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行动极其不便,下肢已经水肿到穿不进去绣鞋,可她还是坚持下榻在暖房中走了几圈,阿杏小心翼翼地搀扶她坐下,
“我的祖宗,现在可轻易动弹不得,你快歇歇吧!”
阮珑玲扶着肚子缓缓坐下,眸光一转,落在炭火旁咕噜咕噜冒泡的羹汤上,那是盅银耳莲子汤,用小火吊着,想要喝时随时就能撤下。
烟霏阁的一应膳食,都是阮玉梅亲手看顾料理的,眼前这盅羹汤也不例外。
这个妹妹向来心细如发,膳食羹汤打理得样样妥帖,可阮珑玲心里清楚,妹妹到底因为怀胎之事,心中起了些许龃龉,否则也不会连续两月都借口事务繁忙,而没有踏入烟霏阁半步。
虽妹妹也常命人送些新生儿喜欢的小玩意儿,也常命丫鬟来嘘寒问暖……可这些释放出来的好意,并不能代表妹妹就已经全然接受了此事。
此事皆是阮珑玲一人专断独行,对弟妹、家族的影响甚大,她也不指望能一蹴而就,在短短几月之内就能被所有人接受,今后徐徐图之便是了……
城南绣坊。
由于未婚怀胎的那些流言蜚语,使得不仅阮家商行的生意一落千丈,连带着绣坊也受到了波及。阮家绣坊的手艺,原本在扬州城中那是数得上名号的,往常想要在此处添置一件像样的绣品,大多需要提前月余预定。
可这两三月以来,有许多老主顾都转投了别家绣坊,还有些付了定钱的大主顾,将那些做好的绣品一件两件全都退了回来……一时间门可罗雀,绣坊内整个冷清了下来。
活计少,工钱便少了,那些未签死契的绣娘们便不乐意了,正巧又碰上了其他绣坊趁火打劫来挖ʲˢᴳ墙脚,人心浮躁之际,有许多绣娘便转投了他家。
帐是一笔没眼看的烂账,绣坊中也无活可干。
可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闲着也是闲着,阮玉梅便将那几个忠心得用的绣娘纠集起来,日日在绣坊中切磋绣技,手把手教那几个入行好几年的学徒娘子绣花,研发新的绣法。
之前那几个不服管教的绣娘走了之后,阮玉梅反而觉得处事更加得心应手了起来,只待养精蓄锐,以图将来。
这天上午,阮玉梅才验收了学徒娘子们的绣品,正准备逐一考验,婢女小红走上前来,禀告道,
“姑娘,刘公子派人来传话,约您今日午膳时,在妙音坊天子八号房一叙。”
阮玉梅闻言眉头便蹙了起来,眸光未挪半寸,还是落在指尖蜻蜓点水的绣品上,
“回我的话,就说不去。”
阮玉梅初初接手绣坊时,因缘际会偶然才结识了刘迸。
那刘家论财力,在扬州城中也是掰着指头数得上的商贾,刘迸本人乍眼瞧着,也是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常来绣坊光顾生意,一来二去二人便也熟稔了不少。
可渐渐的,阮玉梅便觉得此人行为举止有些轻浮,眉眼流转些透着玩世不恭也就罢了,言语上还经常混不吝地输出些冒犯之语,阮玉梅由心底里是不喜这种做派的,可经商出事,总是要与人为善,为了绣坊中的生意,她也常常敷衍着应对过去。
可这刘迸反倒瞧不懂眼色般,三番两次上前来撩拨,委实令人反感,逐渐的阮玉梅也没有了耐心,可也不敢彻底将人得罪了,左不过他来绣坊十次,她露两次面罢了。
今日这人却有些得寸进尺,干脆也不来绣坊了,直接将人约到妙音坊去了?孤男寡女,私下会面,他若是个正经人,便绝不会与一个闺阁女子,提出这样无端的要求。
“奴婢也是推脱说不见的,可那刘公子命人来传话说,此次相邀并非有意叨扰姑娘,实乃有要事相商。
姑娘前阵子想必也听说了,刘家有个庶女,被来扬州游玩的永顺伯爵爷看中,有幸纳入府中做姨娘,待过了年便将远嫁燕洲。饶是为了周全伯爵府的脸面,这喜事也得大操大办,如此面上才有光。正正好那些筹备绣品、采买器具的活计,落在了刘公子头上……瞧那刘公子的意思,是预备将这桩生意落在咱阮家商行上的,所以才特邀姑娘去妙音坊走一遭。”
这乍一听着,倒确是一桩正经事儿。
这几个月来,或是没有了阮珑玲的苦心经营,阮家商行进项大减,商行中几百上千口人一下子闲赋了下来,若是真能拿下着笔大买卖,那至少这一月以来,便不用担心商行中的嚼用了。
可阮玉梅隐约还是觉得有些许不对劲儿,
“饶是公事,也不好私下会面。
你派人去拿了拜帖,请刘公子上门来绣坊来好好相谈。”
小红抿了抿唇,“奴婢也是这么说的,却被刘家的侍从断口回绝了。”
“刘公子说这次采买马虎不得,有伯爵家的亲信亲自下扬州盯着,人家是带着真金白银来的,那自然是要好好招待宴请,不去扬州城中最好最贵的酒楼便也罢了,怎么屈就来这么间小小的绣坊?”
“那刘公子还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左右想做这笔买卖的也不止阮家,若是姑娘午时一刻不到,他午时二刻便将消息传给福记,到时候姑娘可莫要怪他没有提前和你通气…”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阮玉梅一时倒也踟蹰了。
刘迸那人虽有些滑不溜手,可说到底待她也算得上友善,更何况,想要做生意,外出应酬交际总是难免的,以往三姐当家时不也是么?常与客商往来,在推杯换盏中谈成了一笔又一笔大买卖。
如今三姐已经怀胎九月,不方便外出,二姐除了打理庶务之余还要照顾舒姐儿,那这担子,自然而然就要落在她身上。
总不可能躲在二位姐姐身后一辈子的。
阮玉梅心里打定了主意,将手中的绣帕放了放,眸光中透出担当的决心来,
“那咱今日便走一遭,吃下这一单!”
烟霏阁。
孕晚期一至,阮珑玲就觉得身体变得愈发乏力,也愈发嗜睡,今晨醒了之后,还在床上歪了许久,才在阿杏的服侍下起了床。
好在今日的胃口倒是不错,不仅吃了小半碗梗米粥,连那整条的鳕鱼也极其合口味,尝了几口之后还想再动筷,此时门外有婢女神色匆忙来报。
“禀娘子,妙音坊的吴掌柜上门,道要事求见。”
扬州城的商场中,各个商户间关系盘根错节,大多都有些交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出了什么事儿也都是相互提点着的。
而因生意往来,以往阮家商行但凡要有个什么宴请,一般都是设在妙音坊中的,自然而然,吴掌柜与阮珑玲便交情匪浅了。
妙音坊日进斗金,吴掌柜平时是个不得闲的大忙人,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何故会贸然登阮府的门?阮珑玲像是预知到了什么,心头猛然漏跳一拍,立即命人备了上好的茶饮,然后让丫鬟将人引至待客的花厅。
她扶着肚子快步走到了花厅,不多时吴掌柜也到了。
吴掌柜是个中年男人,瞧着三四十岁的模样,做吃食生意的人,大多肥头大耳身形彪壮些,可吴掌柜身形修长,甚至显得有些瘦弱文雅,他急匆匆行入花厅之中,神情慌张,抬手擦了擦额角沁出的密汗。
也来不及叙旧,瞧见阮珑玲的瞬间,立即上前几步,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阮妹子,你快去妙音坊瞧瞧吧!刘家五公子今日给你家妹妹设了局,只怕是凶多吉少!”
怀胎九月,即将临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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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你是知道的, 我们妙音坊在扬州城中屹立几十年,从来不与那些下三滥的同流合污,大家就是冲着咱们家的膳食干净, 平日里才格外赏脸关照生意。
只是刘公子那迷魂药下得极其隐秘, 并未下在膳食酒水里, 而是混在了薰香中,好在被我家店小二是个机灵的, 从中察觉出了蹊跷!可道上的规矩你也懂, 我们开门迎客做生意, 轻易是不会插手客人之间的污糟。
若这女子是别人,我或许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瞧不见了,可谁知那姑娘竟是你妹妹?就凭着你以往帮我收罗食材、鼎力捧场的交情,我若袖手旁观委实是说不过去!”
吴掌柜乃是策马奔来的,浑身尘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丝毫顾不上歇息,连口茶水也顾不上喝, 只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然后气喘吁吁道,
“算算时辰,离你妹妹入厢房,到我马不停蹄来阮府送信, 已经过去半盏茶的时间!想来那刘公子也还未成事,趁着这会儿功夫, 你快快派人去将你妹妹救回来吧!”
“天字八号房!莫走错了!”
阮珑玲闻言脸色骤然变得煞白, 若不是一旁的阿杏搀扶, 只怕是要浑身瘫软滑落在地上。她自然晓得此番通风报信不是吴掌柜应当应分的, 可眼下情况紧急,此大恩自当今后慢慢偿报,眼下最要紧了,是赶紧将妹妹从豺狼虎豹口中救出来!
到底是见过风浪之人,她勉力冷静了下来,立即命人套车,扶着肚子阔步朝门外奔走而去。
阿杏在搀扶着她,急急劝道,
“天大的事儿奴婢帮你撑着,姑娘即将临盆,还是好好在家中待产吧!否则若有个三长两短,奴婢委实担待不起啊!”
“这么大的事儿,你如何撑得住?!”
阮珑玲摇了摇头,拂开阿杏的手。
若是阮丽云现在家中主持大局,她或还可以在家里等消息,可偏巧二姐下乡去农庄查账去了,家中无人之际,她岂能安心?!
“莫要拦我!先去报官!快!”
妙音坊,天字八号房内,传来阵阵杯盏破碎之声…
“你……你莫要过来!”
阮玉梅只觉得头昏脑胀,意识逐渐涣散不清,她用指甲死抠掌心,勉力保持着清醒,步履飘浮着往后退,冲着眼前面目猥琐的男子厉声喝止道。
姐姐早就悉心教导过,但凡只要在外头应酬,务必要对入口之物小心谨慎,免得招了奸人的道。对此阮玉梅一直牢记在心,所以此次赴宴,她分明已经用银勺对膳食一一进行了查验。
可为何?
为何她还会中毒?
“你初涉商场,道行到ʲˢᴳ底不如你姐姐深,定然是想不到我会将这迷魂散混在熏香中!眼下我为刀俎,你为鱼肉,我劝你还是莫要挣扎乖乖就范!否则爷要是下手没个轻重,吃苦头不还是你自个儿么?”
刘迸一面枭笑着步步逼近,一面扯落掉了自己的外衣,紧而快步朝阮玉梅瘦弱的身形扑去!
阮玉梅吓得浑身发颤,尖叫着偏身躲过,用尽所有力气,抄起一侧的花瓶朝刘迸的颈肩处猛力砸去。
那迷魂散的药力极其猛烈,沾上一滴就可以迷倒一头牛。
刘迸以为放倒个小姑娘自然不在话下,防备心便没有那么重,谁知她竟还有气力反抗?一时避之不及,“哐啷”一声,他只感觉后颈处传来阵剧痛,伸手一探,竟摸出了手鲜红的血迹。
猩红的血液,使得刘迸愈发恼羞成怒,他阔步上前,抬手便重重扇了阮玉梅一个耳光,叫嚣道,
“你二姐被休弃下堂,你三姐与人婚前苟合连野种都怀上了!莫非你还当自己是什么贞洁烈妇么?!这样浪荡的破落门户,还有哪个男人愿意要你?今日乖乖从了我,今后不管是侍妾还是通房,我刘家自有你一口饭吃!”
若论美貌,阮家三姐妹在满扬州城都是艳名远扬的。
阮玉梅虽才初初及笄,可身上那股娇嫩如花蕊般弱柳扶风的气质,早就在众多子弟心中落了影,刘迸原也是对她动心起念,想要八抬大轿娶她入门做正妻的,可随着阮家的风评愈发崩落,他便觉得不值当了!
两家虽在财力上尚算得上旗鼓相当,可若妻家名声太过狼藉,对他来说定是有害无益,可若让他就此放手,刘迸还真舍不得阮玉梅这通身的惹人怜惜的袅袅玉姿……所以心一横,才想出了这么个两全其美的阴毒法子。
“可你若不识抬举,我便宣扬出去,是你早就看中了我刘家的万贯家财,被我拒绝之后,才借口商讨生意趁机勾搭的我!”
“以你们阮家姐妹现如今在扬州城的口碑,如若东窗事发你大可以看看,扬州百姓究竟是信你,还是信我!”
话语中道尽了机关算尽,听着俨然就是一局死棋。
不管是阮玉梅从,又或者是不从,都难免狼入虎口!
因为药性,阮玉梅的面色变得潮红无比,原本神志就有些涣散了,方才更是被刘迸扇得两眼发黑,跌落在地上,大口大口不停地喘着粗气。
她嘴角沁出鲜血,发髻散落,向来怯懦娇柔的面容上,逢此绝境,竟露出些凄厉之色来,
“凭你此等龌龊小人行径,也敢评价我两位阿姐的品性?
你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