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团锦簇彩瓷茶杯被轻轻搁到桌上,杯底和桌面发出细微的磕碰声,被水面上飘来的丝竹声迅速压了下去。
“这才是大智若愚呢!”董康道。
发生在朝中的事就没有秘密,不过短短几日,小柴大人一亲的事就传开了,能知道的、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难得休沐,董康应了几位同僚的邀请,去湖上泛舟,席间也不知谁先说起近来朝野趣事,一来二去就把话题扯到了柴擒虎身上。
“董大人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么?”
有人问道。
船夫拨弄着桨,水流顺着木片滑落,在湖中泛起道道涟漪。
董康尚未开口,就已有人赞同道:“就是这话,君不见裴远山那厮是何等老谋深算?当初多少人都断定他起不来了,谁知一招以退为进,被贬去那穷乡僻壤的小县城数年,竟又能东山再起,重获圣眷,被一举点为国子监祭酒……”
有人酸溜溜地说,不过是沾了徒弟的光。
那人便反问道:“这还不够吗?”
收徒弟的满殿都是,可能沾到徒弟光的又有几人?
况且陛下素来恩怨分明,倘或他当真已经厌弃了裴远山,别说他的弟子中了进士,就是连续两届夺了状元,该贬还是贬。
当下的情形分明就是还有意重用,只碍于之前一直没有台阶下,所以迟迟未能推行。
如今他的弟子争得荣光,便顺水推舟,把老师拎出来。
那几个人便都不说话了。
天下之大,能人何其之众,朝堂内外多如过江之鲫,本也没什么稀罕。
难就难在一家老少、一门师徒都争气,彼此提携,只要一人仍屹立不倒,其余的人就都还有机会。
便如那荒郊野草,除之不尽,灭之不绝。
刚才说话那人又道:“况且,裴远山性情古怪,眼界甚高,那柴擒虎莫说是本朝最年轻的进士,注定要名载史册,就算才学平平,也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既然有其过人之处,那他看中的女子,又岂是等闲之辈?”
在场众人岂会不知这个道理?
他们素日虽然自学文人雅士,高人一等,又瞧不起那等商贾。
可商人有什么?
钱!
人!
这两样加起来就是消息,就是优势。
角落里忽有一人轻飘飘道:“那姓柴的小子是在借机向陛下表忠心呢,哼,果然是一门出来的,恶犬不吠……”
众人一震,纷纷陷入沉思,然后便恍然且惊叹起来。
作为本届最有前途之一的新科进士,现任官员,议亲不算稀罕事,娶得如花美眷,大肆宣扬也不少见。
可偏偏是个商女,当真如此情真意厚吗?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是个难得痴情种,也犯不着如此这般。
可柴擒虎偏偏这么做了,为什么?
第一,从正面回绝了各方的拉拢。
人家都要有正妻了,还联的什么姻?
第二,日后柴家当门主母是个商女,再如何能为,出身终究过低。不少世家大族清高自傲,如何肯轻易低头,与个商女平起平坐,有说有笑?
更不要说那几位皇子,几位皇妃无一不出身名门世家,乃是名门中的名门,哪里拉得下脸来,这般礼贤下士?
这条联盟便也断了。
第三,柴擒虎今日如此张扬,哪怕众人背地里心思各异,面上谁不说他一往情深?
又是同门的师兄妹,这青梅竹马的情分便难舍了。
光这几条压着,来日柴擒虎就不可能另娶或是纳妾。
也就是说,早在走上这一步的一开始,柴擒虎就亲手把自己的所有后路都断了。
从今往后,他不会,也不能与人结盟。
要做就只能做直臣,忠臣,孤臣,做独属于皇帝一人的臣子。
他们这些做大臣的能看出来,皇帝看不出来吗?
倒不如说,这一切根本就是做给皇帝看的!
想清楚弄明白之后,画舫内一时寂静无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幽幽叹道:“好年轻的人,好狠的心呀!”
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这样的对手才是最可怕的。
关键是他还那样年轻。
好些人的孙子都比他大了!
哪怕就是蹬着腿儿熬,也能把在座众人熬死。
“佞臣!”
“白读了圣贤书,竟使得这样刁钻的心思……”
有几人忍不住骂起来。
可惜无人响应,多少有些尴尬,渐渐地也就收了声。
一时船舱内重归安静,只闻得两侧船桨拨动水面的哗哗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飘渺丝竹声,细若游丝。
佞臣吗?
或许是吧!
但在座诸位,谁不想获得圣心呢?不也在使劲浑身解数努力争取吗?
与口中唾骂的柴有度不过殊途同归罢了。
况且柴有度这法儿,一般人还真做不来。
你固然可以自我牺牲,自我感动,但皇帝未必领情。
头一个,要让想法子脱颖而出,让皇帝记住,并且觉得你还不错。
光这一步就足以刷掉九成九的人了。
至少在场众人都未能在柴有度这般年轻的时候,获得陛下如此青睐。
什么君父的话,他们也知道,他们也敢说。
就在做一个个一把年纪,满脸褶子,你倒是想认爹,可皇帝想认儿子吗?
董康没有主动开口,中间偶尔有谁问起意见,一律含糊过去,最后借口夫人身体不佳,更提前离席。
天已有些晚了,远处街市内陆陆续续亮了灯,只是这里远离人烟,灯火并不大能照亮。
车轮碾压在夯实得坚硬如石板,光滑如磨镜的路面上,只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多好的月色啊!”
微风拂起车帘,但见满目皎洁生辉,董康顺势往外瞧了眼,轻声感慨道。
明月高悬,将四周星子压得暗淡无光,只差一点便圆满了。
随行心腹笑道:“今儿十三了,再过几日就是十五,可不就圆吗?”
董康也不知在想什么,只又多瞧了几眼月色,然后便收回视线。
过了会儿,出声道:“回去托人多留意裴门的动静,若果然要办喜事,以我之名好生送一份贺礼过去。悄么声的,别给外人知道了。”
心腹应了。
“送哪一等呢?”
府上每日人情往来不断,要根据对象身份分出三六九等来,若送错了,那可就是结缘不成反结仇了。
董康略一沉吟,“从中等中挑个上封吧。”
裴门固然要交好,但此事毕竟是从柴擒虎着手,他不过是个年轻的低品级官员,娶的又是个商女,若送礼太过厚重,来日城中其他达官显贵,乃至皇亲国戚家中办喜事,他又要拿什么送呢?
虽说低调办事,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早晚有一天要露出去,总要忌讳着些。
听了这话,那心腹就有底了。
“大人今日怎的不说见过那女子?”
他早年就跟着董康,亲手做过不少秘事,情分地位非比寻常,所以才敢主动问这话。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董康淡淡道,“亲兄弟尚会手足相残,更何况这些人与我非亲非故,不过一时利害相投,这才临时结盟,岂肯轻易推心置腹……”
柴擒虎那小子外粗内细,大智若愚,看上的小姑娘也不一般,若非有几手绝活,哪怕裴远山性情古怪,落魄了,也断不会轻易收一个商女为弟子。
这么两个野心勃勃的小东西凑在一处,来日保不齐要搅出何等风浪。
他这会儿漏了口风,平添麻烦罢了。
第161章 微澜
成亲是极麻烦的事, 且不说旁的,光明面上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就够折腾的。
而这六道程序每次都要占卜吉日,再合上男女双方的八字和属相,若要尽善尽美, 有时一年之内都没几个能用的日子。
等六道程序走完, 两年都不算慢的。
纳采本是男方若有意中人, 家里先请媒人去女方家提亲,女方家答应议婚后, 男方家再备礼前去求婚。
后面的问名才是互换庚帖。
但师雁行和柴擒虎并非盲婚哑嫁, 又是师兄妹,彼此熟悉, 如今又在一处, 好些地方就都可以变一变。
女方家是师雁行做主, 对婚事这块儿,江茴更是全由着她的性子来, 故而便将纳采和问名合起来办。
因着师门的关系,这两人才有相识相知的机会, 也算姻缘天定,所以裴远山和宫夫人就做了媒人。
这夫妻二人身份贵重, 远比寻常官媒来得更体面。
柴擒虎不记得自己出生的具体时辰,庚帖便不完整, 只好待来日柴父柴母回信, 再行纳吉。
来之前,胡三娘子还整天带头起哄,喊什么姑爷的, 可如今真到了这一步, 她反倒沉默下来, 活像变了个人似的。
师雁行问时,胡三娘子犹豫再三,还是搓着粗厚的手掌道:“嗨,论理儿,这本不该是我操心的事,可到底跟着掌柜的四五年……”
之前她总觉得掌柜的一个小姑娘风里雨里不容易,想着若是能有个人从旁帮衬一二就好了。
可时间久了,又觉得这样一个人自由自在的,不用伺候公婆,不必相夫教子,挺好。
小柴大人自然是极出色的,又对掌柜的死心塌地,可万一他来日变心呢?
又是个官儿,自古民不与官斗……
都说男人得势就变坏,她怕来日小柴大人辜负了自家掌柜的。
胡三娘子欣赏柴擒虎,但若跟掌柜的比起来,他就是个外人!
这样的话,胡三娘子没敢出口,忒不吉利!
可不说不代表不想。
胡三娘子说得颠三倒四,好几句没头没脑的,但师雁行听懂了。
师雁行微怔,然后走过去,抱了抱她,“谢谢。”
被抱住的瞬间,胡三娘子整个人都僵硬了,过了会儿才试探着伸出手,笨拙地拍了拍师雁行的脊背。
唉,真瘦!
都是累的!
胡三娘子体格高大健美,抱起来极富安全感,胸大肌也发达,师雁行忍不住又蹭了两下才松开。
见胡三娘子满脸不自在,她噗嗤笑了。
“我会照顾好自己,不让你们担心的。”
胡三娘子挠挠头,也跟着笑了,“行!”
反正除非掌柜的撵自己走,这辈子她就在这儿了,掌柜的去哪儿,她就去哪儿。
管他什么大柴小柴的,只要日后敢对掌柜的不好,她这双拳头可不念旧情!
其实不止胡三娘子,之前师雁行也曾反复思量过,算来她跟柴擒虎真正深入了解的时间并不长,此时谈婚论嫁是否太过仓促了些。
来京城之前,师雁行就想过很久,后来得出结论:
不管理性还是感性方面,这都是最优解。
非她悲观,在这个时代,女子想保持单身只有两条路:
守寡,出家。
前者自不必说,还是先要成亲的。
后者么,若出了家,自然六根清净,也就做不得明面买卖了。
京中早有不少高门贵女不愿委屈自己,或体弱求长生,便假借入道的名头给自己弄个小小道观,或是挂名在某某观名下。
可既成了女冠,哪怕家人疼爱,总不如红尘俗世中自在痛快。
她曾暗中打听过,马上就断了这个念想:
别的不说,不让吃牛肉啊!
这谁受得了?
师雁行天生不喜循规蹈矩,她爱鲜衣怒马,爱华裳美服,爱金珠宝气。
若没了这些,人生该多无趣?
这个时代,单身女子所承受的压力远非后世可比。
早在五公县时,她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呢,县城孙良才之妻秦夫人就曾动过给她保媒的念头。
只是当时秦夫人没有明说,师雁行看出来了,就装不知道的。
后来大约是孙良才没有糊涂到家,暗中操作断了念想。
而后面的沥州几位官员、官太太,也未尝没有这个意思,若非裴远山在那里挡着,如今还不一定怎样呢。
师雁行深知自己的作风强势,也无倾国倾城的美貌,甚至还是乡野女户中出来的商人,这几样叠加起来,本该劝退所有体面人家。
但她有钱,能赚钱!
娶了她,就等于拥有一座金矿,谁不心动?
当初只是年入几千近万两,就有那么多人动心思,来日师家好味继续扩张,遇到的人和势力也会越来越大。
裴远山能护她一时,却不能护她一世,如果一直不嫁人,早晚会遇到让裴远山也无法拒绝的狠角色。
或许待到那时,师雁行连个正妻的身份都捞不着。
她从很早就开始想应对之策,并做好了要付出一定代价的准备。
能重活一次已是意外之喜,她总不可能什么便宜都占。
成年人了,要现实一点。
差不多就在那个时候,她的生活中忽然闯进来一个卷毛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