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奚卿尘好奇的问题,闻言立刻看向她。
盛意沉默片刻,重新看向小姑娘,心里一时乱如麻。
“小意,你们是如何认识的?”奚卿尘问。他们在二虎村定居三年,他从未见过她,想来不是这里的人。
既然不是这里的人,又怎会有机会跟她认识?
盛意下意识否认:“我不认识她。”
“盛意姐姐……”似乎意识到气氛不对,小姑娘将眼泪憋了回去,看着她的视线也渐渐局促。
盛意死死掐着手心,可心里仍然乱得厉害,她急于找某个混蛋求证,于是急匆匆往外走。
“盛意姐姐……”
“别跟过来!”盛意突然开口,小姑娘吓了一跳,顿时不敢再跟,而那边两个本来想追的人也停下了脚步。
眼看着她出了堂屋回房去了,褚非沉默半天,扭头问奚卿尘:“她怎么了?”
奚卿尘抿了抿唇,忧心忡忡地看向门外,三年来第一次有种什么事要失控的预感。
盛意冲回房中,哐当一声关上门,便躺在床上强迫自己入睡。
然而她越心急,便越是睡不着,烦躁地翻来覆去半天,终于猛地坐起身:“我知道你在这里,看我为了找你想方设法很好玩是吧?要么你现在就出来,要么这辈子都别进我的梦!”
话音刚落,房间里洇出一团雾气,很快充斥整个屋子。
当雾气散去,房间还是那个房间,盛意身处其中,却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另一个空间。她冷冷看着面前的男人,眼底满是戒备与警惕。
“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沉声问。
‘奚卿尘’悲悯地看着她:“我从未说过,这三年里你经历的一切是什么幻境。”
“……所以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那些被我救起来的小乞丐,那些灵兽,还有什么上了年纪的老夫妇,全都是真实的。”盛意死死盯着他,见他没有否认,便哑声问,“为什么?你的目的是什么?”
“想带你瞧瞧这繁华人间,多多参与其中,想……像世上万物生灵爱你一般,让你爱上这个世界的万物生灵。”‘奚卿尘’缓缓开口,语气起伏其实跟真实的奚卿尘很像,盛意却总能品出他们细微的不同。
“然后呢?”盛意冷眼看他。
‘奚卿尘’盯着她看了很久,才道:“然后,希望你救他们。”
盛意一愣,不明所以地皱起眉头。
‘奚卿尘’没有解释,只是朝她伸出手。
盛意蹙眉看向他的手,只见一团白光升起,下一瞬四周环境便变了。
是上元城。
几天前还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繁华古城,如今却是家家户户房门紧闭,空气里弥漫浓郁的血腥气,街头巷尾还有可疑的红色痕迹。
盛意迟疑地走在空旷的街头,在经过小姑娘最常摆摊的地方时,看到地上还有半块被踩得稀碎的板栗饼,她蹙着眉头去捡,手指碰触到饼皮的刹那,脑海里闪过嘈杂的尖叫。
她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扯进一场混乱,百姓四下奔逃,身着黑袍的年轻人们,用一张张带刺的大网四处抓人,吓得所有人都混乱不堪。盛意看着这些神秘人矫健又熟悉的身手,默默攥紧了拳头。
是逢源宗的人。
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匆忙逃走,却不小心被推倒在地。盛意明知只是虚幻,却还是忍不住要去扶她,然而还没等动手,她先前救过的小乞丐便冲了过来,一把将妇人扶起。
是小姑娘口中的小福子,一个今年刚刚十二岁的少年。
“您快往那边走。”他为妇人指了条路。
妇人连连道谢逃走,他却在下一瞬被一张大网捕获。
网上的刺扎进他的身体,他痛苦地哀嚎出声,其他小伙伴当即跑过来,又是用剪刀又是用牙齿的,拼命去撕让他痛苦的网子,其中一个就是小姑娘。
然而没等他们将网子扯开,又一张大网朝他们扑来,一个小丫头眼疾手快,直接把小姑娘推了出去。
“不要!”小姑娘尖叫着痛哭,还要跑来找他们。
小福子大声呵斥:“快走!去找盛意姐姐!”
小姑娘不愿意,可看到黑袍人逼近,只好咬着牙跑开。
“这一把抓得不错,”一个黑袍踢了踢最中间的小福子,笑了,“竟然还是个水灵根,没想到小小的上元城卧虎藏龙啊。”
“师兄,这个好像没有灵根,怎么办?”
“都带上,没灵根的小废物就做生桩吧。”带头的黑袍手一挥,众人便将几个小孩收进了法器里。
混乱还在继续,一个个孩童被抓捕,痛哭与哀嚎齐飞,刚才侥幸逃脱的妇人,在目睹了一个孩童被刺穿腹腔后跌坐在地,身下很快流了一大片血。
然而在这样的混乱里,每个人连自保都困难,又如何去救一个不相干的孕妇,盛意试图搀扶,手却从对方身体里穿过,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从求救到昏迷,再在昏迷中断气。
周围场景化开,又逐渐合一,变成了一座熟悉的山林。
这里十分宁静,静到仿佛没有生灵存在,盛意死死盯着地上一块沾着血的厚厚皮毛,浑身都开始颤抖。
“是那只小食铁兽,就是你说的熊猫,”‘奚卿尘’出现在她身后,“他们烧了致幻的艾草,让他误以为是亲密的伙伴来了,出来迎接后却被一只铁耙刺穿了肩胛。”
“不止是它,还有其他灵兽,除了死去那些,都被一一抓捕。”
盛意怔怔往前走了几步,面前倏然出现一个深坑,坑里灵兽的尸体长达百余,一只叠一只地胡乱丢着。
这些灵兽活着的时候,总喜欢用鬼机灵的眼神偷瞄她,每次被发现还立刻别开脸,将‘心虚’两个字直接刻在脸上。
它们总是生动的,像人类三五岁小孩的智力,永远天真永远无邪,她在梦中来这个地方十余次,见证了它们每一只的成长,而那只被刺了十几剑的兔狲,还是她亲自接生的。
它本就肥胖,一到冬天更是肉呼呼,像个球一样跳来跳去,如今躺在深坑里瞳孔放大,牙龈也露了出来,原本可爱的模样此刻变得有些狰狞。
除了它,还有爱干净的长耳兽、总是吃不饱的豹猫,天天爱撩骚的灰狼……
盛意定定看着一只只灵兽龇着牙僵直的样子,即便‘奚卿尘’没有将当时的场面回放,她却也能听到它们死前凄厉的哀嚎,风声越来越大,仿佛在哭诉这座灵山曾经的遭遇,盛意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心脏也发出尖锐的警告,逼得她与天地共同阵痛。
她痛苦得快要死掉,渐渐倒在地上蜷成一团,直到一股轻盈的力量涌入体内,心跳才渐渐慢了下来。
那不是修者能有的灵力,更接近于天地间自然产生的灵气,几乎是融于身体的瞬间,盛意便感觉神魂都随之一轻。
她眼睛通红,死死盯着刚救了她的人,许久才哑着嗓子开口:“他为何要这样做?”
“顾惊时费尽心机重生归来时,我便猜到他会在飞升进虚无、和救这个世界之间,辟出第三条道路,”‘奚卿尘’缓缓开口,“他既不愿为万物生灵牺牲,便只能万物生灵为他牺牲了。”
“他想做什么?”盛意攥紧了拳头。
“设溯生阵,以灵根不错的童男童女为根基,修者灵兽为阵骨,汲取天下生灵性命,为天地充盈灵力,避免崩塌结局,他们刚才提到的生桩……是将没有灵根的孩子垫在阵脚下,以怨气保阵法顺利运行。”
“有用吗?”
“民间传说,一派胡言。”
真不愧是男主,短时间内竟能想出如此阴毒的法子,为自己谋一条生路。这样一来生灵消散,世界却保住了,他只需保留一些生命的火种,便可以做这个世界的唯一的神,到时候飞不飞升又有何区别,只要他愿意,天上凡间都是他的。盛意垂着眼眸,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
‘奚卿尘’该说的都说了,只静静站在盛意面前,等待她的答案。
许久,她突然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故意让我对他们产生感情,再让我瞧见他们的惨状,我便一定会答应你?”
‘奚卿尘’没想到她会是这种反应,脸上难得出现一丝怔愣。
“你早就料到今日,”盛意看向他,眼底布满血丝,“所以故意带我与这世界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故意不告诉我这一切不是幻境,等到我对他们产生感情,无法放任他们不管,你再以他们如今的惨状逼我答应你任何要求。”
“可惜了,我不会答应你,反正十几年后世界崩塌,大家一样会死,早死晚死、死状如何,又有什么分别?顾惊时么……他愿意折腾就让他折腾吧,反正天地万物都是从有到无再从无到有,他若真能用阵法阻止世界崩塌,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盛意……”
“没想到吧,纵使世间万物都任由你摆布,我盛意也绝不会听你的,”盛意笑了一声,看着他蹙起的眉头难得生出一分快意,“你可以用道心、用良心绑架这世上任何一人,偏偏绑架不了我,谁愿意死就去死好了,关我什么事,反正按你说的,我也没几天可活……”
说完,她坐直了身子,挑衅地看着‘奚卿尘’:“你若想救他们,那你就自己去吧,何必拉着我……哦,你去不了吧,天道本身也会受规则限制吗?你甚至不是任何一种东西,若非借着奚卿尘的一缕神魂,只怕也无法出现在我面前吧?”
“你怎知我是借了奚卿尘的神魂。”‘奚卿尘’嘴上问,表情却十分镇定。
盛意面无表情:“难道不是吗?”
现在想想,他们第一次相见并非是梦中,而是她在赵新新房中误吸燃情香后,险些死在山林里时,当时与她说话的奚卿尘,就是眼前的人,又或者更早之前,他便已经借着奚卿尘的形象出现过,只是她当时没在意。
盛意情绪绷得太紧,一时有些疲惫,也不想再与他说什么:“你是天道,天生会算,可我不吃你那套,你想怎么样就……”
“这个世界喜欢你。”
盛意猛然闭嘴。
“这里的风、云、草木、鸟兽,都喜欢你,”‘奚卿尘’看着她的眼睛,“他们敬畏我,却亲近你,从你第一日来,山便不再是山。”
“……那又如何?”盛意反问。
‘奚卿尘’不说话了。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再次洇出雾气,盛意再次睁开眼,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
天黑了,窗户外头只一盏灯笼照亮小院,奚卿尘站在灯笼下,负手静静望着星空。盛意静静坐了许久,才深吸一口气从屋里出去。
奚卿尘听到身后的动静,平静转过身来:“你醒了?”
“小桃花呢?”盛意哑声问,“她走了吗?”
“在厨房,”奚卿尘回答,“我本想将她安置在堂屋,但怕她会不安,便在厨房给她铺了个小床。”
相比堂屋这种环境,有锅有灶的厨房更能抚慰人心。
盛意眼眸动了动,机械地转向厨房方向。正扒着窗户偷看的小姑娘眼睛一亮,想起盛意白天的冷漠,又忍不住往里头缩了缩。
“去看看她吧,她很不安。”奚卿尘说。
盛意回头与他对视,想解释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奚卿尘像是看出她的纠结,无声地弯了弯唇角:“不着急。”
盛意点了点头,便进厨房去了。
“盛意姐姐。”小桃花缩在地铺上,怯怯地看着她。
盛意沉默许久,伸手摸摸她的头。
是真实的触感,和梦里一样,她是有多蠢,才会这么久都没发现那并非幻境?盛意正有些走神,小桃花已经因为熟悉的动作扑进她怀里,紧紧抱着她的腰痛哭。
“小福子他们都被抓走了,阳阳哥哥也被抓走了,我好想救他们,可是我救不了,盛意姐姐怎么办,他们是不是已经被坏人杀死了……”
她嚎啕大哭,好几次都被呛到,揪着盛意的衣裳死活不肯松手,仿佛在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盛意看着她枯黄的头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上元城离这里那么远,她究竟吃了多少苦,才能一路找到这里?
“对不起,”她垂着眼眸,低声跟怀里的小姑娘道歉,“我白天不该凶你。”
小桃花只是抽抽搭搭地哭,好半天才说出一句:“我喜欢盛意姐姐,不生盛意姐姐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