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不可追逐的幻影,尊上,你可以利用她,可以欺骗她,但唯独不能对她,动了魔族不该有的真心。”郁洲的舌尖抵在齿端,每一字都坚硬如刀,“我想您也明白这一点,您还要负伤沉醉到什么时候?”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阿凇盯着他说道。
“如此遗忘过往记忆,对她来说,实在是上天的仁慈。”郁洲说。
“她忘记的,不过是最无关紧要的事。”阿凇的声线死寂如幽冥地狱吹拂而来的风。
“哈……”郁洲笑,他盯着阿凇,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看来,当初将她放回去,折磨了千百年的不是她,而是您?”
阿凇转过身去。
“人界那边传回的情报,他们中有部分修士言说我们魔域内部藏着一人,因为您的作战风格实在太像某个人了。”郁洲舔了舔唇问道,“尊上,是您还是她?”
“是我。”阿凇答。
“那可是薛亡,若您是薛亡,定然不会如此回答。”郁洲仰头看着天上纯白的月亮,“当初凶名传遍三界的薛亡,为多少人创造了虚伪但美好的梦境,他变作最美好的形象接近他人,形象不一,他玩弄、欺骗他人的感情,惯常使用的形象慈悲又温柔,你说,这像谁呢?”
“莫要信了虚假的梦。”郁洲站了起来,他还是低着头,“当初落入我栖身海底的那枚苍耳,我初见它时,也不知它是异族。”
阿凇离开了,他回去的时候,浮南还在席上饮酒,旁余的魔族都去做自己的事了,只有她还乖乖坐在原地,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酒。
浮南倾倒酒壶,听着酒液汩汩落入酒盅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先生死之前她听到的声音。
遥远客栈里传来的嘈杂人声与掷骰声,店小二不耐烦的敷衍声,还有小二打酒的时候那潺潺的水声。
她在想,如果那个时候她和先生一起埋葬入黄沙之中,再不能生根发芽活下来,该有多好。
这样的话,她也不会害了阿凇。
不对……不对!浮南摇了摇自己混乱的脑袋,她想,她要活着,至少要活到她救起阿凇。
如果她不在,阿凇就死在那孤寂冰冷的怨川尽头了。
然后她就应该离开他,做自己的事情去。
但还不对!浮南感觉自己头疼得快要爆炸,阿凇需要功法护身,她应该教完他幽冥经再离开。
这也不行……浮南彻底呆住了,因为阿凇学会幽冥经之后便是那魔域下层的大人来追杀他们,所以她一定会受伤,她的血一定会落在他身上,再之后……他就没办法离开她了。
浮南低下头,捂住了自己的脑袋,她不希望事情变得这样。
她喜欢他……是她的事情呀,但若他回应她会是这样的下场,那她宁愿他还是如最开始一般冷漠。
她不应该希望他来陪着她。
浮南盯着眼下酒盅里摇晃的光影,她瞪大了眼,泪水一颗颗往下落,落入酒盅之中。
阿凇在不远处看她,看了很久,在浮南落泪的时候,他抬手揉了一下自己的眉心,或许是这魔域的酒太烈了,他感觉脑袋有些发晕。
他快步走上前去,高大的身影将月色遮挡。
浮南缓缓抬起头来,她一向盈满笑意的眸子里落着悲伤的情绪。
当年罗真说的话,一字没错,她不是圣人,怎么可能不会有负面的情绪。
终有一天,她还是会品尝红尘的苦与痛,魔域这邪恶的土壤之上,没有童话。
阿凇将她面前接了泪水的酒盅拿了过来。
“莫喝了。”他将她酒杯里的酒喝干净了。
“我没有……”浮南抹着眼泪,她勉强让自己笑出来,唇角僵硬地翘起,“是今晚风太大了。”
“你不会说谎。”阿凇将她的下巴抬起,与她对视着,“郁洲的话,不要信,你知道这就是他的目的。”
浮南扁着嘴看他:“嗯。”
她又要倒酒,但阿凇拦住了她的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浮南的手在桌上胡乱抓了一下,只能将桌上的酒坛勾了过来。
酒坛里还有半坛子酒,阿凇没将酒坛抢过来——她爱拿,就让她拿着吧。
浮南另一只手抬起,手臂横过来,遮住自己的眼睛。
“阿凇,不要这样。”她的声音断断续续,“你不要喜欢我。”
“我不喜欢你。”阿凇答。
泪水还是从她眼角落了下来,这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这四个字对浮南来说,同样令她痛彻心扉。
“你要我如何说呢?”他抱着她回了住处,身下探出的黑线将她遮着眼的手臂拂开,他的黑眸里涌动着不知名的情绪。
“我不知道。”浮南将自己手里勾着的酒坛抱了过来,她还想喝,她知道喝多了酒,人就会暂时将很多事情忘记。
阿凇将她放在床边上,他横着手,将她怀里的酒坛子夺了过来。
他仰头,将这半坛子酒喝得一干二净——浮南刚刚小口喝了那么久,只喝了一半,剩下一半,阿凇这么快就喝干净了。
他喝光了,浮南就没得喝了。
她的思绪因酒力上涌,开始变得模糊,仰着的面颊上也泛起酡红。
“再等等,你会忘的。”喝了那么多酒,阿凇的思绪似乎还是清明,他的手指屈起,将她面上的泪痕拂去。
“我……怎么会忘呢?”浮南瞪大双眼,她有些不知所措,“我会忘了什么,我忘的不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吗?”
阿凇第一次在她面前笑,但这笑意却扯着嘴角的嘲讽,似乎在嘲笑她自己。
他的笑声低沉,转瞬即逝:“嗯,最无关紧要。”
浮南心中涌起莫大的勇气,她很快站起身来,紧紧将阿凇抱住了,她似乎抓到了一丝真相。
“下一次暂时先不要轮回重塑,好不好?”她抱着他,在他耳边说道。
“不好。”阿凇要她必须忘记这件事。
“阿凇,不要这样。”浮南喃喃自语,她的思维混乱,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她知道现在的她接近他会伤害他,但她还是忍不住。
想要抱着他,想要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清晰的心跳声。
阿凇也就让她抱着了,他看着屋子里燃着的跳跃烛火,他想,这是梦吗?
她在如此鲜活地哭泣,即便许多事实都说明,他眼前所见是虚伪,但他还是被虚幻的、美好的、不可触及的她牵动心绪。
薛亡的把戏,他识破了无数次,这一次,他怎么就落入陷阱了?
浮南的意识已经不清晰,她开始胡言乱语,她的身子往后退了半分,踮起脚,仰起头,双手将他的脸颊捧起。
她看着他的眸,认真问他:“阿凇,你喜欢我吗?”
阿凇的纯黑眼瞳有一瞬间的失神,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行差踏错,他的魔躯就会崩塌。
甚至于,这个答案他都不能细想。
他闭上眼,将浮南灼热的眸光挡在黑暗之外,但他的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隔了数百年的时光,他微凉的薄唇再次贴近她的唇,如当初触碰时那般雀跃汹涌。
浮南感觉自己彻底被吸进了属于他的旋涡之中,她的呼吸被这深吻夺取,口腔里满盈馥郁酒香。
她的长睫颤抖,双臂一动,揽住了他的脖颈。
阿凇的意识已经被这千年的烈酒支配,他吻她的时候,直接将她抱了起来。
浮南个子瘦小,他又高大,所以她整个人被他圈在了怀里。
她揽住他脖颈的手在他肩背处胡乱抓着,将他今日这威严高贵的黑衣抓得凌乱。
两个人仿佛相拥着坠入沉醉的海洋之中,只能大口深吻着,互相汲取对方身上的氧气,才能存活下来。
亲吻的间隙,浮南仰起头来,她修长的脖颈露着,扯出一条漂亮的弧线。
在迷醉酒香的蒸腾下,她已经忘了郁洲说的话,现在涨满她思绪的是抱着她的阿凇。
喜欢他,真的很喜欢他,浮南从未否认过这一事实。
阿凇的吻从她唇瓣撤离,紧扣在她腰间的手仿佛一把锁,没让她离开。
因她的体温传递,不再冰冷的唇瓣流连在她的下颌与脖颈,在迷幻欲望的催使下,这吻渐渐往下。
她的衣裳敞开,弧线优美的肩背在屋内橘色灯光的映照下,笼着一层曼妙阴影。
浮南的身体蜷缩着,她感觉自己像一张被揉皱的纸,慢慢被这灼烫的吻舒展开,她的双手探入他的衣襟,描摹那浮凸肌肉的形状,而后,手指抓紧了他后背上的肩胛骨,模糊的意识间,她感觉自己的指尖沾满了温热粘腻的东西,是血。
自二人纠缠的身影下方,纯黑的大氅下,有鲜血沿着阿凇的脊背滴答落下,他的伤根本没好,初愈的伤口因这次情动再次裂开。
但是阿凇没有松手,也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醉意能够将理智的堤坝冲散,同时也将纯粹的欲望与情感无限放大,彻骨的疼痛仿佛潮水,无法击溃此刻汹涌的爱意。
就是……很想要吻她,很喜欢……很爱她。
就算明知是毒,他也甘愿饮下。
室内遍布着浓郁的血腥气与酒气,浮南的指尖沾满鲜血,但她毫无察觉,她只仰着头,与他接着吻,意识逐渐沉沦。
酒醒之后,什么都会忘记。
屋内的灯油燃烧至干涸,最后恹恹熄灭,到最后,阿凇连抱着她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与她相拥着倒下,也不知是酒的作用还是因为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极致。
月尽天明,日光如薄纱笼罩,柔柔地遮着浮南的眼。
她抬起沉重的眼皮,只觉得浑身酸软,宿醉之后的脑袋疼得像是有锥子在刺。
浮南从床上翻身坐起,她的衣裳拢得整整齐齐,仿佛它昨晚没有从自己肩头滑落。
昨晚的黑暗中,殷红的血落了满地,但今日在晴朗光线的照耀下,她的房间一尘不染。
浮南赤着足站起身来,她混乱的思绪回归平静,她在想昨晚发生了什么。
她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口温热的水,在咽下温水的时候,她感觉有淡淡的酒香与一丝不知名的凛冽气息顺着水液滑下。
是……怎么回事呢?浮南喝完水,就来到镜前,呆呆地看着面色苍白的自己,她想不起来昨晚发生什么了。
她记得她喝了很多酒,然后阿凇带她回去,在路上说了什么,她不记得了,但是阿凇应该也饮酒了。
浮南第一次饮酒,她将昨晚醉后她与阿凇说过所有话都忘记了,当然,她也忘了那个绝望且荒唐的吻。
但酒醉之前发生的事,她记得一清二楚。
浮南晃了晃自己沉重脑袋,她的脑海里再次清晰响起郁洲的话。
霎时间,浮南的身子一软,靠在了椅背上,她感觉有巨大的疼痛从心口泛起。
不管昨晚发生了什么,但……绝对不能这样,阿凇绝对不能因她虚弱。
浮南虚弱得连行动能力都丧失了,她靠在椅子里,愣了很久很久,大脑一片空白。
直到茉茉敲门走了进来,她手里端着一碗醒酒汤:“南姑娘,昨日你喝多了酒,我让人煮了醒酒汤,给你送过来。”
“啊……好。”浮南扭过头去,看了茉茉一眼,她问,“昨晚我怎么回来的?”
“南姑娘,我不知道啊,昨晚我和别人快活去了。”茉茉倒是坦诚。
浮南张口,“啊”了一声,她说:“好。”
她接过醒酒汤,端了起来,慢悠悠喝了下去。
大脑倒是更清明了许多。
浮南支撑着自己站起来,去浴室洗了澡,她冷静了许多。
刚穿好衣服,茉茉便在门外唤道:“南姑娘,尊上来寻你了。”
“茉茉,帮个忙,就说我还睡着。”浮南低头将自己的衣襟拢好,她似乎看到自己锁骨上方有一抹红痕,只当是洗澡的热水烫的,没在意。
她穿好衣服,继续说道:“让阿凇回去吧。”
“南姑娘,你和尊上这是怎么了?”茉茉有些疑惑,她记得浮南可从来没有拒绝过阿凇。
“没怎么。”浮南披着轻薄的外袍走了出来,她对茉茉笑了笑,“刚酒醒,脑袋还不太清醒,见他不太方便。”
浮南靠在院子里的软榻上休息,茉茉的婉拒没有拦下他,阿凇直接走了进来。
他站定在院子里,定定看着浮南。
“不是说睡了吗?”阿凇盯着她说道。
“阿凇,我等会儿就睡,昨晚是你送我回来的吗?”浮南的视线一触及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心跳更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