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心看了他一眼,非常用力地,从肺腑深处吐出一口气来。
“我以前说什么来着?愿赌服输,入了这个圈儿……来吧,都来吧……”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成败得失,只在一念之间。他张心一生风光荣辱,皆是陛下所赐,陛下既然能给,也就能随时收回。
若他觉得自己还有用,自然谁都告不倒;
若他厌倦了,都不用谁特意告,随便有个人过来一戳,自己也就倒了。
在今天之前,他还在赌,赌陛下念旧情,愿意给他留点颜面。
可冯田被架出去那一瞬间,张心就明白了,若论狠心,还当数龙椅上的那位。
这么多年来,他确实做了不少事,可弄来的钱财,也并非全进了私囊。
现在回想起来,张心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都说以史为鉴,曾经他看那些前车之鉴,总觉得自己跟他们不一样,会是个例外。
可如今看来,都一样。
张芳听得心惊胆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您怎能说这样丧气话!您为朝廷操劳这么多年,背了多少骂名!若没了您……”
尚未可知?糊涂!
现在最要紧的,是看清究竟谁是猎人,谁是鹿。
张心曾是猎人,也曾以为自己会永远是猎人。
可就像太阳会东升西落,万物花谢花开,哪儿有什么永远?
张心就看了他一眼,竟然笑了。
“这么多年了,多大人了,怎么还看不明白?这天下没了谁都不要紧,我?我算什么!”
什么百姓,什么朝臣,都只是工具。
用完了,自然也就该丢了。
其实他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一直不想承认,心存侥幸,想自己会不会是例外。
张心忽然打了个哆嗦,觉得有些冷。
张芳见了,忙将虎皮往上拉了拉,又把火盆往前挪了挪。
张心闭上眼睛眯了会儿。
屋里静得吓人,张芳甚至把呼吸都努力放缓了,一时间,只能听见外头隐约的呼啸的北风。
“快过年啦。”张心半闭着眼睛叹了句,想了会儿,对儿子招招手,“赶明儿你替我上个折子,人老啦,不中用了,旧病复发,且在家养几日。若他们有什么要问的,只管来。”
“爹!”张芳的声音都带了颤,说不清是怕还是气。
到了这个时候,只怕父亲前脚上了折子,后脚陛下就准了。
若没有权力在手,岂不任人宰割?
他才要说话,外头却有人来传话,当即起身去了外间,低声问道:“又怎么了?”
管家亲自过来回话,先往里间瞅了眼才压低声音道:“外头来了卫队,把咱家这条街都围了。”
这就要软禁了么?张芳心头一惊,咬牙切齿骂了一句,过了会儿才摆摆手,“你去吧。”
“陛下下手了?”他才进去,里头张心就语气平静的来了句。
张芳张了张嘴,知道瞒不过,只好去他跟前道:“也未必是,毕竟嚷出来三司会审的名头,总得做点什么给外头的刁民看。”
张心呵呵几声,没多说。
“爹,都这样了,您告病的折子还递吗?”
“递!”张心毫不犹豫道,“明儿一早就递。”
他手上经的事儿太多,如今看来,恐怕这道坎儿是迈不过去了。
他这辈子,什么都有了,纵然此时撒手西去,也没什么不知足的。
唯独一个儿子放不下……
但愿陛下看了折子,能顾念这么多年自己操劳的份儿上,给张家留点血脉。
见父亲闭了眼,半天不言语,张芳站起身来,缓缓退出去。
“对了,”张心突然来了句,“那个李秋啊……”
他没说完,张芳却懂了,“儿子前几日已经安排了。”
“唔,行了,天色不早,你去吧,不必过来陪我用饭了。”张心像是没了力气,不再出声。
与此同时,田顷、宋云鹭、柴擒虎和师雁行师兄妹四人齐聚师家好味,也在商议对策。
天冷,人多,正好吃火锅。
羊大骨和鱼汤熬得锅底,最是鲜美不过,将各色肉放在外头冻上几个时辰,略硬的时候,拿进来快刀切薄片。
高汤锅底烧滚了,大泡儿咕嘟嘟冒上来炸开,筷子尖儿提着肉片在热汤内起起伏伏几下,略变了色就成了。
往蘸料碟子里一按,大口吃,汁水丰沛,又鲜又烫。
“那老疯子着实可恶,”田顷直接将一大盘肉卷丢进去,心里默念几个数,用大抓篱一口气捞出来,分派给众人,“今天虽打断了,可他韧性非常,一日不成,来日必然还要卷土重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什么为官者家眷也不许经商,那叫他们这些商户出身的官员如何自处?
难不成考中了科举,就要把祖宗家业都丢了?
要么干脆直接修改律法,商户不得科举不就得了!
“我早就听过他的威名,”宋云鹭比其他人早来京城几年,了解更多,也是一脸苦涩,“他无党无派,做事不管不顾,陛下也是又爱又恨。”
真不愧是张心,竟想出冯田这步棋。
就算无力回天,也结结实实能恶心他们一把。
若处理不好,被冯田抓住不放,来日小师弟的功劳都要变得不那么名正言顺。
柴擒虎面无表情涮肉,一股脑按在师雁行碗里,闻言略一沉吟,“正面说是说不通的,最好私底下见了,万一闹得僵,也能随机应变。”
冯田此人虽固执,可到底也是个人,是人就有弱点,只要仔细点,总能找到。
“不如让我试试。”师雁行忽道。
三位师兄齐刷刷看过来。
师雁行顺手往锅里丢了点粉皮慢慢煮,笑道:“说到底,这事儿就是冲我来的,二师兄也不过受了池鱼之灾罢了。你们若想跟他讲道理,那是痴心妄想。”
冯田这种人,说白了就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自己的一整套逻辑,形成完整的逻辑闭环,不能以常理度之。
如果你跟他讲道理,他根本听不进去,只是对牛弹琴做无用功。
可如果不讲道理,顺着他的逻辑讲,就在一开始落入下风,进了他的领域,更不可能取胜了。
对付这种人,只能以魔法打败魔法。
师兄弟三人面面相觑。
“小师妹,你有什么好法子么?”宋云鹭好奇道。
来京城这么多年了,他还没听过有谁说服过冯田呢。
就连硕亲王也拿这老头儿没法子。
“有啊,”师雁行粲然一笑,眉眼弯弯,“打碎他的三观,重塑一下就好了。”
三观?
那是什么?
师兄弟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不大明白,但也隐约觉得是某种很了不起的东西。
“飒飒,其实我……”
柴擒虎生怕冯田倔劲儿上来把未婚妻气坏了。
“听过一句话么?”师雁行笑吟吟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此仇不共戴天。”
柴擒虎:“……”
怎么这笑容怪吓人的?
“择日不如撞日,”师雁行捏捏他的手,干脆利落道,“就明天吧,你们看谁把他约出来,我来说服。”
鬼使神差的,田顷多嘴问了句,“那他要是不来呢?”
师雁行看向他,笑容越发甜美,张口吐出恶魔之语,“要你们三个大男人干什么吃的?”
请不来就绑来!
三兄弟:“……”
第183章 论战(一)
有师兄确实很好, 遇到“绑架”他们是真敢干。
腊月初三。
因昨日大朝会上刚吵了一回,张心一早告病,张芳也以在家侍疾为由未上朝,而有消息灵通的人却知张家昨夜便被围了, 一时风声鹤唳, 不敢轻易开口。
且庆贞帝已命三司会审, 众朝臣暂时无话可说、无事可做,竟难得清闲, 巳时刚到便下了朝。
提前下朝的大人们也不急着回家, 正值多事之秋,少不得碰头商议对策。
一辆马车自内城迅速驶出,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麻溜儿停在外城区师家好味的后门处。
不多时, 马车剧烈晃动起来,也不知是谁哎呦一声, 似乎是吃了一记打。
乱糟糟的,柴擒虎率先从里面挪出来。
他伤重尚未痊愈, 腿脚不便,阿发双手伤可见骨, 这些日子也只得在家养着,接替他的阿德忙上前搀扶。
紧接着, 满面涨红的冯田被田顷一把推出来, 后面他又骂骂咧咧跟宋云鹭下车。
宋云鹭发乱冠斜,脸上还多了一道红,分明是被冯田挠的。
田顷气急, 撸着袖子骂骂咧咧, “你这老货好不晓事!”
这老头儿拒不配合, 在马车上拳打脚踢,宋云鹭最是文弱,被在脸上打了一记,田顷与他最亲厚,当时就急了。
若非柴擒虎按着,只怕这会儿一时乱作一团。
就这样,冯田还一口一个商贾之子的骂着,气得田顷嗷嗷直叫。
宋云鹭顶着火辣辣的半张脸,硬着头皮上前劝和,“罢了罢了,”又对冯田行了一礼,“冯大人,事出有因,实属无奈,还望海涵。”
田顷继续跳脚,“你同这老匹夫说什么!”
冯田对宋云鹭态度倒还不错,觉得这是一根出淤泥而不染的乖苗,只冷哼一声,甩袖就要走,结果被柴擒虎摆手拦住。
“大人留步。”阿德上前道。
“作甚!”冯田警惕地瞪着他,干瘦的身躯仿佛蕴含无穷力量,“不怕告诉你,指望收买老夫,那是痴心妄想!”
柴擒虎不怒反笑,侧身朝内示意,“实不相瞒,今日要见您老的并非我们师兄弟,而是另有其人,只是若明着相邀,您必然不来,故而出此下策,实在是无奈之举。”
这倒是,自己昨儿刚参奏了他,骤然相邀,还能有什么好事?自然是不会来赴鸿门宴的。
冯田张了张嘴,皱眉道:“什么人,装神弄鬼!”
柴擒虎笑道:“上去一看便知,大人若担心小子们暗算,不去也罢。”
冯田瞪他。
这叫什么话!老夫岂是那等贪生怕死之辈?
说着,冷哼一声,抖开袍子就往里走。
其实到了这会儿,他已猜到要见的人是谁,虽有些气愤,暗骂商人果然不择手段,又有些好奇,想知道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能做出此等胆大包天的荒谬决定。
且自己明着参奏柴擒虎,内里更针对师雁行,若能当面劝说本人迷途知返,自然更好。
胡三娘子已在门内等着了,待冯田的身影一消失,方才还云淡风轻的宋云鹭和柴擒虎立刻嘶嘶作痛。
寒冬腊月,口鼻呼出的热气迅速化作白雾,茫茫一团。
阿德忙上前搀扶柴擒虎,田顷看看这个,问问那个,忙得不可开交。
“没想到那老爷子一把年纪了,还真有劲儿。”宋云鹭捂着脸苦笑道。
奋力挣扎起来时,他跟田顷二人合力都差点压不住。
这种时候没了小师弟这个主力是真不成。
田顷扒开他的手看了一回,跌足大叹,“好险好险,若是破了相,叫我怎么跟嫂夫人交代!”
因已经决定让宋云鹭留京,今年秋天,众人便合力将宋妻和儿女接了来。
原本也想接二老来的,奈何他们年事已高,不愿折腾,又恐不善交际,来了给儿子添乱,便仍在老家与长子居住。
左右如今裴门起来,宋云鹭又是京官,乡邻十分敬重,便是地方官也是逢年过节必要过去探望。二老过得舒心,宋云鹭也放心,便商议好了每年送回去养老的银米,几方都无异议。
宋云鹭失笑,“不过划了一下,值甚么!”
又看额头沁汗的柴擒虎,“小师弟都这么着也不见叫一声,我又算什么,罢了,小师弟不耐久站,咱们也快进去吧。”
就冲着小师弟九死一生,无论如何也得帮着把小师妹这事儿压下来。
众人相互搀扶上了楼,早有师雁行的护院引着他们去了隔壁的包厢。
外城区的师家好味主打亲民路线,走薄利多销的路子,自然不过分注重装潢。这么一来,隔音就不大好,若仔细去听时,虽做不到一字不漏,可但凡隔壁声音大些,也能掌握大体动向。
冯田进包厢时,里面已经坐了个年轻姑娘,打眼看去,似乎不满双十年华,可一双擎着笑意的眼睛却颇为老练世故,令人不敢轻视。
师雁行站起身来,对冯田行了一礼,“非常时行非常事,还望冯大人体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