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莲生哥哥走了以后,家里总是冷冷的。如今有先生在,仿佛一切都与从前一样。
阿娘的病好了,阿耶的身子也越来越康健。
她私心里希望先生的腿好得慢一些,再慢一些,这样她就有足够的时间去雕刻一支木簪送给他。
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不过不要紧,她既然送给他,他丢也好,留着也好,那都是他自己的事情。
无论如何他来她家,她不能让他白走一趟。
*
宋家。
都快晌午了,桃夭还没有回来。
屋外飘起了雨丝。
宋大夫撑着伞已经打算去寻人。
书房里的谢珩也不时望向窗外。
雨丝越来越密集,渐渐连成一片白色雨雾。
都这么大的雨,她怎么还没回来?
手里的书看了好久都不曾翻过页,眉头随着雨声越皱越紧。
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人说话的声音,谢珩立刻望去,院子里站着几个人。
小寡妇回来了。
她似受了伤,被那少年背在背上,早上编好的发辫已经散了,乌泱泱的青丝披在身后,身上也淋了雨。
莲生娘与宋大夫撑着伞上前,一群人也不知说些什么,那少年已经背着她匆匆朝书房这里来。
才跨进书房,小寡妇就吵着要下来。
那少年小心蹲下将她放下来。
谢珩这才瞧清楚她雪白脖颈上多了几道血痕,及腰的发丝湿漉漉贴在脸上,本就不大的脸显得更小了。
她见他望过来,忙挤出一抹笑,“先生别担心,我无事。”
谢珩搁在冰凉轮子上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想起宋大夫的话,最终一言不发。
他从不曾想过带她走,何必招惹她。
一旁的少年恶狠狠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将一截木头递给他,用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你不配她这样待你好!”
说完便冒雨跑了出去。
是一截小叶紫檀木,上面还带了斑驳的血痕。
她就是为了找这个才受的伤?
一起跟进来的一个衣着简朴,长相平平无奇的农妇在那儿描述着小寡妇如何大着胆子走到被荆棘包裹着的“会散发香气”的树旁,又是如何滑进山坳里。
她瞧着极为不起眼,却将事情描述得绘声绘色,谢珩听得眉头越皱越紧。
这个小寡妇,都叫她不要去后山,她怎么那么不听话!
他几时说要这样的东西?他贵为一国太子,又有什么没见过?
谁又稀罕她这样的东西?
简直是可恶!
人散了,屋外的雨越来越大,屋子里寒气逼人,本就湿了衣裳的桃夭抱膝坐在那儿瑟瑟发抖,牙齿都开始打颤。
莲生娘见她嘴唇发乌,对谢珩道:“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回屋替他检查检查伤势!”说完不由分说用伞将谢珩与桃夭送回屋里,又很快端了一盆热水进来给桃夭擦洗身子。
桃夭见谢珩面色极冷,不禁有些害怕。想要将身上的湿答答的衣裳脱下来,又怕他骂人。
一阵冷风吹进来,她不由地连打两个喷嚏。
他皱眉,“还不将衣裳换了。”
桃夭这才去拿了一套干净的衣裳出来,见他背过身去,将身上的湿衣裳脱下来。
原先还不觉得,此刻脱了衣裳才瞧见身上到处都是红痕。
她本就肤白,这样的红痕更加明显。
她拿帕子沾了热水,贴在红痕上敷一敷,可实在疼得厉害,眼泪不停在眼圈里打转。
这时谢珩突然转过身来,只着了小衣的桃夭吓了一跳,想要拿衣裳遮一遮,可衣裳放在床上。
他朝她伸出手,“把帕子拿来。”
桃夭犹豫着将帕子递给他。
他湿了热水,替她擦试着背。
不同于上次涂抹药油那般用力,桃夭只觉得背后的伤痕不疼了,酥酥麻麻得痒。
她咬了咬指甲,小声道:“谢谢先生。”
他声音低沉,“不是说叫你不要去后山,为何这样不听话?”
桃夭连忙解释,“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
桃夭回头小心翼翼瞥他一眼,见他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眉头紧锁着。
自他来以后,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他面色这样难看,吓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没想到他这样不高兴。
他面无表情地帮她擦干眼泪,“去床上躺着。”
桃夭赶紧去床上。放下白帐后换上干净的小衣,躺进被窝里去,偷偷撩开帐子看了一眼谢珩,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立刻放下帐子。
也不知是不是淋了雨的缘故,她躺着躺着脑袋昏昏沉沉,竟睡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睛时,屋子里已经黑了,屋子里燃了灯,风一吹,豆大的火苗跳动着。
“醒了?”一只手掀开帐子。
是谢珩,他伸手摸了摸桃夭的额头,有些烫。
他微微皱眉,“还难不难受?”
桃夭“嗯”了一声,“头疼。”
他从旁边煮酒的炉子上取了温着的水递到她嘴边,“吃点水先。”
桃夭连忙接过来一饮而尽。
连吃了几杯水,她嗓子没那么干了,人也觉得暖和一些。
他收了杯子搁在一旁,一言不发出了屋子。
桃夭想要坐起来,全身像是散了架一样疼,眼泪不由自主涌出眼眶。
正抹着眼泪,门被推开,莲生娘端着一碗小米粥进来了。
她一见桃夭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心疼,“是不是疼得厉害?”
桃夭口是心非,“已经不疼了。”
她话音刚落,跟进来的谢珩冷冷道:“不疼你哭什么?”连睡觉都在呜呜咽咽地哭。
他怎么这样!
桃夭有气无力地瞪他一眼。
莲生娘忙劝,“你别听他嘴硬,他不晓得多担心你,在你床前守了一日都不曾走开过。。”
桃夭偷偷瞟他一眼,果然瞧见他一脸疲色。
莲生娘手指搁在碗上试了试温度,对谢珩道:“你喂桃夭吃粥,我去看看药好了没有。”
“我,我没病!”一听要吃药,她立刻解释,“我只是太累了,休息休息就好了。”
“瞎说!”莲生娘摸摸她的额头,“你看看你都烧成什么样了!”
说完便出去了。
桃夭见谢珩已经端起了碗,忙道:“我自己来就行。”
谢珩已经勺了一碗小米粥送到她唇边,“张嘴。”
桃夭只好张开嘴。
她生病没有胃口,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
谢珩望着碗里还剩半碗粥,皱眉,“再吃两口。”
桃夭只好又吞了两口,任凭他如何威逼都不肯再吃。说狠了,她就说肚子疼。
谢珩知道她是装的,却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会儿莲生娘已经端了药进来,人才进屋子,桃夭立刻捂住嘴巴,“我不吃!”
她小时候醒来后,连续吃了半年的药,后来好长时间一闻到药味就反胃。
“不吃药怎么好?”莲生娘一脸无奈。
已经缩进被窝里的桃夭掀开被子一角,小声道:“我好好睡一觉,明日一早准好。”
莲生娘见劝不动她,把药搁在一旁,收了粥碗,嘱咐谢珩,“她身子骨弱,尤其是这样的下雨天,一定看着她把药吃了。”
谢珩应下来。待莲生娘走后,他道:“出来。”
被窝里的桃夭摇头,“我不出。我明日一早就好了,不劳烦先生了。”
头一次这般服侍人的谢珩有些头疼,威胁她,“你若再不出来,我就揍你!”
“那等我好了再揍?”她试着商量,总之是怎么不肯出去的。
“不行!”谢珩伸手去扯被子,谁知道她人不大,被子倒卷得结结实实。
谢珩扯了半天没扯动,再次威胁她,“宋桃夭,你若是再不出来,我就咬你!”
连名带姓叫她,那就是生气了。
被窝里的桃夭这次不作声了。
谢珩还以为她怕了,谁知道她突然从被窝里伸出手来,准备无误地勾着他的手指轻轻晃了晃,娇声娇气,“好先生,等我病好了你再咬行不行?”
谢珩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被她晃出来了,眼看着药凉了,狠心拒绝,“不行,必须出来吃药。”
这次不等她作声,他顺着她的手伸手被窝里去抓她,抓了个空。
闷在被窝里的桃夭“咯咯”笑起来。笑着笑着,被子突然里突然钻进一个人来,漆黑狭长的眼眸正盯着她。
她吓得马上要跑,却被捉着她的手腕一把拽出来。
他力气甚大,她扑了个满怀,鼻尖撞在他坚实的胸膛,鼻子发酸,抱怨,“先生怎么这么狠的心,都弄疼我了!”
谢珩垂睫,只着了一件藕粉色,绣了蝴蝶的小衣,身子又暖又香的小寡妇就这样贴着他的胸膛,嗓子瞬间暗哑了几分,“还不快起来,成何体统!”
“除非先生答应我不让我吃药,不然我就完这样不成体统!”
她说话间将他抱得更紧,青涩饱满的地方好不避忌地贴着他的胸膛蹭来蹭去,蹭得他心烦意乱。
他偏过脸去,鬼使神差没有推开她,口中道:“还不快起来,不然待会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桃夭气哼哼松开他,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闹了这一会儿头也晕了,她又躺回去,头枕着手,已经阖上眼睫,“先生等我笑好好睡一觉,等我睡醒了,若是不好我再吃药好不好?”
谢珩见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吃,药也已经凉了,只好由她去了。
屋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屋子里的空气越来越寒凉。
他拿了件里衣示意她穿上。
她穿好衣裳,轻轻扯动他的衣袖,鸦羽似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先生,下这么大的雨,你要不要上床睡觉?”
谢珩摇头,替她掖好被子。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又问:“以后你也会这样照顾自己的妻子吗?”
谢珩认真想了想这个问题,道:“我不知。”
他一向认为夫妻之间举案齐眉是最好的,若是不能,至少也要做到相敬如宾。
且就算如此,宫里伺候的人那么多,怎么也用不着他堂堂一个太子为太子妃侍疾,更加没有这样的道理。
说起来,小寡妇也是他从小大大唯一服侍的女子。
还这样不听话!
桃夭不由地抓着他的手贴在脸上,阖上眼睫,轻声道:“想必先生这样好的人,以后成了婚一定会待自己的妻子很好很好的。”
谢珩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柔嫩白皙的脸颊,轻声道:“那你将来想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夫君?”
她嘴角微微上扬,“能给我做赘婿,陪我好好过日子就行。我说了很多遍,可先生总不信我。对了,最好能温柔体贴一些,像大牛哥那样就很好。”
谢珩忍不住道:“那你上次又说喜欢我——”他说到这儿住了口。
她“嗯”了一声,“先生在我自然就喜欢先生这样的,只是这世上向先生这样漂亮的男子并不多,所以我想着,不那么漂亮也没关系。”
谢珩皱眉,“你这样爱重皮相!”
可见她说喜欢他,也不过是贪图他生得好,根本不懂什么叫感情!
说来,今日背她回来的少年生得也眉清目秀,若是再大些,兴许更漂亮。
她反问:“好看的东西人人都爱啊。难不成先生将来挑选妻子,专门跳那些长得丑的?”
谢珩想象不出那个场景。
桃夭笑了,贴着他的掌心轻轻蹭了蹭,嘟哝,“我困了。”
谢珩摸摸她的额头。
虽有些发热,倒不是严重。
他道:“睡吧。”
屋子里安静下来,突然“轰隆隆”一阵雷鸣,原本已经睡着的小寡妇突然惊醒,紧紧抓着谢珩的手,指尖都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怎么了?”谢珩吃痛,见她面色惨白,没有抽回手。
“打雷了!”她瑟瑟发抖,重复,“先生听见了吗?打雷了!”
谢珩望窗子看了一眼。
屋外一片漆黑,暴雨倾盆而下,像是有人将天掏出一个窟窿。
这样的大雨今年还是头一次。
他以为她胆小,轻轻拍拍她的背,“别怕,我守在这儿,睡吧。”
“先生要不要上来陪我一起睡?”她再次询问,“就今晚好不好?”
谢珩仍是摇头,“于理不合。”
她有些失望地“嗯”了一声,又躺了回去,将自己整个锁进被窝里,颤抖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