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乌鞘
乌鞘  发于:2023年0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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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诶呦!我竟然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么巧的事儿!”杨令显听罢哈哈大笑,从怀中掏出卓悉衡方才送得笔枕,“我这朋友今日刚给我一个蜜瓷把玩,那今天就叫你开开真正的眼界!”
  真正的蜜瓷一露出流光溢彩的真面目来,顿时卓悉衡手中和地上的黄泥色瓷片便相形见绌,立刻成了云泥之别中那个不入眼的泥。众人看得如痴如醉,都说今日可没白来大相国寺,能见到如今一器难求的蜜瓷真真是长见识了。然后又吵着要摊主放开人家少年,呼喝中京府布置在大相国寺万姓交易各处巡逻的衙兵来捉人,吓得摊主卷起东西钻进人堆立刻不见了。
  人群看没有热闹了便也渐渐散去,方才无辜的少年此时也揉着被抓疼的手腕,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然后他朝卓悉衡和杨令显深深一躬,背直垂首顿滞后是手臂自下而上的流畅一拜,动作之标准让时常跟着县主嫂子进宫谢恩领旨的杨令显都吃了一惊,他进宫前反复练习后流畅度也还不到人家的十分之一。
  但大相国寺万姓交易上遇到哪家王孙子弟也不算稀罕事,尤其今天还是十五。
  他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多谢二位仗义执言扶危济困,在下感激不尽。”少年抬头后轻声说道,“家中小妹喜爱蜜瓷,百求不得,在下做兄长的只好四处查问。在下不敢唐突要二位少年侠士忍痛割爱,可否祈请告知是从何处买来?好让我能给妹妹送上这元宵重礼。”
  他说得诚恳,又是给自家妹妹买东西,卓悉衡和杨令显都是有姊妹手足的,将心比心,要是自己姐姐妹妹想要个什么,他们也非得跑断腿去找不可,于是顿时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兄台别客气,我说话直接,你也别往心里去,这个东西不是买的,眼下有银子也买不着。”杨令显很真诚说道,“这是我这位朋友的哥哥从瑾州给他捎来的。”
  “那……令兄还能再有机会带回来么?”少年圆润可亲的眼睛里满是不甘的执着。
  卓悉衡只是摇摇头,平静道:“他在瑾州外放,一时回不来。”
  少年微微一愣,看了卓悉衡半晌,似乎有所犹豫,杨令显不想他再纠缠,于是说道:“兄弟,我看你也是官宦人家出身,他哥哥不是做行商的,人家在瑾州做官,在安化郡当通判,就岩窑在那个郡,所以偶尔会寄回来几个给自家弟弟妹妹玩玩,要是贩卖那不是有违国法么?可不行的,你也别再求了,咱们也没办法。”
  卓悉衡最是敏锐,当杨令显提到自己哥哥的官职时,面前的陌生少年好像被雷击中一样弹动两下,后退两步,死死盯着自己看,那一瞬间少年眼神中又是诧异又是惊喜,还有一丝莫名其妙的不安和恐惧。很奇怪一个人能短短一眼的功夫变幻出那么多饱含复杂情绪的眼神来,卓悉衡也盯住他,心想此人莫不是认识哥哥?
  可不等他问,陌生少年转身拔腿便跑,被他推开的人群散开后又骂骂咧咧的闭合,哪还能看到少年的人影。
  “这人!怎么这样!咱们本来就没门路,他听完就跑了!真是的!什么东西!”杨令显现在后悔救人了,可他看卓悉衡若有所思的表情,似乎不是生这位陌生少年的气,仿佛有什么心事一般。
  “你怎么了?”杨令显问道。
  卓悉衡静静站了一会儿,摇摇头,轻声道:“算了,我们走吧。”
  可他和杨令显走出几步,却仍是忍不住回头观望,心中想得仍是那个陌生少年到底是谁?
 
 
第85章 
  “能与卓大人同游,真乃人生乐事一件。”
  “若真是乐事,为何宋公子推延至今才肯应邀?”

  宋端的客套话卓思衡似乎并不想笑纳,他也不恼,只笑着答道:“大人自到任上兢兢业业,这两年大事小情事必躬亲,您对我的疑虑会随着了解得越来越多而转淡,我们此时再见岂不避免更多无异议的推拉与试探,把臂同游才更加尽兴。”
  卓思衡发觉自己与宋端谈话不落下风,但也讨不到什么便宜,这个年轻人可谓滑不留手,但说话有一套自己的逻辑,仿佛在打太极,但被推回来的话又总能恰到好处契合疑问需要的答案。
  于是他也只是笑笑,并不多言,二人沉默行进在安化郡最西陲的边地山间,此地春日雨露缠绵,今日却恰晴好,湿润的雾气正在散去,漫天的翠障下是山野间多姿的摇曳树花。
  安化郡居瑾州西北方,与临近的江州只隔一道九曲来回的盘岭,偏偏是这道卓思衡与宋端所行进的山岭阻隔了瑾州通往外界的西行陆路。
  这两年卓思衡已将安化郡往南的道路打通,如今永明郡来往安化郡沿两侧修好的山路只需一日有余,脚程好的驮队一日赶路便可抵达。因交通便利胜过往昔,加之岩窑闻名与岩茶的享誉,自安化郡与永明郡之间的浮汀山路一时成了州内最紧俏的道路,好些乡民会挑着自家的农产手作在沿途售卖,较为平坦的山脚处也一夜之间多了好些山乡里的客驿邸店。
  可向西一边却仍是封闭,卓思衡打算任内最后一年将通西作为最主要的政务。
  于是他今年巡查春耕便最后到安化郡西,自盘岭起,朝江州行进,而一直拒绝他邀见面要求的宋端也突然有了时间,主动邀约想一起出发看看闽越边地少见的楚风遗存。
  “瑾州为闽越旧国,可西临楚地楚水,人物风土全然不同,我也只是从前慕名,想来探看却被三叔百般阻挠,拖大人的福才有幸来此游玩。”
  宋端还算爱说话,不必卓思衡开口,他一路嘴也是不闲着,看到花花草草都要评略两句,卓思衡倒也爱听,此时又言及本地风物,自然也更感兴趣。
  “去年春耕前曾来过此地,但那时南路未修凿完毕,没有逗留只好匆匆赶回,时至今日才好漫步西山,可惜此地尚未有山路,委实难行,要宋公子劳累了。”卓思衡随手摘下一片树叶,小心收入怀中,随口说出的话也是和脚步一般不疾不徐。
  “大人是生长帝京长在朔州?”
  宋端忽然没头没尾一句话落在卓思衡身上。
  “嗯,我自小都在北方,及冠之年应考之后才有幸南下。”
  “奇怪,我看大人倒像楚人,尤其像一个楚地的名人。”
  楚地名人那可太多了,屈原项羽各个名存青史,卓思衡不知道宋端想说什么,于是只笑着静听。
  “大人很像我朝开国的白袍枢相也就是后来的楚安王云无涯云先生。”
  卓思衡当然知道这位云无涯何许人也:一介布衣乱世遭难,偶遇太祖得蒙恩召,王佐之才襄创基业,总之后世要是写本朝史书也必然会对这位有传奇色彩的开国元勋大书特书。但他身上最神秘的地方并非是前半生,而是谋定天下之后,他却辞官归隐家乡江州楚地,接受太祖唯一一个异姓王的封号,却只一人消受,请太祖勿要将此封传享自己的子孙。楚安王故此只有一位,但他的后代历来为天家厚待,据说云先生故去前要自家子孙不得求取入仕,他相信安享富贵乡里的尊荣度过碌碌无为的一生也是一种造化,当然也有人说云先生深精易学术数,曾为自己演卦,说他子孙将有败姓者毁百年家业,故此择另一种安荣荫庇后世子孙。更有阴谋论者相信,云无涯是为了躲避“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才藏愚守拙,反倒得了太平乡中的宁静富乐。
  总之关于他的传言几乎要成了一门学问,随着时间流逝才稍微平息,如今云家后人继续在楚地享受富足的安宁,云无涯的故事也逐渐变为传奇的话本,在市井之间流传。
  卓思衡觉得不管从哪方面自己都不像这位仁兄,不知道为什么宋端会这样说,于是说道:“云先生潇洒磊落,我自是比不上的,况且在我这个年纪,云先生便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日即将辅佐太祖成就霸业,这等才学本领我只能望尘莫及,绝非谦虚之言。”
  “大人是身在此山不知山高,在下幼时最爱读云先生的猎奇趣事,虽然大多是些哗众取宠的孟浪之语,但能引人发起如此多奇谲思语,云先生自有他神奇之处,我在未见大人时也是如此肖想,见了大人虽说没了那么多神秘,反倒更好奇大人究竟何许人也?我想云先生当时给人的感官不外乎如此。”宋端话说到此,朝卓思衡笑了笑,“原来此时身在此山的人倒是我自己才对。”
  卓思衡很想说,少看点老庄的书吧,你三叔来之前求我和你谈谈,劝你的聪明脑瓜潜心学问,去接触一下真正的人事物,可如今这样看来,这位宋小少爷是不太可能往这条路上走了。不过卓思衡也劝宋蕴和不要强求这些事,还拿慈衡举例,宋蕴和也只是叹气,说只求卓大人略尽绵力,其余如何便看宋端个人的造化了。
  于是卓思衡酝酿了满肚满腹的劝学之道,但话未出口,却被宋端忽然打断。
  “大人!咱们到了!”
  他语气像个小孩子一样雀跃,顺着手指看去,卓思衡也有些目眩神迷。
  此时在他们眼前的是安化郡西陲盘领中唯一一个小镇建阳镇,古旧城墙由盘岭青石碓筑,半掩半映在密林层榕之际,绵延山溪徘徊于重叠之隙,崎岖环绕,有种说不清的氤氲凄迷之美,此时城墙之上挂满朱红彩幔,又间隔坠上刻着玄鸟的木牌,身着彩衣行人正拥簇一位头戴面具的伛偻老者朝县城外涌。浩荡的队伍里不少人都是赤膊上身,肩扛横木,不知要做什么用途。
  “楚人善巫,此地春日开耕之俗与他出实在迥异。”卓思衡来之前自然做好了田野调查,他本来就是想看看此地风俗和道路,是否允许向西往江州的道路修葺,于是拍了拍宋端的肩,示意他跟上一看究竟。
  瑾州地处东南,虽说一年四季可耕,但许多喜湿喜热的作物仍然需要土壤温度达到一定程度和雨季到来后才能播种。
  来瑾州这两年,卓思衡不敢忘废根本,春夏二耕次次郡内巡查督促各县官吏谨守农时。如今安化郡虽然各处都是麻园和麻池,但各家各户如果保有一定量的自耕农田比例且每年如期耕种,每年的赋税便有一定减免,故而家家兴耕户户农垦,一到春日整个郡望都忙得不亦乐乎。
  建阳镇虽然风俗不同,但享受待遇当然和安化郡其他地方一样,故而春耕的热情高涨。卓思衡跟随一路舞唱的队伍到了田郊,只见此地已搭好了木质的祭台,赤膊的农人将肩上的横木一一垂下,两位同样带着青铜鸟喙面具身形纤细的随从扶着那位头戴赤红长翎与玄鸟青铜面具的老态之人一步步走上祭坛。
  那人摇摇晃晃的,几次都仿佛要摔倒了,多亏身侧两个随从始终搀扶才勉强登到台上,而后便是一阵卓思衡和宋端都听不懂的吟诵,而后以梧桐枝引燃火簇,焚烧承装在陶碗里的种子,再纷纷撒入人群,任由大家争抢。
  卓思衡和宋端被争抢的人群推搡开来,他们都从未见过此等习俗一时手忙脚乱,好些围观之人也戴着木刻藤编的面具,照面交错光怪陆离,卓思衡仿佛在梦境中穿行,他又没穿官袍,此时被人推来推去,想抓个人问问是在做什么都伸不出去手。
  忽然,有人拉住了他的袖子。
  卓思衡站稳一看,竟然是头戴青铜鸟喙面具的一位搀扶老者的随从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面前。
  “外乡人,大巫说仪式后想见见你。”
  拽住他袖子的正是说话的随从,只是开口才听出此人的少女清丽之音在混乱之中如此能宁心静气,卓思衡微微行礼,谢道:“初来乍到不知风俗,还望赐教,这是在做什么?”
  “春耕开田抢烧藜。”女子倒也落落大方,声音自面具后碰撞青铜而来,别有一番空灵,“此乃楚地风俗,并非闽越惯有,这些年镇上田地多有荒废,多亏郡望的新政令,家家另辟新田开畴,去年起大家才又重启此道,以求风调雨顺多有结实,来年好免去赋税。”
  提到这个,卓思衡忽然脑子一片清楚,当即问道:“那田畴情况如何?引水灌溉可足?乡亲们平常爱种什么样的粮食?如今人口可支撑这样的田地规模吗?还有什么困扰?”
  面具眼孔中女子的目光静静看过来,也不知是好奇还是迷惑,似乎是第一次被人缠住问这个,人也懵了,许久才忽然笑出声来道:“这个你该去镇上的衙门里问老爷大人们,我虽然戴着面具,只是帮人出力凑个热闹,可不懂巫卜也答不了这些问题。”
  卓思衡也觉得自己随便路上逮住个人就犯职业病的行为该改一改,也笑了笑道:“初来此地见到巴楚风俗实在眼乱,多谢姑娘指引。”
  此时仪式似已入尾声,卓思衡见宋端在一边哪有半点不适,正开开心心和本地乡民一道争抢烧过的藜种,抢到后被烫了手,将还在冒烟的种子在两手间来回翻腾。
  自己仿佛是带孩子春游的感觉油然而生,卓思衡无奈笑着摇头,但见台上的大巫在朝自己招手,于是便请面具少女引路,二人绕至祭坛后的竹棚吊脚高屋,走进去后,大巫也颤颤巍巍而入,卓思衡便和少女一同去搀扶,只听大巫说了几句自己根本听不懂的土语,他只好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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