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直接拒绝。
宁桀蹙着眉,沉沉叹了口气,静默半响后,他转身向外勒令众人,即可返回玉京。
……
大醴,玉京。
宁芙阔别一月有半,终于再次回到故土,回到父母身边,迈进芷栖殿的那一刻,她心头忍不住泛起层层酸意,既感怀又欢喜,尤其见到秋葵与冬梅远远迎过来,那种昔日间的熟悉感更是叫她倍觉回家的真实。
冬梅眼眶红红的,临面她时忍不住激动,“殿下在外受苦了。”
宁芙冲她笑笑,不想叫当下的氛围变得太伤感,久别重逢,她并无伤病,大家该高兴快悦些才是。
“冬梅倒是长胖了。”她故意玩笑,口吻轻松,“看来进来吃的没少。”
对方闻言立刻羞得一窘,“……公主。”
秋葵趁时也上前来给宁芙行礼,她亲眼确认过公主无碍,便比听来的任何言语都强。
之后侧身,将主路空出,忙道:“殿下快进来,皇后娘娘在里等得着急,方才吩咐我们站在门口作守,就盼着公主早到呢。”
宁芙应了声,赶紧加快脚步奔进主殿。
门大开,她映眼便见母后并不像平日一般端坐软榻,满是端持矜雅,此刻她焦急地来回渡步,面上更明显透着焦忧。
她分明是坐立难安的。
宁芙心酸了下,当即声颤颤,一声母后喊下,两人目光于一处相汇。
甚至不必再多言什么,只需一个拥抱,她知道母亲一定会懂她的想念。
傅归宁原本也不想当着女儿的面哭的,可抱着她香软软的身时,眼泪到底没忍住得潸潸而下。
宁芙更是小声啜泣不停,忍都忍不住。母亲的温怀是她最软意的港湾,回到这里,她可以不用坚强,不用掩饰,重新做回了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公主,更不必独面任何事。
傅归宁稍直起身,她目光柔和打量下去,“芙儿,快叫母后看看你瘦了没,这么久在外奔逃,你何时受过这份苦。”
“母后安心,我没事的。”生怕露馅,她只能在母亲面前说假话,“在村子里时,村民们都对我们很友善,吃穿都不缺的,我更没有受什么罪。”
哪里是没受罪,她分明住在整个郢都最豪奢的金屋里,吃穿用度各方面都享受着极致供应,不仅侍婢随身伺候,就连地位崇高的尊主大人都低身为她擦发,穿鞋,宠着她而做那些伺候人的琐事。
但这些不能说。
“好在遇到的民众心地良善,如此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傅归宁心有余悸地叹慨了声。
宁芙只能应和,她说的这些,阿烬事后一定都会妥善处理好,谎话势必能圆。
没过一会,宁蕖也着急赶了过来。
她其实早在谢钧的传信中得知芙儿安好,可没有亲自瞧看见,她作为长姐又怎么能彻底安心。
可眼下,芙儿就实实在在站在自己眼前,比任何文字描述都更具体有效,尤其,一个人的脸色是骗不了人的,宁蕖当下凝目去确认,看着芙儿一派的春光满面,甚至比当初在西渝时还要水灵灵,于是宁蕖心头沉压的悬石这才终于得落,面上也挂起如释重负的笑容。
见阿姐来,两姐妹忙手牵上手。
正要叙话,傅归宁忙多一分谨慎地吩咐冬梅秋葵去关闭院门。
她遇劫一事,眼下除了父皇母后,以及当时的一众同历者知情外,并未再有其他人知道。
这不是什么光彩事,还事关她的女子声誉,母后自要小心多些。
闭了门,傅归宁与宁蕖这才放心地开始询问她一些出逃细节,宁芙一一回答,并不掩避。
实际,这些话她都提前背过。
哪怕并没有真实经历过什么死里逃生,荒林求存,可有阿烬事先交给她的那本‘必背手册’在,当下她应答起来虽没有十分如流顺畅,但也不觉太多为难。
一番深入交谈过后,总算没有出言惹疑,宁芙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
后宫内苑当下是一派母女团聚、姐妹话聊的睦温氛围,可前殿却格外气氛凝沉压抑。
宁桀将实情全部如实相告,宁宏得知情况后沉默半响,脸色黑沉厉害。
被东崇、雍岐两大国环伺,危机四伏之下他已做出让步,愿意主动放弃金矿。
可付出了这样的代价后,只一个意外的突发状况,便又要他将最是心爱的女儿远嫁他国,宁宏怎么做得到?
“芙儿当真没有明确的反对之言。”宁宏沉声,再次确认。
宁桀点头,如实开口,语气也透艰涩,“是。大概因顾礼节,才如此言说。”
“此事绝不能声张出去,一个字都不行。”
“儿臣自知轻重,崔易与雳绉那边也已特意做过叮嘱。”
闻言,宁宏这才稍透过一口气。
稍晚时候,宁宏亲自去了趟芷栖殿,正好傅归宁也在,宁宏没刻意避着她,于是将情况如实转告。
宁芙则全程噤声,不敢抬头。
声落,傅归宁满眼的不可置信,她看向宁芙震惊问道:“发生这样大的事,芙儿白日怎么不与母后细说?”
宁芙声软下,“我……我怕母后担心,不敢说。”
闻言,傅归宁哪里还舍得责怪什么,她叹息着拉过宁芙的手,柔声安抚道:“出了这样的事儿,芙儿心里一定害怕极了,母后懂你的羞与耻,但就像你父皇刚刚说的那样,这件事完全就是一个意外,根本怪不得你。你是受了委屈的那个,并不是做错了事,知道吗?”
宁芙点头,伸手回牵住母后的手,指尖被温暖的掌心包裹,她忍不住感动,生愧。
宁宏在侧也郑重其事,他决意给女儿撑腰,“芙儿放心,雍岐虽势重,但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强娶我大醴公主,至于落水的事,你便全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之后父皇会给雍岐备些珍贵名礼,以此就算还了他雍岐尊主救你的人情。”
傅归宁原本还担心宁宏的态度立场,当下闻他这样言道,心里宽慰满意同时,也忙出声附和。
“没错,芙儿就听你父皇的,只要落水的秘密不外泄,咱们两国相距着千里远,谁会无缘无故把你与雍岐尊主联系在一起?之后,你可以全当这事没有发生过,你们两人各自婚娶无碍,不必强行牵连上什么关系。”
宁宏也认同地沉沉‘嗯’了声,之后吹鼻子瞪眼,再加一言。
“雍岐人贪婪,雍岐尊主更是内心极具城府之人,在金矿一事上便可见其野心勃勃,如此,他们又怎么会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明面上的事,大醴弱于雍岐,与我们联姻于他而言根本得不到什么助益,或许他那番愿意娶你之言,只是随口的君子一说,并未真的上心。如此,我们实在不必过于忧思。”
宁芙点点头,面上佯装成一切皆可听从父母安排的乖顺模样,可此刻内心却已经是掩不住的震动。
父皇所言,他真的完完全全猜透。
知晓父皇会先恼怒,而后怀疑,之后重拿轻放,以为此事不足为虑。
她实在佩服于阿烬的洞察人心。
很快,就在宁宏以为此事会这样安顺过去,短期之内再不会与雍岐有任何接触联系之时。
雍岐却忽的特派大司马严牧为使,亲自千里相赴,并整车送上重礼。
严牧算是雍岐朝局内的二号人物,眼下他能亲临玉京,可见尊主亲自授意此行,并且极其看重。
见此情形,一时间,宁宏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再看那送来的礼单——
金元、担饼、八式海味、香炮镯金……还有一应俱全的丰硕三昇、对椰京果,帖盒斗米,分明就是受币纳征的正式清单。
换言之,这些是尊主送来的聘礼!
看着宁宏诧异错愕,双目用力瞪着的吃惊模样,严牧躬身敛神,礼致言道:“这些只代表尊主的一部分诚意,另一部分则是……”
他顿了顿,目光轻松,口吻也作随意,“若贵国公主愿意下嫁,金矿全作聘礼相还,雍岐毫寸不留。”
“……什么?”
闻听此话,宁宏吃惊站起,可严牧却还未说完。
“嫁女是喜事,但尊主成婚还想再填一喜。魏西走廊一带,贵国已失多年,为展我方诚意,迎娶公主之日,版图复归之时,陛下可觉此番诚意足够?”
照尊主之意,严牧逐字相告。
作者有话说:
快到大婚啦!离完结更近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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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严牧虽是言之凿凿, 端谨正经,可宁宏听在耳中, 却觉眼前出现了一池散沙, 而混在砂砾中的唯一一块耀熠宝石,偏偏无缘无故被他占到,对此, 即便眼前利益诱人,可他还是不肯轻易相信会有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还正巧就砸到他的头上。
若说尊主肯归还金矿, 已经叫人足够意外, 那雍岐愿意出兵助力大醴,帮忙夺回被东崇霸道占得的魏西走廊一带, 对于大醴而言,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诚意不诚意的事情了。
而是难以回还的重要人情,能入史册的慷慨扶助。
诱利太大,宁宏一时难以做择, 但先前抗拒芙儿嫁进雍岐的态度坚决, 却在此刻难免出现松摇动容。
严牧不急不缓:“陛下可以慢慢考虑, 不用有何负担,婚嫁为你情我愿之事,尊主虽意诚, 但也绝对尊重公主的意愿, 不会强迫分毫。只是眼下还有一事,恐怕稍急迫些。”
宁宏抬眼, 很快压下惊诧神色, 面容也恢复如初的稳持。
“什么事?”
严牧继续道:“近日接连骤雨, 从北向南积云密布, 若大醴再不及时准备金矿开采事宜,恐怕再拖下去会生塌陷之风险。”
闻其频繁提起金矿,宁宏心头稍有戒防。
可对方很快又说:“方才本使提到的两个诚意,其一便可立刻付诸行动。此番使团进京,同行有不少经验丰富的开矿勘量师,是尊主事先特意从六国寻来,并非只雍岐一家。我方既承诺,便会在六国的齐目见证下帮忙开采,之后全数交还贵国,但唯一的要求是……”
宁宏:“是什么?”
严牧表情为难了瞬,似是有些难以启齿,但偏偏为尊主交代,他又不得不从。
于是他只好忍下心头的那点不自在,颔首言道:“尊主只想挑选矿中最好的一块金石,用以制成公主的凤冠霞帔。不管嫁衣嫁鞋还是玉冠团扇,都要用最好的金丝钩串,以此彰显富丽,尤其嫁衣上的金凤凰,更需金翅招展,双翼高扬,极致明奢,如此,当配得上五公主的国色天香、倾城佳貌。”
声声落耳,宁宏简直听愣了。
若尊主已将事情远想到这一步,可见愿意迎娶芙儿之事绝非随口应承之说。
可……万一对方只是先礼后兵呢?
宁宏难免还有顾虑存心,于是婉拒开口:“采矿一事,还是暂先作缓。”
严牧点头,“此乃大醴内廷之事,一切听从陛下安排。”
宁宏眉心这才放平。
只是顾及着严牧大司马的身份,宁宏不禁担忧自己方才是否拒绝得过于生硬,由此将人得罪,于是又思量着补说一句,“大司马远途赴京,舟车劳顿可谓辛苦,不如先在驿站休歇几日,养养精神,至于其余的事,我们慢慢言定。”
“多些陛下盛情,我等正有叨扰之意。”严牧回。
宁宏需要多些时间考虑,更想如此耗些时间,也能趁机探一探雍岐下饵的真实用意。
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不肯轻易相信,雍岐尊主这样大费周章只是为了讨得芙儿欢喜。
可是很快,大醴安置于边线负责情报侦查的兵士,便将魏西走廊一带的异动趋势传回大醴,信上言称,眼下雍岐左右先锋将军已先后率兵而至,而魏城守将寡不应众,估计三日之内雍岐军就能占下魏城主城。
阅完此信,宁宏震惊地根本坐不住,他忙召来宁桀、谢钧一同商讨,可后者得知大司马严牧的事先承诺后,同样面面相觑,难言诧异。
倒是谢钧先行恍然一般,口吻怀疑地说道:“难道雍岐尊主对芙儿当真有意,或许他们并没有旁的图谋,只是少年人的一腔热血,再见倾心?先前两人落水算是共患了难,春心被波动也不是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
宁桀蹙眉打断谢钧,几乎是下意识否认,“韩烬他是什么人物?少年时期便杀人如麻,血腥弑命,及冠之年,更是手刃亲兄,大逆不道!尤其,他扶持新帝上位还不到一年,便迫不急地选择弃子,而后自封为帝,引天下流言指戳。”
“就是这样一个手段阴狠毒辣,满心满眼都是权谋算用的野心家,会只因芙儿美貌便全然弃失原则,又是主动放弃金矿,又是献上不可置信的城池聘礼?简直无羁之谈,他定有其他目的。别忘了,他可不是东崇皇子那类酒囊饭袋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