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这样艰难跋涉了多久,师无射终于抱着花朝上了岸。
还是那样触感奇怪的沙滩,师无射迈上沙滩,便直接跌倒在地。
花朝砸在沙子上,却还死死抱着师无射的脖子,他的小腿之下腐蚀得可怖极了,若非是天妖之骨,如果只是个凡人,到了这往生河之中,不需要多久,就会连白骨也都被腐蚀殆尽。
他已经不是魔尊了,没有修习魔族的术法,失去了九条天妖力量之源,他根本无法重新生长出肌肤。
他扳住花朝的脸,不断地轻吻她。不让她看,将她扣紧,死死抱着。
两个人躺在沙滩上,谁也没有说话,用力抱着对方,恨不得用双臂将彼此融入对方身体。
时间仿佛变得没有任何意义,花朝甚至觉得,如果一直和师无射待在这里,死在这里,她也已经心满意足。
但是她还是要设法出去,出去治疗师无射的伤。
他失去了九条尾巴,那么从今往后,她来照顾他,她来保护他。
因此花朝问:“怎么出去?”
师无射躺在地上,面色难看得如同死人,
他已经没有任何的力气了,他的双腿再也站立不起,他的一只手被他自己生生捏碎。
他躺在那里,用一种无比依恋,无比宁静的眼神看着花朝。
久久地注视着她。
突然说:“你还记得你十几岁的时候,去秘境历练,因为能力太差,躲在一个山洞里面不敢出来,怕迎上外面的妖兽吗?”
花朝闻言确实想起了那时间久远的事情,但是离奇的是,时隔了这么多年,她还能清晰地记得那时候的情景。
师无射化身的黑球带着她引着她,躲过了所有的妖兽走到了结界边缘。
“那时候的妖兽不是躲过去的,是因为你是天妖本体,他们不敢惹你,是吧?”
师无射笑了笑。
他笑起来依旧那么好看,一双眼中尽是温柔,狐媚极了。
花朝伸手摸了摸师无射的脸,说:“九哥,你真好看。”
师无射抓住花朝的手说,“那时候我想着,既然我拜入了清灵剑派,至少不能让清灵剑派的人死在山洞里面。”
“但是没想到把你引出去,你却一把我把抱住,带着我一起走,还要养着我。”
“那天妖身体,是被我抛弃在秘境自生自灭的,你知道当时我被你绑架回山,心中有多复杂吗?”
花朝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很难想象,那时候便不苟言笑,像个小棺材板子的二师兄,几次看着她抱着自己的本体招摇过市,百般宠爱,心中会是什么滋味。
“那你怎么不跟我要?”
“要你会给吗?”
师无射躺在沙砾上,长发散开,竟然显得有些松散,他陷入回忆,轻声道:“你那时候白天装仙女,晚上把我搂在被子里,不许我出去。”
师无射说,“你总是和我说一些奇怪的话,我不懂你既然本性活泼,为何偏要把自己套在仙女的壳子里。”
“你逼着我开了荤,吃了鸡肉。”
“不知道,我为了不让自己吃荤,觉醒妖性,费了多少年的力气,被你一朝给毁了……”
“我最开始,是真的有点烦你,”师无射说,“我整天想跑,但是分离出去的天妖本体,不遭遇死劫就是凡物,我跑不出仙山。”
“我想去飞流院偷,但是人身又打不过明月长老,连飞流院的禁制都冲不破。”
“你像个几百年没有见过妖宠的,一到晚上就把我揉搓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毛是顺的……”
“后来……”师无射笑了笑。
后来他就走不了了。
他习惯了被揉搓,喜欢被投喂,离不开她的温柔双手,直至爱上她表里不一的模样。
“哈哈哈哈……”花朝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她就哭了。
她抱住了师无射,窝在他耳边道:“九哥,我爱你。”
她毫无预兆地说出这句话,师无射愣住。
他的眼睛像是瞬间绽放出了刺目的亮光,但是如同焰火一样一闪即逝。
他对花朝说:“你把氐人给你的那颗水灵珠吃了。就能出去了。”
“什么?”花朝抬起头,眼泪还未干,红着眼睛问,“什么水灵珠?”
“就是氐人给你的那个,是水灵珠。”
“你救下的氐人中那个金色的是氐人王。”
师无射抬手摸着花朝的脸,温柔无比道:“氐人王的性命对整个氐人族都至关重要,他若是真的因为丹药化为了妖宠,成为了人族玩物,那是对这个族群最大的侮辱。”
“壮壮那么勇敢,杀了要迫害他和他族人的坏蛋,他将氐人族圣物给你做谢礼,是你应得的。”
花朝笑着流泪,比起知道氐人族把圣物水灵珠给了她,师无射一句“这是你应得的”更让花朝开心。
她应得的。
这是多么美丽的一句话。
爱人的忠贞、稀世的珍宝,都是她应得的。
花朝觉得,每一个女孩,都应该有人对她说这样一句话。
花朝把水灵珠拿出来,水蓝色的光亮在她的掌心柔和流动。
这个东西,上一世谢伏用了四百多年,也没能拿到手,因为氐人是最敏感的凶兽。
他们能凭借一双眼睛,就将靠近他们的所有生物的情绪全都看透。
任你如何会伪装,恶意也在他们的面前无所遁形。
而氐人王腹内含珠,有分海引巨浪冲天之能,他是海中之王,性裂如火,偏执残暴。
他若非自愿,即便将他抓住刨开肚腹,也只能拿到一堆碎裂的内脏。
花朝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就拿到了这水灵珠。
“吃下它,你就能进境,”师无射说,“水灵珠属世间最阴之物,往生河的水,亦是世间最阴之水。”
“这里是鬼蜮,是黄泉之下,你在这里进境,甚至不会引动雷劫。”
师无射说:“我没有力气了,无法为你阻挡雷劫。”
师无射抓着她的手,送到唇边亲了亲,“接下来,看你的了。”
花朝闻言对着师无射笑了笑,她骤然知道了师无射为她断尾。又在师无射的温柔软语之中,逐渐丧失了理智。
她从未有那一刻,像现在一样想要迫切地证明自己。
证明她没有被师无射看错,证明她也能反过来保护她。
证明她值得,她得到的一切,都是她应得的!
“等我。”花朝抓着水灵珠看着师无射道,“等我们出去,我让我爹爹将他珍藏的极品丹药给你吃,是真的能够活死人肉白骨的。”
“到时候……”花朝飞速看了一眼师无射的双腿和手腕,含着泪说道,“到时候你就不会疼了。”
“以后换我来照顾你!”
师无射笑着,点了点头,催促道:“快吃,早点出去,外面定然乱了,还不知道是什么样。”
花朝“嗯”了一声,但是她还有最后的担忧。
她问师无射:“我手腕上的莲花印记是你的尾巴,这对你没有影响吗?”
“我是说,会不会花瓣开了……”花朝想到师无射境界后退的事情。
“胡说什么。你都开了好几瓣了,我不是好好的?”师无射打断她,笑着道,“尾巴只是给你固魂。”
“等你用完了,我身上的封印也撑不住了,我还要接回去的。”
“你快点吧。”师无射竟然撒娇道,“我腿好疼啊……”
花朝再不敢耽搁,张嘴吃下。
师无射看着她将水灵珠吃下去,而后心满意足地吐出了一口气。
第93章 炼虚
在水灵珠吃下去的瞬间, 整个往生河流动的水流,似乎都跟着一滞。
接着河水之中被拨动才会出现的粼粼波光,宛如一只只懵懂飞起的小虫, 从河水之中浮了起来。
这些“小虫”渐渐地汇聚成了一条条悬浮在半空的河流, 犹如仙女臂弯挽着的彩莲一样,尽数逆流而上,朝着花朝的方向流去。
花朝手腕之上的金莲又绽开了一条缝隙,随着烧灼一般的感觉弥漫了整条手臂,花朝又感觉到了那种被什么撑得饱胀的感觉。
幽冥地底,往生河畔, 这里乃是天道无法企及的阴暗,是灯下的那一片黑。
但即便是知道这里是个绝无仅有的, 能逃脱天道惩戒威慑的地方, 却没有人会选择在这里进境。
因为这无数涌向花朝的彩莲和灯河, 正是这条往生河之中,无数亡灵留下的执念, 亦是这世上最阴暗的亡灵之力。
这些看似美轮美奂的亡灵之力, 融入人的身体之后, 会将那些无法往生的怨恨和仇恨, 那些不甘和暴虐, 全都汇入胆敢吸取利用它们的人的身体之中。
即便是天生水灵根的人,也不敢利用亡灵之力。
但是花朝不一样。
因为她在吸取这些亡灵之力之前, 已经先吞下了赤炎地火。
赤炎地火来源于万年燃烧的地脉, 在幽冥鬼狱有个别名,叫做业火。
只有身怀业火, 又有能容纳亡灵之力的水灵珠, 才能炼化亡灵之力。
花朝已经越境进境两次, 基本上已经熟悉了这种濒临被撑爆的滋味。
她最开始,还能笑着和师无射的眼神对视,伸手去抓住师无射的手。
但是很快,她就没有办法再分出一点精神去看顾师无射。
她的灵台犹如被凿开了一个暗洞,无数阴暗漆黑的念头被灌入其中,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维。
“娘亲,你在哪里啊娘亲……”
“父亲,你说好了带我一起走的……”
“夫人,夫人……”
“姐姐,姐姐……”
“我在哪里,我为什么在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好害怕啊……”
“救救我,救命啊……”
“好冷,好疼,谁来救救我……”
“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
花朝睁着眼睛,眼中却没有聚焦,她盘膝坐在往生河岸边,不断吸取着往生河之中的亡灵之力。
她手腕上的金莲蓦地绽开,变成了一条硕大无比的赤金色尾巴,将她整个包裹在其中。
那些朝着她涌来的亡灵之力,要先经过这尾巴,才会没入花朝的身体。
花朝满脑子都是凄苦崩溃的念头,这人世间一切的爱别离,求不得,忧怖难解,几乎将她灌注成了一尊逐渐散发出死气的石像。
她的双眸被蒙上了可怖的漆黑,一双美丽温柔的眼睛,变成了两湾深潭。
师无射一直看着她,嘴角带着笑意。
他丝毫也不担心花朝会被这些阴暗的亡灵记忆侵蚀,因为他知道,她的内心有多么纯净,即便是上一世整整四百年的郁郁不如意,也没能消磨掉她的纯良。
她在知道自己注定进境不成,被天雷劈死之前,都在想尽一切办法平衡各族,延缓战争和死亡。
但是那时候的世界,早已经在谢伏的统治之下,变成了人间炼狱。
无论她再怎么努力,也是无力回天。
但是现在不一样,这个世界不一样,她已经阻止了许多事情朝着前世发展,她有她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强大力量。
那是根本无须振臂,便能引人争相追随的慈悲。
她已经逼迫谢伏连蛰伏百年休养生息也不敢,这么急吼吼冒出来送死。
而这个世上,有她爱的、想要的一切,她绝不会迷失在黑暗之中。
果然没过多久,在花朝身上的狐尾颜色被亡灵之力腐蚀到越发浅淡的时候,她的双眼之中猛地燃起了一点赤红的星火。
眨眼之间,这点星火便在她的双眸之中燎原,阴翳和黑暗嘶吼着尖叫着被她焚烧殆尽,她的双眸像两座喷发的火山,顷刻间烧灭了一切的阴暗。
而这时候,那些亡灵之力也开始变得无比顺服,环绕着她极其有序地没入她宽广如海的经脉。
第三瓣莲瓣彻底绽开,花朝整个人坐在那里,便如同此间唯一的发光源头,像一尊已然活过来的白玉神像。
四面八方涌来的亡灵之力,还在不断地没入她的经脉,她能听到大地的哀鸣,能够感知到地底数千丈之下,那些被永生永世镇压的妖鬼的恸哭。
她的境界如同坏掉的罗盘指针,不断地转动,跳跃。
而在她疯狂吸取亡灵之力的时候,天道仿佛也感知到了有人胆敢挑战天威。
浓云在不断地积压,粗如巨柱的劫闪在整片大地之上乱劈,却根本无法穿越幽冥,抵达正在进境的花朝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