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之枝也没问岳榕川是怎么知道她在这里的。光是想到岳榕川可能猜到了几分岳嘉绪和她的现状,她就头皮发麻。
“出事后,就有个女人想见你,她说她联系过你,却没回应,就来了我们家。但哥哥……根本不让任何人接触到你,也没说你在哪里。”岳榕川边走在前方,边说:“那个女人退而求其次,找了别人。那个人又来找我帮忙……我们都觉得,哥哥应该一直都把你留在他身边,就找机会过来碰碰运气了。”
说着说着,岳榕川忽然停步,迟疑了下,从楼梯下抬头看向尹之枝:“尹之枝,我哥哥不让你走,你……恨他吗?”
尹之枝垂着脑袋,慢慢摇了摇头。
这仍然是她心里的答案。
她只是被关系的变化冲击得七零八碎,心碎无措,震惊复杂。但……她内心深处,仍然没有一点恨那个人。
岳榕川莫名地松了口气。她显然也是第一次敢插手自己哥哥的事,神情略微紧张,带着尹之枝从后门走出去。人行道下,停着一辆车子。
一周多以来,尹之枝第一次走出庐山小筑,看到马路边的树木和积雪,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身上衣服不够厚,寒风吹得她微微一抖。
下一秒,车门忽然开了,周司羿从车上下来。尹之枝看到他,顿时明白了是谁想到找岳榕川来帮忙的。
周司羿一站定,定睛在她身上,看到她额上的纱布和憔悴苍白的脸色,眸中亦仿佛结了层寒霜。他甩上车门,大步朝她走来。
尹之枝眼前一暗,被他用力地搂入了怀里。脖子后被一只手揉了揉。
周司羿深吸口气,下巴抵住她的头,柔声说:“枝枝,别怕,我们来了,没事了。”
尹之枝积蓄了几天的压力,仿佛一下子就释放了,她眼眶酸热,又忍住了,点点头。
“先上车,这里太冷了。”周司羿摸了摸她的手,打开车门,将尹之枝塞了进去,自己也坐进去,对岳榕川一点头。
尹之枝也反应过来,小声对岳榕川道:“谢谢。”
岳榕川别过了头:“你快走吧。”
车子扬起烟尘和积雪,朝着远处驶去。岳榕川这才转回身来,神色复杂而冷淡。
无可否认,她没那么无私。之所以这样做,主要不是为了帮助尹之枝,更多是出于保护家人的私心。
岳家不欠尹之枝任何东西。
她哥哥……也不欠尹之枝任何东西,也为她承受得够多了。
她不想再看到岳家和祁家家宅不宁,濒临破碎。
胶着的局面一天不打破,气球被越撑越大,终有一天会惨烈地爆开,无人可幸免。
而如今,周司羿带来了一个破局的机会。
她必须这样做。
第94章
轮胎溅起地面薄雪, 窗外风景急速向后飞驰。清寂的山道逐渐过渡为车水马龙的城市街景。高楼大厦、临街商铺、路人逐渐多了起来,红绿光交替的交通灯掠过头顶。
尹之枝窝在后座角落,扭头看着外面, 从踏出庐山小筑起,就憋在胸腔里的一口气, 缓缓吁了出来。
这时, 她藏在袖子里的手被另外一只温暖的手碰了一下, 紧接着,拖了出来,抓在手心。
随即,尹之枝感觉到, 自己的肩膀被捏住了, 身体被周司羿转了过去。
看到她的粉红泛肿的眼皮和唇瓣, 周司羿的手微微一紧,一丝丝阴霾在他眼底掠过。可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还凑近了些许, 直直看着她的眼,道:“枝枝, 看着我,你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尹之枝摇头:“前几天发烧……今天早上退了。”
周司羿一探她的额头,温度倒是正常。尾指插进她的黑发里,捊起了额前的碎发,看到一个愈合的伤口。
这里的纱布早就拆了,伤口恰好位于发际线附近,不撩起头发,倒不显眼。在精心的护理下, 已长成一片平坦的浅粉色新肉。
但还是很刺眼。
周司羿目光一冷。
尹之枝想把头发弄下来遮住, 手腕却被一挡, 往下按去。
“别躲,我看一看。”周司羿轻声阻止,动作却不容置喙。他完全将她的头发往后拨开,不留任何阻碍,以指腹触了触这片新肉,目光沉沉,语气笃定:“这里,就是那天被砸出来的吧。”
“嗯。”新肉娇嫩,摸上去非但不疼,还有些痒,尹之枝用指关节压了压,眸子瞅向他,问:“对了,刚才岳榕川和我说有个女人想见我,你知道是谁想见我吗?”
周司羿迟疑了下,才开口:“是港城金家的三太葛月娴。还记得这个人吗?”
葛月娴?
那个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富太太?
尹之枝有点儿摸不着头脑,疑道:“我记得。可她找我干什么?”
周司羿反扣住她的小手,跟抓紧玩具一样,摩挲了下,说:“她没告诉我具体是怎么回事,但她可能知道一些和你妈妈有关的事情。”
尹之枝的眼眸瞬间睁大了。
“这也许不是最好的时机。不过,我觉得让你自己做决定更好。”周司羿捏紧她的手,仿佛想给她输注一些力量:“枝枝,你想见她吗?”
.
尹之枝选择直接去葛月娴下榻的酒店。
葛月娴母子此行前来参加追悼会,在B城待了一周。因公事繁忙,金宗尧已在前日回港,只剩下保镖和助理陪葛月娴留在这里。
在市中心一家六星级酒店顶楼的总统套房里,尹之枝见到了葛月娴。
葛月娴今天打扮得很素雅,白色毛衣,浅灰阔腿裤,脖子上围了条丝巾,没佩戴任何饰物,除了手腕上的佛珠。
闹剧发生那天,葛月娴就在现场目睹了一切,肯定门儿清。可今天一见,她并没有提起当日的不愉快,还主动拉起尹之枝的手,神色慈和,隐隐带了几分激动:“之枝是吧?来,快进来吧。”
偌大的总统套房客厅里,保镖、助理等闲杂人等都被清走了。
雪后难得放晴,明媚的阳光照得屋中一片通明。
周司羿十分乖巧地叫了声“葛伯母”,和对方行了个贴面礼,再随手关上门。
尹之枝听见关门声,却突然停住脚步,乌黑的眼珠望向他:“我的手机和电话卡都没了,很不方便。不过,我有一张备用电话卡放在我租的房子里,就在我床头柜左数第一个抽屉。你可以帮我拿来吗?”
万万没想到,当初未雨绸缪办理的那张电话副卡,真有了派上用场的一天。只就是,派上用场的情况和想象的有些不同。
周司羿一怔,与她对望,意识到她是想独自听关于妈妈的消息,微一抬眉,有些惊讶。
不过,略一思索,他就退让了,微微屈下膝,与她平视,桃花眼一弯:“好呀。我去帮你拿电话卡,再带几套衣服给你。你和葛伯母慢慢聊。”
他抬手,随意地在她头顶搓了搓。
尹之枝噘嘴,低低地“嗯”了声,拨正了自己的头发。
周司羿给葛月娴递了个眼神,关门离去。
总统套房里安静了下来。
“来,之枝,我们坐着慢慢聊。”葛月娴请尹之枝在沙发上坐下,还亲自给她泡了杯茶。淡雅的茉莉花茶清香在热雾气里袅袅散开。
尹之枝端起杯子,浅浅饮了一口,才直视葛月娴,步入正题:“葛伯母,听说你想见我,是为了什么事呢?”
葛月娴弯腰,拿起桌上的名牌包包,找出钱夹,从里面取出一张黑白照片,放到尹之枝面前:“你看看这个。”
这是一张黑白照片,里面全是穿着统一制服的女工人,分成两排,前排蹲,后排站。虽然年代久远,但因为照片主人的悉心保存,还是可以清晰看到每个人的长相。
尹之枝好奇地扫了一眼,很快,视线就在照片后排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少女身上一定。
无他,只因这个少女,长得实在和她太像了。
仿佛是一种埋藏在血缘里、不会被时光冲淡的天性被唤醒,尹之枝一把拿起照片,颤声道:“这是我妈妈吗?”
“没错。很像你,对吧?”葛月娴似乎也十分感慨:“所以,当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认出你了。你和你妈妈长得简直一模一样,一定不会出错的。”
“葛伯母,你怎么会有我妈妈的照片?你认识她吗?”
“这是我和你妈妈尹红为数不多的合照。没几个人知道,我的祖籍其实在南方xx市的xx县,大山里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县城。你妈妈是我同乡,十几岁时,我们在同一个工厂当过女工。”葛月娴的手保养得宜,指甲修得圆圆长长的,点了点照片前排一个蹲着的圆脸少女:“这个就是我。”
原来葛月娴是内地人,还是在老家长大的。怪不得她的普通话没有港人的口音。
尹之枝顺着对方所指看去,好一会儿,才在照片上这个笑容稚气、衣着朴素的圆脸少女的眉目间,找到了一丁点和葛月娴相似的地方。
尹之枝的呼吸微微急促,有些激动地说:“葛伯母,原来你是我妈妈的朋友!你是不是有她的消息?你是不是知道她在哪里?是不是她叫你来找我的?”
“我和你妈妈,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她是我的恩人。”葛月娴凝视着她:“之枝,你妈妈的事,可能不是你渴盼听到的那样。你做好心理准备去了解了吗?”
尹之枝愣了愣,兴奋高飞的心脏仿佛套上冷铁,往下一坠。
葛月娴这句话,显然带有某种不祥的暗示。
只是,她早就做好决定了。比起一直不上不下的,她宁可一锤定音,知道真相。
尹之枝放下杯子,坐直身体,语气郑重:“葛伯母,这么多年了,关于妈妈的去向,我做过各种各样的心理准备。我想知道真相,请你放心说。”
葛月娴拍了拍她的手背,眉目微松,陷入悠长的回忆里。
葛月娴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贫困家庭里,十来岁就没书读了,进了工厂,起早贪黑地当女工养家。在那里,她认识了尹红。但两人并不熟悉,只是点头之交。
工作没多久,葛月娴就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了。谁知道遇人不淑,谈了一年多,她才知道自己被骗了,那个男人是有老婆孩子的。并且,事情被捅穿后,那个男人立刻翻脸了,和老婆孩子站到了同一阵线,指责她勾引自己。葛月娴顿时成了众矢之的。那男人的老婆带着她娘家人跑来工厂大闹,把葛月娴拖到空地上,又是撕衣服扯头发,又是打耳刮子,当着围观群众的面一顿羞辱。
越是封闭的小地方,丑事传得越快,人们也越是帮亲不帮理。
很快,风言风语传得到处都是。葛家父母包括她弟弟都嫌她丢人,把她赶出了家门。工厂怕那家人来闹事,也不敢请她工作了。她就这样成了一只被孤立的过街老鼠。
“事发后,我那些所谓的亲戚朋友,见了我就像躲瘟神一样远远躲开。家里也不认我了。村子里那些六十多岁的老光棍却开始直勾勾地盯着我看。那一刻我就意识到,这个地方没我的活路了。我的未来只剩两条路,那么就被那些老光棍绑回去生孩子,要么就走出那座山。我想走,可我兜里根本凑不出买车票的钱。”葛月娴垂下眼,抚了抚照片上一站一蹲的两个少女:“你妈妈是唯一一个对我伸出援手的人。”
她???和尹红压根不熟悉,也远远算不上好朋友。但无路可走时,对方却是唯一一个对她动了恻隐之心,偷偷塞了路费给她的人。
靠着这张车票,葛月娴走出大山,来到鹏城打拼,又辗转去了港城。因为知道没有退路,她咬紧牙关,咽下血沫,逼迫自己不断向前。一步一步,爬到了今天的位置。
葛月娴喝了口茶,润了润喉,续道:“来到港城后,我想过,等我站稳脚跟了,就派人去找你妈妈,看她愿不愿意离开那个地方……没想到,她自己先出现在了金家。”
葛月娴深深记得,那是十八年前的六月末,八号风球正在港岛肆虐。
那会儿,她已经是金柏年的三太了,带着儿子外出购物。快回到家时,她在车上接到佣人的电话,说家里来了个找先生要钱的女人,又是他外面的“红颜知己”。
金柏年是君瑞集团的老总,有钱有势,还长了一张在富豪里难得一见的英俊脸庞。他本人也生性风流,露水情缘数不胜数。不过,不管往他身上扑的女人有多少,有手段拿到名分的,却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金柏年当时的三位太太里,大太太已遁入佛门,不管琐事。二太太进门早,却显然不如三太太精明受宠。佣人心里有比较,自然也有暗中站队和通风报信的。
据佣人说,那个女人也就二十出头,衣着寒酸,但极为貌美,自称和金柏年在鹏城生了个女儿。此行上门,是因为自己生病了,付不起巨额医药费,故偷渡来港,想问金柏年要一笔钱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