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咸菜缸子……”
展艾萍与叶芳静说笑几句,互相道别分开,展艾萍目送叶芳静离开,她自己则沿着学校的围墙走,走着走着,她想起叶芳静方才崇拜的眼神,觉得高兴又好笑。
重生前一世她跟叶芳静的关系并不好,叶芳静总是看她不顺眼,冷嘲热讽的,说她是鼻子不是眼睛,展艾萍刚才在她面前故意掰胳膊,何尝不是在杀鸡儆猴,让她以后少来招惹她……没想到叶芳静是被吓住了,更是开始崇拜她,觉得她好厉害好厉害。
害她在单双杠上都忍不住卖弄了两回,多亏了她这年轻的身体还有过往的肌肉记忆,要不她这“老骨头”还真经不起折腾。
展艾萍眼眸里染上了三分笑意,她侧头看着身边的围墙,那围墙比她人高,足足有三米,围墙里正好有一棵树,已经掉光了叶子,只有干枯的树枝伸出墙外。
她越看这堵墙越觉得心痒痒。
她现在是看到墙就想翻一翻,看到障碍就想过一过,她还想摸枪打靶……心里这般想着的时候,展艾萍身随心动,也确实这样做了,她三两步起跑,沿着围墙攀援向上,她很顺利地站在了墙头上。
展艾萍站在高高的墙上径直往前走,墙顶如同屋檐一样,两旁是倾斜的,只有中间不足七厘米的落脚之处,她就站在这墙顶上走,北风在她身侧呼啸着吹,她与树齐高,却是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喂!谁啊!!!当真是不要命了,这么高的墙你不怕摔断腿啊!!”一个老大爷远远地从保卫室里跑出来喊。
“你是哪个班的学生,这还了得……”
展艾萍当机立断从墙上跳下去,她用手肘在墙上借力,双腿平稳落在地上,继而畅快大笑着往前跑去,她跑上了街道,七十年代的沪城,还没变成后来的魔都,没有那么多摩天大楼,街道也窄窄的,车辆并不多,都是乌压压一片黑色的单车。
车铃声铃铃铃的一阵阵格外刺耳,男女老少孩童们的嬉闹声嘈杂无比,具有时代感的宣传画在冬日灰暗的光影中斑驳灿烂,展艾萍回过头看见那高高的围墙——
她真的有一种回到年少时的张扬肆意感。
*
展艾萍买了几个热腾腾的馒头,回到了职工宿舍楼里,她们这栋宿舍楼有四层,在学校外面,被围墙挡着,来回上下课要多费些功夫,因此大多分给新老师。
学校里男老师多过女老师,展艾萍所分到的房子,也不过是一间十二平的单间屋子,供她一个人住,她这还算好了,有些成了家的老师,一家子都挤在这么间小屋子里,乡下的婆婆若是来带孩子,丈夫得去学生宿舍挤一挤。
上下楼梯在中间,十分狭窄,两层楼之间的楼梯转角处有一间突出的公共厕所,有红色的双开大门,走进去里面也有十个平方,左边是三个带门坑位和一个洗澡房,右边则是“7”字型的洗漱台,有六个水龙头。
平时两层住户上厕所洗漱洗菜乃至洗澡都聚集在这一处,早上刷牙,挤得人都要站不下,洗衣服也要挑个好时间,才能占据一个水龙头位置。
洗澡房十分逼仄,有些人则喜欢挑选夜深人静或者人少的时候,抬一桶热水,把公共厕所的大门关上,就在位置宽阔的洗漱台周边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
当然,也会有不凑巧的时候,比如刚把衣服脱了,外面就开始敲门,敲门闹着要上厕所。
展艾萍的住处在二楼最角落处,她三两步爬上二楼,开始相对艰难的“回家路”。
因为住处狭小,各家的厨房则被安排在过道里,煤炉子、老破书桌、锅碗瓢盆、砧板菜刀……这些东西把原本就狭窄的过道挤得满满当当的,只容一人通过。
“哇啊啊!!”孩子的哭闹声越发清晰。
“乖乖乖,不哭了哦。”
“妈,你来哄哄她。”
咔嚓划火柴的声音,一股子呛人的烟味传了出来,展艾萍正从这家人走过,一个裹着灰棉袄的男老师走了出来,他嘴里叼着烟,把孩子扔给母亲媳妇后,在过道里透口气。
“哟,展老师回来了。”那男老师姓陈,一见到展艾萍,眼中闪过些许不自在。
每次见到展艾萍的时候,陈家保都会感到不舒服,因为这女人会让他产生强烈的危机感,他和展艾萍都是新来没两三年的老师,展艾萍太优秀了,哪怕是刚毕业没多久,又是从医院转来教职工作,她却做得得心应手。
她怎么都要做到最好,上课上的好,学生还喜欢她,今天她上的课他听过了,听得他冷汗连连,为什么展艾萍进步这么迅速?
这个女人太可怕了。
怕是以后升迁的机会也要落在她头上。
“展老师最近忙婚事,也要注意好教职工作,加紧学习,等你以后结婚生了孩子,那可就忙得不可开交了……当然,女人还是照顾家里更重要,夫妻俩都去工作了,谁来照顾孩子?女人照顾家里,这也是为了孩子好——”他们两家住得近,陈家保自然知道展家的事,知道展艾萍要嫁人了,那男方家里还有大房子,不用挤在这小小的“亭子间”里。
他羡慕女人能“嫁人改命”,同时陈家保又在暗地里期盼着,展艾萍的婆家多给她点颜色瞧瞧。
展艾萍不是个规矩的好女人,好女人就应该做一份钱少清闲的工作,日后照顾家里奶孩子带孩子,为什么要跑出来跟男人争?
展艾萍抬手夺过他手中的烟,毫不客气掐掉,不咸不淡道:“家里孩子小,陈老师还是戒烟的好,味儿呛。”
她抬头斜斜睨了他一眼,用眼神警告:少多管闲事。
陈家保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展艾萍径直走过去,走到自家门前拿出钥匙开门,随后进屋,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陈家保咽了咽口水,随后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脸上尽是羞恼的潮红,他竟然会害怕一个女人,他竟然被她瞪了一眼就说不出话来,他手上的烟都被抢了。
这让他作为男人的自尊心蒙了羞,陈家保钻进屋里去,颐指气使让妻子倒水,他接过水杯,被烫了下,立刻喝骂道:“你要烫死我啊!”
发过脾气后,回想起刚才的展艾萍,陈家保恼羞成怒道:“这样的女人,谁他妈娶她谁倒霉。”
“我要看她跪着进贺家的门!”
*
展艾萍的屋子十分干净整洁,即便退伍,她仍保持着军人作风,屋子里只有床、衣柜、桌子和板凳,她的东西少,更是摆放得整整齐齐,让十来个平方的屋子显得空旷敞亮。
她一个人住的时候还好,现在继母朱姣容和继妹展艾佳住了进来,屋子里杂乱了不少,多添了很多东西,挡板隔出了两个床,她们用木箱子和被褥拼凑出了一个简单硬床,展艾萍睡这个硬床上,让她们母女俩睡她原先的床。
这母女俩半点也不觉得杂乱,嘴上更是说:“你一个人住多冷清啊,咱们给你收拾收拾,变得温馨,有家的味道。”
她进屋的时候,朱娇容母女俩也在,一听展艾萍回来了,朱娇容忙个不停的打扫,擦着擦那的,她指使女儿:“你姐回来了,还不给你姐倒杯水。”
明明这是她的房子,这母女俩倒是摆出了“主人家”的姿态。
展艾萍的眼睛里露出厌恶,她重生前已经七十三岁了,眼前这一对母女早已经化成一捧黄土,可她想起她们曾经做过的事,依旧如鲠在喉。
她二十多岁的时候没看出来这对母女的真面目。
展艾萍的亲生母亲是军官,是烈士,在她十二岁的时候牺牲了,亲弟弟展明昭才六岁,他们的父亲很快续娶,娶了贤惠无比,天天在家操持家务的朱娇容,朱娇容也是二婚,带了个前夫的女儿,也就是薛佳佳,现在改名展艾佳,不多久,生了个儿子展明康。
朱娇容很贤惠,煮菜洗衣服做饭样样是好手,以他们的父亲为天,让他们爸爸一回家就能吃上热饭热茶,在外人眼里,朱娇容是个合格的好女人,好妻子,好后母。
展艾萍也以为朱娇容是个好女人,因为朱娇容特别懂在她面前装腔作势,那时展艾萍年纪已经大了,她成绩好,在省城里求学读书,后来读军校,更是每年只回家一两次,朱娇容总是对她热情热络,她也就没看出什么。
她的亲弟弟展明昭性格却越来越古怪,怯懦,胆小,不爱说话,也不喜欢读书,成绩差,他们姐弟俩的关系同样变得非常差。
弟弟排斥她参军,他对军人很反感。
而展艾萍也看不惯他怯懦瑟缩的样子,她展艾萍打小就是大姐头,拔尖,成绩好,而她亲弟弟怎么能是这样呢?
以致他们姐弟俩的矛盾越来越大。
那时的展艾萍却是不知道弟弟在展家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后母朱娇容是不虐待他,也让他吃好穿好,对他十分客气,只是将他排出展家之外。
展爸,朱娇容,展艾佳,展明康,他们四人是幸福的一家人,而他呢,明明是自己的家,生活中却被处处排除在外,过得如同“寄人篱下”,唯一的亲姐姐也不在身边。
朱娇容母女俩更是明着暗着挑拨展艾萍姐弟俩的感情,她们在展艾萍面前告她弟弟的黑状,暗指他怯懦,脾气古怪;又故意让展明昭听到一些不该听的话,比如说:“女人还是贤惠点好,男人上阵杀敌,女人当什么兵啊,就应该好好照顾家里。”
“明昭他娘要是别那么要强,人家还是幸福的一家四口呢,哪还有我的事。”
“是不是有个词叫什么,对,牝鸡司晨,你说母鸡干嘛要跑去打鸣呢?这是违背自然,违背规律。”
“咱们女人顾好家里,让男人孩子回来吃上一口热饭,比什么都重要……”
……
这些在展明昭心里埋下了种子。
在展艾萍因为手术失败,情绪不佳,休假休息的时候,他们姐弟俩因此大吵了一架,就连展明昭这个亲弟弟也指责她太要强了,不顾家里,男不男,女不女的,他们吵起来的时候,更是说起了他们的母亲,他们的母亲是英雄,是烈士,却不一定是个好母亲。
大院里很多男军人的家属是没有工作的,就在家操持家务,带孩子。
小孩子的世界很小,看见人家天天有亲妈管,有亲妈疼,有亲妈骂,是很羡慕的。
……
吵完架后,去年展明昭不声不响主动下乡当知青了,而展艾萍则转为了教职工作。
家里必须要有个人下乡,展明昭和展艾佳都合适,展明昭去了,展艾佳也就能留在城里。
展明昭去滇省当知青的第三年,展艾萍听见的是他的死讯,在一次知青间打架斗殴中,她亲弟弟意外没了。
弟弟的死让她耿耿于怀。
这成了她的心结,让她真正动摇了自己,不该那么要强,去当一个展明昭所期望的好姐姐,乃至一个好母亲的角色。
第4章 顾晟
展明昭死后,他的知青“插友”将遗物转交给她,展艾萍读过弟弟的日记,才明了那些过去,她气愤又内疚,回展家大闹了一场,狠狠教训过那对母女……可那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人死不能复生,当初亏欠的感情也不能再弥补。
展艾萍自责又懊恼,她不是个好姐姐,粗枝大叶,性格要强,她珍惜战友情,在亲情表达上却内敛,对亲弟弟缺少足够关心,才会造成这样的误解和遗憾。
幸好这一世,弟弟展明昭还在世,展艾萍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温情,等看见眼前的展艾佳时,那一抹温情也变冷了。
“萍萍姐,你喝水,你坐,咱妈今天累了一天了,净给你做新棉袄呢,你瞧瞧,手还扎了几针,刚才差点摔一跤,眼睛看花了。”展艾佳穿着一身沪城百货大楼时鲜的棉袄,这衣服还是展艾萍买给她的,她的模样清秀,之前两条麻花辫现下都剪了,变成城里流行的女士短发,刚巧到下巴的头发,修饰脸型,只右边的碎发撩到耳后。
她脸上擦了雪花膏,只是没擦均匀,还留了几点白色的膏在脸上。
展艾佳用的是展艾萍的雪花膏,她倒是不心疼,每天不要钱似的往自己脸上抹。
这是沪城产的雪花膏,是展艾萍一个在雪花膏工厂上班的老战友送给她的,送了不少,展艾萍放在家里,记起来的时候便擦一擦。
展艾佳来她家里后,发现她柜子里那么多雪花膏,还是人家工厂职工送的,直认为是好东西,肯定是人家厂子里最好的货,能让皮肤变得娇嫩莹白,恨不得天天往脸上擦几遍。
展艾佳皮肤偏黑,展艾萍在部队里晒得最厉害的时候,也比她白不少。
展艾萍的皮肤白得快,又年轻,转为教职工作后不怎么在太阳下暴晒,还经常锻炼流汗,肤色越来越白,现在她脸上的肌肤就如同雪花膏的颜色一样,两颊上更是透着健康红润的粉。
她的气色比一般的姑娘好,即便穿着灰扑扑的衣服也照样光彩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