慕梨的回答是只要废了他的修为就足够，所以，陆决也算是接受人族的“量刑建议”，只是让白景耀坦白部分罪行。
　　人族坚持程序正义的一个重大原因，是因为没有人拥有上帝视角，能力所限，为避免位置决定想法导致的不公正。
　　所以就像洛晚凝说的，应该先确切调查出白景耀的罪名，再动用强制手段。
　　但陆决可能不会理解这种对程序正义的坚持，就像人族逃不出天道法则的因果轮回，陆决的本体，是一个拥有法则级力量的古妖神，他或许天然认为自己可以站在另一个维度给予审判，所以他说，白景耀是蝼蚁。
　　慕梨在极力为陆决有些可怕的行为做解释，大脑cpu都快烧炸了，都不可否认，她还是逃不出人族本身的局限，她只想让陆决的思维逻辑合理化。
　　实际上，这些想法，相对于陆决这样地存在，也许很幼稚。
　　人族的道德只是为了维护人族本身的生存繁衍和文明发展，这一切对于另一种长生且无需繁衍的生灵而言，或许根本没有意义。
　　就好比人类会以人族的情感去想象神明甚至是外星人，却很少去假设另一种生命体根本不可被人类所理解。
　　慕梨很恐慌，她感觉现在的陆决跟她之间，只剩下一根很细很细的丝线连接在一起。
　　那根丝线，就是陆决作为人族的回忆与感情，而他的本能在扯着陆决想挣脱那根丝线。

　　陆决前所未有地热情求抱抱，或许也是急着反复体验曾经的美好感受，想要守住那根丝线。
　　但小胖崽说，他很讨厌。
　　或许是来自他本能对人族的排斥。
　　这就是慕梨紧张恐惧的原因。
　　她并不是害怕现在的陆决，而是担心属于她的中二陆师兄彻底消失，变成她无法理解的存在。
　　陆决临走前看她的眼神，像被踩痛尾巴的小野狗。
　　他以为她很害怕他，以为她是假装喜欢他。
　　一想到他的眼神，慕梨心都疼得酸涩，现在她终于理清楚自己的感受，她得立即去跟陆决说明白。
　　等晚上哄小煤气罐罐睡着，她就出门去了主峰正殿，向堂主们请求单独见陆决。
　　但殿中只有怀灵真人与乾空真人，他俩告诉慕梨，尽常真人正在单独跟陆决交谈。
　　见怀灵与乾空神色焦虑，慕梨主动给他们分析了陆决私下处置白景耀的行为逻辑，想让两位堂主尝试去接受陆决作为非人族生灵的独特性，以免他们以人族的道德规范给陆决定罪。
　　但乾空真人告诉她，现在的问题已经不在于如何处置白景耀了——
　　陆决后晌跟众堂主坦白，他打算接受禅渊给予的记忆。
　　慕梨吃了一惊。
　　“陆师兄亲口说的吗？”慕梨问：“这……会不会是气话？”
　　“我们并没有因为白景耀的事苛责他，他也没有表现出不满，”乾空真人说：“只是怀灵问他打算如何处置几天后禅渊派来的心引修士，阿决就很平静地坦白自己想要接受那些记忆。”
　　“我们确实吓坏了，尽常担心我们指责阿决，所以他想要单独跟儿子谈论这件事。”怀灵真人说：“我们现在只能耐心等待结果。”
　　慕梨心跳激烈，眼前发白。
　　陆决居然打算接受那个古妖神的记忆，他为什么……
　　“能不能让我去跟陆师兄谈论这件事？”慕梨急切地恳求：“以尽常师尊的习性，多半会阐述接受记忆对苍生的威胁，现在的陆师兄可能并不太在意这些事，我们得先了解陆决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了解他在担心什么，而不是一味地让他为了其他人让步。从前的陆师兄或许会为了这些做出退让，而现在……不一样了，如果连我们都不在意他的感受，他为什么要在意人族的存亡？他又不是人族。”
　　慕梨的话让怀灵与乾空豁然开朗。
　　“阿梨说得有道理。”怀灵看向乾空：“得赶紧把尽泽叫回来，不然要坏事了！”
　　乾空真人转头对慕梨说：“快跟我来！”
　　三人赶到思过塔的时候，就见陆尽泽孤身站在塔外，不断大声呼喊着陆决的名字。
　　“怎么回事？”乾空真人赶忙上前询问。
　　陆尽泽无措地回头看向几人，满面绝望：“阿决把我推出来了……他用结界把塔给封了，我破不开。”
　　怀灵急道：“你跟他说了什么？！不是让你耐心一点吗？”
　　陆尽泽委屈极了，他确实很有耐心，一整个下午都苦口婆心地劝说，并没有显露半点指责的态度。
　　慕梨问他是怎么劝陆决的。
　　陆尽泽主要是说，那古妖神的记忆长达数万年，一旦接受，陆决很可能从骨子里把自己当成妖。
　　慕梨微皱起眉，低声说：“您有没有想过，不论陆决接不接受那段记忆，他都已经从骨子里是妖了，如果您如此排斥所谓的古妖神，实际上就是在表达您对陆决真实存在的厌恶与恐惧。”
　　陆尽泽愣住了。
　　乾空真人惊道：“阿决的身体还是人族，记忆也属于人族，只要不接受古妖神的记忆，他当然不是妖族！”
　　慕梨缓缓摇头：“如果让您尝试压抑人性，像古妖神那样行事思考，您能做到吗？压抑本性、一直带着面具生活，会带来虚无感，会让他因为自己本质的不同感到自卑无意义。与其畏惧他不被我们理解的那部分，不如……尝试去接受，或许，完整的陆决并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可怕。”
　　几位堂主眉头紧皱，如果古妖神现世，对人族乃至天道的威胁都是毁灭性的，慕梨的接纳理论并不能让他们共情理解。
　　慕梨转头问陆尽泽：“尽常师尊，您这一下午，有没有问过陆决为什么想要接受那段不属于他的记忆？”
　　“问过，当然问了。”
　　“他怎么说？”
　　陆尽泽皱眉扶额，一时想不起来。
　　慕梨忍不住难受。
　　很显然陆尽泽根本没太在意陆决地感受，甚至都想不起来陆决对此的解释了。
　　陆尽泽当时太过紧张，一心劝儿子放弃那种可怕的想法，此刻想了许久才想起来，告诉慕梨：“阿决好像是说，他觉得这世间很陌生，他可能很容易惹大家不开心，如果拥有数万年的记忆，他能更好的判断人族的想法。”
　　慕梨心口一酸，光是转述这个回答，她就能想象陆决现在有多迷茫不安。
　　“那您是怎么回答的？”她问。
　　“我说‘没有人会不开心，你现在就很好，你一直都是最好的孩子，从前是爹的不是’。”
　　慕梨反驳：“他现在可能已经不是您记忆中的那个‘好孩子’了，而且他可能就是为了继续当我们眼里的好孩子，才想要更多记忆来维持自己在您眼里的正常，您不能又想要他‘正常’，又不准他获取经验。”
　　堂主们已经被她绕糊涂了。
　　乾空真人急问：“那到底该怎么说，才能让他别想着古妖神的记忆？”
　　慕梨转头看向那座高塔：“得先想办法让我进去见他。”
 
 
第126章 晋江独家
　　三位堂主心急如焚,想尝试联手破开高塔的结界。
　　慕梨连忙阻止。
　　这半日的交谈，陆决必然是一次次感受到不被理解的绝望，才会以这种方式强行中断交流,彻底封闭自我。
　　他或许已经不抱与人族沟通理解的希望了,这时候还想以蛮力强行要他继续“听劝”，很可能会激发他的边界意识,搞不好真要让人族感受一下什么是真正“野蛮的力量”。
　　然而慕梨此时也不确定，当下的最优解,是给陆决自己缓和情绪的时间,还是该立即对着被封锁的高塔喊话，让他知道，她理解他的痛苦。
　　慕梨双拳紧握，立于塔外，皱眉闭眼苦思良久,最终，做出了一个让自己即将万分后悔的决定。
　　她没有对着高塔内绝望挣扎的陆决隔空喊话,而是安静地待在塔外，守候一夜。
　　直到铅灰色的晨光穿透薄雾，照亮那座孤寂的高塔。
　　陆尽泽最先发现，高塔周围的结界不知何时，已经解除了。
　　堂主们迫不及待迈步涌入高塔。
　　慕梨却再次不顾礼节地请他们止步，她希望由她单独与陆决交谈片刻。
　　堂主们早已将希望寄托在她的口才上，乖乖配合，退出塔外,用期许的目光目送她独自入塔。
　　慕梨踏上层层台阶,来到堂主们指引的那间小室。
　　门没有关,室内空间狭小,一目了然。
　　空无一人。
　　除了东边书架堆放了一整座墙的书籍，屋内只有正北方一张矮几，两侧的坐垫空荡荡的。
　　桌后的窗子敞开着，杏黄的窗纱被晨风吹起，纱幔似留恋不舍，不断抚弄着那矮几上被镇纸压住的信纸，发出纸张清脆扇动声。
　　慕梨心里已经预料到发生了什么事，即便还没看那信纸上的内容，眼前已经天旋地转。
　　耳朵里有汩汩的耳鸣声，像是预料到某种极为可怕的事情发生，她的灵魂被吓得缩回身体内部，周围的一切像梦一样。
　　她没有去看留在桌上的那张信纸，而是神色木讷地转身，走出门，先去其他几间屋子看一看，假装自己走错了房间。
　　或许陆决此刻还安静地坐在另一个地方，或许她还有机会在他无助绝望的最后关头，拉他一把。
　　等找遍整座塔都毫无所获后，慕梨面无表情回到第一次踏入的房间，迈步站到窗边，眺望远方的天际。
　　不知过了多久，她怯懦的灵魂终于归位。
　　她鼓起勇气转过身，缓缓跪坐在坐垫上，挪开了那块白玉镇纸，拿起信纸，默读陆决留下的这封信——
　　“到此为止吧。
　　与其赖在这里等到你们厌恶仇视我那天，不如留下你们回忆里还不错的陆决，作为纪念。
　　我猜你们可能会很生气，可能会为我爹娘耗费十八年心血养出这样的不孝子感到不平，但如果你们知道我现在的真实感觉，一定会庆幸这个决定。
　　我厌恶人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